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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童年(2)

他們還邀請道:“走,和我們一起去吃晚飯!”

晚餐時,他們請外婆品嘗伏特加酒,給我吃西瓜和香瓜。不過,這些水果都是偷偷給的,因為船上有人專管人們吃水果,如果讓那個人看到誰吃水果,他會一把奪過水果扔到河里。那個人穿的衣服和站崗的士兵很像,上面也釘著銅紐扣,他整天醉醺醺的,人們都躲著他。

母親極少到甲板上來,她總是避開我們。

母親始終沉默不語。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她高挑的個子,勻稱的身材,鐵青的面孔,還有高高盤在頭頂、像王冠似的辮子。雖然這些記憶似乎總是籠罩著一層薄薄的云霧,不甚清晰,但即使時隔多年,我還是常常能感覺到她那雙和外婆一樣的灰色大眼睛,似乎一直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冷冷地觀察著這個世界。

有一次,她嚴厲地說:“媽,你可成了人家的笑柄了!”

“讓他們去笑好了,”外婆一點都不在乎,“盡管笑吧,笑個痛快!”

當我們終于看到尼日尼的時候,我記得,外婆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

“你看,快看,多美呀!”她把我拽到船舷邊,興奮地嚷著。

“這就是老天賜給我們的尼日尼!哦,簡直就是人間仙境!”

“看那些教堂的圓頂,它們多像是在空中翱翔!”

她轉過身來,幾乎是滿含著淚水央求我母親:“瓦留莎,你看一眼吧!我想你多半不記得這地方了。不過你看了會高興的!”

母親勉強地笑了笑。

我們的汽船就停在了這座可愛的城市面前。

它泊在河中央,河面上擠滿了船只,上百根桅桿直聳天空,蔚為壯觀。

一只載滿了人的大船朝我們靠過來,船上緩緩放下一塊踏板,牢牢鉤到了汽船的甲板上,大船上的人開始順著踏板走上我們的甲板。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干瘦的小個子老頭兒,他穿著一件黑褂子,綠眼睛,鷹鉤鼻,紅胡子微微泛著金光。

“父親!”

母親大叫一聲,撲向他的懷抱。

他用干癟通紅的雙手摟著母親的頭,撫摸她的臉,興奮地尖聲喊著:“噢,噢,傻丫頭!終于等到你們了!哎呀呀,你們哪……”

外婆則像個打轉兒的陀螺,一會兒工夫就已經和所有的人擁抱,親吻,打過招呼了。

她把我推到大家面前:“嗨,快來!這是米哈伊洛舅舅,雅科夫舅舅,這位是納塔利婭舅媽;這兩個是表哥,都叫薩沙,這是卡捷琳娜表姐!都是一家人,瞧瞧,是個大家子吧?”

外公問外婆:“孩子他媽,身子骨還好吧?”他們相互吻了三下。

接著,外公把我從人堆里拉了出來,一只手摸著我的頭,問:“你是誰呀?”

“我從阿斯特拉罕來,是從船艙里出來的……”

“他在說些什么呀!”外公回頭問我母親。可還沒等她回答,他就一把推開了我。

“顴骨跟他父親的一模一樣。”這是他的結論,“都下船吧!”

我們上了岸,沿著一條鋪著鵝卵石的路往斜坡上走,路邊滿是被踩平了的枯草。

外公和母親走在最前面。外公邁著急急的碎步,他的個子只到母親的肩膀;而母親走路更像是在空中飄移,時而俯下頭去看看外公。

跟在他們后面的是兩個舅舅:米哈伊爾[6]舅舅的黑頭發梳得溜光,他和外公一樣清瘦;雅科夫舅舅的頭發是金色的,還打著卷兒。

他們后面是幾個穿著鮮艷的胖女人,還有大概五六個小孩,年紀全都比我大,走在后面一聲不吭的。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外婆和納塔利婭舅媽。

這位舅媽個子矮小,臉色蒼白,長著一雙藍眼睛,挺著個老大的肚子。她每走一小段路,就要停下來,氣喘吁吁地念叨:“哎喲,我再也走不動了!”

“他們為什么把你也拖來呀?真是愚蠢到家!”外婆低聲罵道。

這些小孩、大人我全都不喜歡,我覺得自己孤立無援,連外婆也變得陌生,離我很遠了。

我特別不喜歡外公,甚至立刻感到了他的敵意。他讓我覺得提心吊膽的,但出于好奇,我一直注意著他。

我們終于爬上了坡頂。

一條大街映入了眼簾。街口有一幢低矮的平房,房子外墻的粉色油漆已經又臟又舊,窗戶是凸出來的,屋檐很低,伸出來擋住了窗戶的光線。從外面看起來,屋子應該很大;可走進去才知道,里面被分成了很多個小房間,光線昏暗,非常擁擠。

房子里的人怒氣沖沖地擠來擠去,那情形就像是船剛靠岸;孩子們像群正在偷食的麻雀,到處亂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難聞的味道。

我走到院子里,院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到處晾著大塊的濕布,地上擺滿了水桶,里面是五顏六色的漿水。

院子的角落里有一間很矮的破屋子,里面的柴爐燒得正旺,不知道在煮什么東西,正開了鍋,咕嘟咕嘟地冒著泡;看不到人影,卻聽到一個聲音在低聲說著一些陌生的詞語:“紫檀——品紅——硫酸鹽……”

這是一段短暫卻離奇得難以言表的生活經歷,在我身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如今回想起來,它就像是一個陰森恐怖的童話故事,而它居然真實地發生了。有時候,我真覺得難以置信。

這個“愚蠢的家族”里充滿了陰暗和殘酷,我不愿意認可它們,我抵觸它們。

我要講的并非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要講俄國的老百姓如何在這樣可怕得讓人窒息的環境中生活,繁衍。

外公家里彌漫著仇恨的氣息——人人都對他人充滿敵意。大人之間是這樣,孩子們也免不了受到感染。

后來我從外婆那兒聽說,母親回到娘家的這個時候,她的兩個弟弟正鬧著要他們的父親分家。

母親的意外歸來使他們鬧得更兇,他們分家的愿望愈發迫切了,因為他們怕母親會向外公討回她的嫁妝。因為母親的婚姻違背了父命,外公曾一怒之下扣下了她的嫁妝。兩位舅舅一致認為那份嫁妝也應該歸他們平分。事實上,他們倆一直吵得不可開交:諸如由誰在城里開染坊,由誰到奧卡河[7]對岸的庫納維諾去,等等。

我們剛到沒幾天,就目睹了一場爭吵,那天大家正在廚房吃飯。

兩位舅舅唰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撲到飯桌上,對著外公狂吼亂叫,像狗一樣齜牙咧嘴,來回搖晃著身體。

外公惱火地拿勺子敲打桌面,臉漲得通紅,聲嘶力竭地喊道:“都給我滾出去,看你們除了要飯還能干什么!”

外婆一臉痛苦:“孩子他爸,都分給他們吧。分了干凈,你也好落個清凈!”

“你給我閉嘴,這還不都是你給慣的!”外公兩眼冒火,很難想象一個個子那么小的人可以發出如此振聾發聵的聲音。

母親站起來,慢慢走到窗前,背對著大家,靜靜地站在那里。

突然,米哈伊爾舅舅給了他弟弟一個耳光!

于是他弟弟大吼一聲,一把揪住他,兩人便在地上扭打起來,喘著粗氣,又叫又罵,打得不可開交。

孩子們嚇得哇哇大哭。大肚子的納塔利婭舅媽絕望無助地哭著哀求,母親架著她,把她拖了出去。麻臉保姆葉夫根尼婭把孩子們趕出了廚房。椅子被打翻了。舅舅們終于被制服了:學徒工小茨岡人[8]騎在了米哈伊爾舅舅的背上,禿頂的大胡子師傅格里戈里·伊萬諾維奇鎮定地用毛巾捆住了他的手。

舅舅在地上掙扎,他呼哧呼哧喘著粗氣,稀稀拉拉的幾根黑胡子在地板上蹭來蹭去。

“親兄弟,你們可是親兄弟呀!咳,什么人!”外公繞著桌子疾走,痛心地哀嘆。

爭吵一開始,我就嚇得跳到了爐炕上,在那里我看到了事情的全過程。接著,我還看到外婆給雅科夫舅舅擦拭臉上的血跡、傷口。舅舅一邊哭,一邊還在生氣地跺腳。外婆痛心地說:“該死的,還那么神志不清!還有沒有人性!”

外公把撕破的襯衫往上扯了扯,沖著外婆大喊:“老太婆,看看你生的這群畜生!”

雅科夫舅舅出去之后,外婆一個人躲到了角落里,號啕大哭:“圣母啊,請你給我的孩子們一點理智吧!”

外公呆呆地站在那里,瞪著飯桌上的一片狼藉,低聲說:“孩子他媽,你可看著他們點,恐怕他們會對瓦爾瓦拉[9]下手……”

“哦,上帝呀,你說什么呢!來,把襯衫脫下來,我給你縫一縫!”她雙手捧起外公的臉在他額頭上吻了一下;外公的個子比她小,只夠把頭貼到她的肩膀上。

“哎,孩子他媽,看來不分家不行了!”

“分了吧,孩子他爸!”

他倆合計了很久,起先還和和氣氣的,可到后來,外公就像只被激怒的公雞一樣,拿腳不停地蹭地。他指著外婆,壓低嗓門罵道:“得了,我就知道你疼他們!什么時候想過我!”

“你應該知道你那兩個兒子沒一個好東西。米哈伊爾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雅科夫是個共濟會[10]分子!他們會把我的家產吃光喝光的,敗家子呀!”

我在爐炕上動了動身子,不小心碰翻了熨斗,一陣叮叮咣咣,它滾下爐炕,掉進了泔水桶。

外公聞聲,一個箭步沖了過來,一把把我扯到他的面前,死死盯著我,好像從沒見過我似的:“誰把你弄到爐炕上去的?是你媽?”

“是我自己爬上來的。”

“撒謊。”

“我沒有。剛才我嚇壞了。”

他狠狠戳了一下我的額頭,把我推開了。

“活像你爹!滾出去!”

我求之不得,飛也似的逃出了廚房。我總覺得外公那雙綠色的眼睛始終跟著我,犀利的目光緊盯著我不放,讓我害怕。

記得我總是想方設法避開這雙怕人的眼睛。我覺得外公兇巴巴的,喜歡挖苦人、嘲笑人、惹人生氣。

“咳,什么人!”是他老掛在嘴邊的話;他喜歡把“咳”這個音拖得很長,令我渾身發冷,很不舒服。每到傍晚的下午茶時間,外公、舅舅和其他幾個伙計便拖著疲憊的身子從染坊回到家,走進廚房。他們的頭發用帶子扎在腦后;手被酸灼傷了,手上還殘留著染色劑的顏色,他們的模樣活像是供在廚房角落里的那些黑乎乎的圣像。這個時間對我來說是最危險的時候。外公會坐在我的對面,他和我談話要比和其他幾個孩子多,這讓他的孫子們特別羨慕。

外公長得不錯,皮膚光潔,身材勻稱。雖然他的繡花綢背心已經有些破舊,棉襯衫皺巴巴的,褲子的膝蓋上還打著補丁,但他看上去仍然比他那兩個西裝筆挺,打著綢領帶的兒子更整潔得體。幾天之后,他便開始讓我學習禱告。

其他孩子都比我大,早就跟著圣母升天教堂的一個輔祭開始學習讀書寫字了。我從家里的窗口就可以望到這座教堂的金頂。負責教我念禱告詞的是文靜的納塔利婭舅媽,她長著一張娃娃臉,眼睛清澈明亮,似乎可以透過它們洞悉她內心的一切。

我特別喜歡坐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會覺得很不自在,會瞇起眼睛,扭過頭去,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求我:“來,跟著我念吧:‘我們的主哇……'”

“這是什么意思呀?”

“別問為什么。”她怯生生地朝四下里張望一下,回答道,“會越問越糊涂的。你跟著我念就可以了。‘我們的主……’念哪?”

怎么會越問越糊涂呢?我不明白。禱告詞里的詞句似乎都有神秘的含義,既然弄不明白,我就故意念錯。可我這位柔弱蒼白的舅媽一點也不生氣,仍然不厭其煩地一遍一遍糾正我的發音:“不對,是這樣,很簡單,應該念成……”

可這些詞一點都不簡單,她也很不簡單。這讓我很懊惱,更加記不住禱告文了。

有一天,外公問我:“阿列克賽,你今天干了些什么呀?貪玩了吧?看看你額頭上撞起的包就知道了。撞個包可不算什么能耐。我問你,主的禱告詞學得怎么樣了?”

“他記性不大好。”舅媽輕聲說。

外公揚起紅眉毛,冷笑起來。

“如果是那樣,那他就得挨抽了!”

他又轉過來問我:“你爸抽過你嗎?”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所以沒有回答。

“馬克西姆從來沒打過他,也不讓我打。”母親回答道。

“這是為什么?”

“他說拳頭是沒法教會人任何東西的。”

“這個馬克西姆,真是個傻子!哦,保佑他的靈魂得到安息吧!”外公氣呼呼地罵道。

他的話讓我不高興,他看出來了。

“你噘著個嘴干什么?小心點!薩沙星期六就要挨抽了,因為頂針的事。”外公捋了捋紅白相間的頭發警告我。

“什么是‘抽’哇?”我問。

大家都笑了,外公回答我:“等著吧,你會明白的!”

我躲在角落里,暗自琢磨,終于想出了個大概:“抽”是指把要染色的布撕開,可“揍”和“打”顯然是一回事。人們打馬,打貓,打狗;阿斯特拉罕的警察還打波斯人——這可是我親眼所見。可我還沒見有人打小孩。

當然,舅舅們有時會給他們的孩子吃幾個栗暴。但小孩子們對此習以為常,摸摸被打疼了的額頭或者后腦勺,馬上就把這事兒忘得一干二凈了。有幾次我問他們疼不疼,他們會勇敢地回答:“一點都不疼!”

我知道那個頂針事件。

下午茶過后到晚飯前的這段時間,兩個舅舅和格里戈里通常要把染好的布料縫成一整匹一整匹的布,然后在上面貼上硬紙標簽。

那天,米哈伊爾舅舅想和眼睛不好使的格里戈里開個玩笑。他叫九歲的侄子把師傅的頂針在蠟燭火上燒熱。

薩沙聽話地鉗著頂針直把它燒得發了紅,然后他偷偷把頂針放在格里戈里的手邊,自己則躲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外公進來了,他坐下來想幫幫忙,他的手伸向了那只燙紅的頂針。

我記得,我在聽到吵鬧聲后便跑進了廚房。我看到外公正疼得嗷嗷直叫,亂蹦亂跳,他的手指頭捏著耳朵,一邊還吼著:“這是誰干的?你們這幫渾蛋!”

米哈伊爾舅舅趴在桌上,對著頂針吹氣,一邊還用手指頭撥弄著它。

格里戈里仍然在縫布料,絲毫不動聲色,他的禿頭上映出房間里晃來晃去的人影子。雅科夫舅舅一跑進來,便躲到爐子后面偷笑去了。外婆找出一個生馬鈴薯,要把它磨碎做藥膏。

“這是雅科夫的兒子薩沙干的!”米哈伊爾舅舅突然發話。

“他胡說!”雅科夫大吼一聲從爐子后面跳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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