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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4)

他猛抽了一下鼻子,甩了甩頭,又說了幾句關(guān)于外公的什么話。他那孩子般單純的樣子立刻贏得了我的好感。

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他,他的回答同樣樸實而難忘:“我也喜歡你。所以我才會替你挨那幾鞭子——就是因為我喜歡你。難道我會對每個人都這樣嗎?才不呢!”

接著,他朝門口張望了好一陣子,才悄聲對我說:“我教你,下次你再挨打,可千萬別縮筋骨。身子要放松,最好是軟得像攤爛泥!不要屏氣,而是得深呼吸,喊得要最大聲。千萬要記得!”

“天哪,我還得挨打嗎?”

“這還用問?”他語調(diào)異常平靜,“當(dāng)然還會挨打!挨打的次數(shù)還多著呢!”

“為什么呢?”

“你外公會告訴你為什么的,等著吧!”

他還是不放心,又教了我一招:“如果他直著抽下來,你就躺在那里,不要動。如果他打下來再往回抽,那就是要拉掉你一層皮了,這時候,你一定要順著他抽的方向扭動身子,明白了嗎?這樣會好受一點!”

他朝我擠了擠眼睛,說:“對挨打這種事,我知道的可比警察還多。我身上被抽掉的皮估計都夠縫一條褲子了!”

我望著他樂呵呵的笑臉,不禁聯(lián)想起外婆曾給我講過的伊萬王子和伊萬傻子的故事。

傷好以后,我才知道小茨岡人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占據(jù)著一個頗為特殊的地位。

外公對他不像對我的兩個表哥那么粗暴,他不在場的時候,外公還常常瞇著眼睛晃著腦袋夸他:“伊萬[12]是個好幫手,這鬼東西!看著吧,他將來會有出息的!”

兩個舅舅對他也相當(dāng)友好,從來不像對格里戈里師傅那樣,變著法子作弄他。

他們倆幾乎每天都要想法子整格里戈里,比如燒燙他的剪刀柄啦,在他的椅子上放一個大頭釘啦,再不然就是把不同顏色的布料放在一起,讓這個老眼昏花的工匠把它們當(dāng)一匹布縫在一起,這樣就免不了遭外公一頓臭罵。

有一次,晚飯過后,格里戈里在廚房的小床上打盹,他們竟然趁他睡著的時候用洋紅畫花了他的臉,他就這樣戴著一張滑稽又可怕的臉過了很長時間。

兩個舅舅惡作劇的花樣層出不窮,格里戈里卻什么也不說,只是一個人默默忍受,每次拿剪刀、熨斗、鉗子和頂針的時候都小心翼翼的,先在手指頭上吐點唾沫。

這竟然成了他的習(xí)慣,甚至在他拿刀叉吃飯之前,他也會先把手指頭弄濕,小孩子們見了都笑話他。每次挨了燙,他的大臉就會皺成一團(tuán);皺紋也緊跟著爬滿他的額頭,挑起他的眉毛,直到最后消失在他光禿禿的頭頂處。

我不知道外公對兩個兒子的把戲是什么態(tài)度,但外婆每次都揮著拳頭沖他們罵:“兩個不要臉的東西!”

不過,舅舅們常常在背地里說小茨岡人的壞話,話語尖酸惡毒,說他偷東西,還說他偷懶。

我問外婆這是怎么回事。

“因為他們以后都要自己開染坊,而他們都希望萬尼亞以后去自己的染坊里幫忙,”外婆向我解釋道,“所以嘛,他們倆就都在對方面前說他壞話!狡猾著呢!而他們也都在擔(dān)心萬尼亞最后會留在你外公身邊,而不選擇他們倆。你外公也有自己的想法,他想和萬尼亞一起另開一家染坊。這對你兩個舅舅是十分不利的。明白了吧?”她面帶微笑。

“他們那點鬼伎倆早就被你外公看出來了。所以他故意和他們倆說:‘我打算給萬尼亞買一個免兵役證,這樣他就不必去參軍了。我離不開他呀。’你想,這還不把你兩個舅舅急瘋了!他們既不愿意讓外公搶先,也舍不得花錢——辦個免兵役證可得花不少錢!”

我又和外婆住在一起了,就像在汽輪上時那樣,每天臨睡前,她都給我講一個童話故事,或者和我講她自己童話般的經(jīng)歷。可是一提到家務(wù)事,比方分家或者外公想給自己買一套新房,外婆就跟換了個人似的,好像她只是個冷眼旁觀的局外人,一個鄰居,而不是這個家里的二當(dāng)家。從她嘴里,我知道小茨岡人原來是個棄兒。

那年早春的一個雨夜,外婆在家門口的長凳上發(fā)現(xiàn)了他。

“他全身上下就裹著一塊圍裙,”外婆若有所思地回憶,“已經(jīng)快凍僵了。”

“人們?yōu)樯兑研『⑷恿四兀俊?

“如果母親沒有奶水,沒辦法養(yǎng)活自己的小孩,她就會去打聽哪家有小孩生下不久就夭折的,打聽到了她就會把自己的小孩偷偷送到那戶人家去。”

說到這里,外婆沉默了一會兒,攏了攏頭發(fā)。

“這都是因為窮啊,阿廖沙!”她嘆了口氣,抬頭望著天花板,接著說,“當(dāng)然,要是一個沒出嫁的姑娘生下個娃娃也會為社會所不容!你外公本來想把他送到警察局去,是我攔住了他。我說,留下他吧,這是上帝的意思呀,他是來取代我們死去的孩子的。我生過十八個小孩,要是他們都活著的話,可以住滿一條街了——十八戶人家哩!瞧,我十四歲就出嫁了,十五歲生第一個孩子。可上帝特別中意我的骨肉,一個一個把他們召去做天使了!我又心疼又高興!”

她穿著睡衣,坐在床沿,黑頭發(fā)披散著,大大的塊頭,特別像不久前一個大胡子農(nóng)夫牽到院子里來的大熊。

“上帝,你帶走了最好的,留給我最壞的!”她咯咯一笑,在雪白的胸口畫了個十字。

“有了萬尼亞,我很高興——他很招人喜歡。我就喜歡像你們這樣的小家伙!我收留下了他,給他施了洗禮,他便開始在這里生活,成長,出落成了一個不錯的小伙子。起先,我叫他‘甲殼蟲’——因為他滿屋子到處亂爬的樣子和嘴里發(fā)出的嗡嗡聲活像個甲殼蟲。你盡可以和他交好,阿列克賽,他是個實心眼兒的人!”

我確實很喜歡伊萬,他常常給我?guī)沓鋈艘饬系捏@喜。

每逢周六,外公照例都要把一周以來犯過錯的孩子痛打一頓,然后出去做晚禱。每到那時,廚房便成了我們其樂無窮的游戲天地。

伊萬會從爐子后面弄來幾只黑色的蟑螂,然后用紙折出一個雪橇,拿細(xì)線把雪橇和四只蟑螂套在一起,趕著它們在閃著亮光的黃色桌面上奔跑,一邊吆喝著:“去接大主教嘍!”

他還會在另外一只蟑螂身上另貼一片紙,趕著它去追雪橇:“它們忘帶了一個包,這個是修道士,正在追他們!”

他再用線綁住一只蟑螂的腿,于是這只蟑螂爬起來就是一步一磕頭的樣子,伊萬拍手笑道:“輔祭從酒館里出來了,趕著去做晚禱呢!”

他還會給我們看老鼠表演,那些小家伙是他精心訓(xùn)練的。他讓它們立起來,用后腳走路。它們拖著條長長的尾巴,眼珠子滴溜滴溜到處亂轉(zhuǎn),模樣特逗。他拿這些小老鼠當(dāng)寶貝,揣著它們,喂它們吃糖,親它們,還告訴人們:“老鼠是非常聰明的動物,和人親近。家神很喜歡它,你要是對老鼠好,家神也會對你好的。”

小茨岡人還會用紙牌和錢變戲法。變戲法的時候,他比所有孩子都起勁,大叫大嚷,和孩子真是一模一樣。

有一次,他和幾個孩子玩紙牌。他連著被抓了好幾次,就滿臉的不高興,一賭氣,把牌一扔就不玩了。事后他哼著鼻子向我抱怨:“他們肯定是串通好的,還當(dāng)我不知道!擠眉弄眼的,還在桌子底下?lián)Q牌!這算什么本事?這種騙人的把戲誰不會!”

那時他十九歲,比我們四個人的歲數(shù)加起來還要大。

我最難忘的是節(jié)日夜晚的小茨岡人。這個時間外公和米哈伊爾舅舅通常會出門做客。

雅科夫舅舅抱著六弦琴來到廚房,他的卷發(fā)始終是那么亂糟糟的;外婆則給我們準(zhǔn)備豐盛的點心,還會擺上一瓶伏特加酒,綠色的玻璃酒瓶上雕著精美的紅花。

小茨岡人穿著節(jié)日的盛裝,陀螺似的打著轉(zhuǎn)。

格里戈里走進(jìn)來的時候總是躡手躡腳的。

保姆葉夫根尼婭也一定在場,她胖得像個壇子,長滿雀斑的臉紅撲撲的,小眼睛機(jī)靈得很,嗓門則大得像喇叭。

有時候,那個渾身是毛的圣母升天教堂輔祭也會來,和他一起的還有幾個瘦瘦弱弱黑不溜秋的人。

大家盡情吃喝,孩子們每人都會分到一杯甜果汁。歡樂的氣氛越來越濃了。

雅科夫舅舅調(diào)好琴,照例要說上一句:“好吧,我要開始了!”他把卷發(fā)往后一甩,開始演奏。他的身子緊緊貼著樂器,脖子伸得長長的,活像一只鵝。他輕輕撥動琴弦,眼里泛著朦朧的霧光,無憂無慮的圓臉一副陶醉的神情。

他彈奏的曲子能產(chǎn)生一種難以抗拒的力量,讓人忍不住想站起來。屏息靜聽,你似乎感到一條水流湍急的小河從遠(yuǎn)方奔來,滲透墻壁和地板,來到你的面前,激蕩著你的內(nèi)心。

它帶給你悲傷的情緒,莫名地讓你覺得惆悵不安。聽著這樣的音樂,大人都好像回到了童年。每個人都坐著一動不動,一言不發(fā)。

米哈伊爾家的薩沙聽得特別專注,整個人都倒向了他的叔叔。他雙眼緊緊盯著琴,張著嘴巴,嘴角甚至還淌著口水。

有時候,他聽得太入迷了,一不留神便從椅子上滑了下來,于是,他干脆就坐在地板上繼續(xù)聽,眼神還是那么直勾勾的。

音樂使所有的人著迷,屋子里只有茶壺發(fā)出的聲音,和諧地伴奏著。

兩扇小小的窗戶外面是黑漆漆的秋夜。桌上的兩根蠟燭,燭光搖曳。雅科夫舅舅神色恍惚,雙目緊閉,牙關(guān)緊咬,像是睡著的樣子;可他的雙手卻是出奇的靈動,只見他的右手五指彎曲,在琴的聲孔上舞動,令人眼花繚亂,左手則飛快地在指板上上下移動。

要是他喝了一點酒,那他就會用嘶啞幽怨的嗓門邊彈邊唱,每次唱的都是同一首歌:

如果雅科夫是一條小狗,他就要讓鄰居們聽到他的叫聲——嗷嗷嗷,上帝呀!嗷嗷嗷,我無聊哇!

一個修女在街上走,一只烏鴉在籬笆上立——嗷嗷嗷,我無聊哇!一只蟋蟀在爐子后叫,一只青蛙在墳堆里叫——嗷嗷嗷,我無聊哇!

一個叫花子在曬裹腳布,另一個叫花子要跑來偷——嗷嗷嗷,我無聊哇!真無聊,噢,上帝!

每次舅舅唱這支歌我都聽不下去,一唱到叫花子,我就再也控制不住,傷心地大哭起來。

小茨岡人和大家一樣專注地聽舅舅唱歌,他把手指頭插進(jìn)自己的卷發(fā)里,眼睛盯著墻角,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有時候,他會感嘆:“唉,要是我有一副好嗓子該多好!那我也要唱個痛快!”

“行啦,雅科夫,夠揪心的了!”外婆嘆著氣結(jié)束他的歌聲。

“萬尼亞,給大伙兒跳個舞吧!”

大家也不是每次都立刻同意外婆的請求,不過樂師有時候會按一下琴弦,然后握緊拳頭,猛一揮手,像是要把什么東西從身上甩掉似的,接著大喊一聲:“煩惱憂愁都給我滾一邊去吧!萬尼亞,上場!”

小茨岡人起身,整整衣裝,小心翼翼地走到屋子正中,像是在玻璃上走路似的:“來點快節(jié)奏的,雅科夫·瓦西里奇。”他微微一笑,臉頰漲得通紅。

六弦琴立即狂風(fēng)驟雨般奏起,小茨岡人的靴子隨著這瘋狂的曲調(diào)跳了起來,碗碟都被震得叮當(dāng)作響。小茨岡人在屋子中央旋轉(zhuǎn),像一只輕盈的小鳥,他舞動著雙臂,舞步快得讓人眼花繚亂!突然他尖嘯一聲,蹲在地上,像一只金色的陀螺旋轉(zhuǎn)起來,只看見一團(tuán)火焰似的流金在閃耀,顫動。

小茨岡人忘情地舞蹈,要是門是打開的,我想他一定能一直跳到大街上去,跳遍全城,跳到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

“走個對角線!”雅科夫舅舅一邊用腳和著拍子,一邊喊。

小茨岡人尖聲打個口哨,嘴里喊出一句順口溜:要不是心疼鞋子會走破,我早就離家撇下了老婆!

人們受他的感染,也情不自禁地?fù)u晃起來,忘乎所以地縱聲大喊大叫;大胡子師傅格里戈里跟著音樂的節(jié)拍,拍打著自己的光頭,嘴里念念有詞。有一次,他彎下腰湊到我耳邊,軟軟的大胡子掃在我的肩膀上,他像對大人說話那樣和我說:“阿列克賽·馬克西莫維奇,如果你父親在這兒該多好!絕對煽情!他最能逗人開心了!你還記得他嗎?”

“不記得了。”

“啊,以前,他會和你外婆一起跳舞……嘿,你等著!”

格里戈里站了起來,他個子很高,人卻很瘦弱,有點像個仙人。他朝外婆一鞠躬,用平時很難聽到的渾厚的嗓音說道:“阿庫琳娜·伊萬諾夫娜,賞個臉為我們跳上一曲吧!就像以前和馬克西姆·薩瓦捷耶維奇跳那樣。怎么樣?”

“老天,你這是怎么了,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哦,天哪!”外婆笑著,往后退縮,“叫我跳舞?是要我被大家取笑吧?……”

可是大伙兒一致要求她起來跳一曲。忽然,她下了決心,嗖地站起身來,整整衣裙,挺直腰板兒,揚起頭,邁開了舞步。外婆一下子像是年輕了幾十歲,她邊跳邊叫:“盡管笑吧!雅科夫!音樂,上!”

舅舅往后一仰,伸了伸腿,半閉著眼睛,換上了一支節(jié)奏較慢的曲子。

小茨岡人頓了頓,跳到外婆身前,半蹲著身子,繞著她跳了起來。外婆優(yōu)雅地舒展著雙臂,眉毛上揚,雙目遙望遠(yuǎn)方,無聲無息地在地板上滑行。

我覺得她的樣子很滑稽,撲哧笑出了聲,格里戈里伸出手指警告我,其他大人全都向我投來責(zé)備的眼光。

“伊萬,一邊兒去!”格里戈里笑著喊道。小茨岡人聽話地閃到一邊,坐了下來,外婆、葉夫根尼婭提起嗓子,唱了起來,嗓音深沉動聽:“周一到周六哇,姑娘們把花兒繡哇。累得手發(fā)麻呀,唉,干活真累人!”

外婆跳舞其實更像是在講故事。

她慢慢地移著步子,若有所思的樣子,她把手伸到眼前,四處張望,她小心地探路,躊躇著往前走。

突然,她停下步子,像是被什么東西嚇著了,她皺起眉頭,人也跟著顫抖起來。

不一會兒,她又容光煥發(fā)了,臉上也展露出慈祥友善的笑容。她閃到一邊,好像是要給人讓路,一邊還用手推開其他人。然后她低下頭來,細(xì)細(xì)聆聽,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

突然,她開始旋轉(zhuǎn),好像轉(zhuǎn)離了地面,人也變得高大挺拔了許多,她身上那種重現(xiàn)的青春牢牢地吸引著所有人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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