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童年(5)
-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
- (蘇聯(lián))高爾基
- 4801字
- 2018-08-30 15:10:10
外婆跳舞的時候,保姆葉夫根尼婭一直吹喇叭似的歌唱著:“周日下午彌撒后,跳舞直到拂曉至。良宵苦短,周一又至。”
外婆跳完后,又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大家都夸她跳得好,她卻謙虛地說:“夠啦,夠啦!那是因?yàn)槟銈儧]見過真正的舞蹈家。”她一邊說,一邊理理略顯蓬亂的頭發(fā)。
“以前,在我們巴拉赫納有位姑娘——她的名字我記不得了,從不輕易跳舞,可一旦跳起來,舞姿絕對讓人驚嘆!那真是一種心靈的享受;你甚至?xí)耄灰芸匆幌滤奈枳诉@輩子就別無所求了。那時候,我多嫉妒她呀,真是罪過!”
“歌手和舞蹈家是世界上最棒的人!”保姆葉夫根尼婭一臉正色,說罷她又開始歌唱大衛(wèi)國王。
“你該去酒吧里跳舞,”雅科夫舅舅把手搭在小茨岡人的肩上說,“人們一定會為你癡狂!”
“可我其實(shí)想唱歌,”小茨岡人抱怨道,“要是上帝給我一副好嗓子,我一定要好好唱上十年,哪怕以后讓我去做修道士我也干!”
大家開始喝伏特加,格里戈里喝得特別多。許多人向他敬酒。
“悠著點(diǎn)兒,格里戈里,再喝下去你會變成瞎子的!”外婆一邊往格里戈里杯里倒酒,一邊警告他。
“瞎了又怎么樣?我要眼睛也沒什么用了,反正我什么都見識過了!”
他并沒有醉,只不過話越來越多,一個勁兒和我說我父親的事。
“他是個心地寬厚的人,一點(diǎn)都不假,小老弟,馬克西姆·薩瓦捷耶維奇……”
外婆嘆了口氣,表示贊同:“是呀,他是上帝的孩子……”
一切都是那么有趣,我始終處在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態(tài)下。這種氣氛勾起了我心底那股綿綿不斷的淡淡憂愁。在人們的內(nèi)心深處,歡樂和憂愁總是如影相隨,密不可分,而又相互交替的。
有一次,略帶醉意的雅科夫舅舅撕扯著襯衫,揪著自己的卷發(fā)和淺色稀松的胡子,淚流滿面地哀號:“哦,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啊?”
他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扇著自己的耳光:“我是個壞人,是個不中用的窩囊廢呀!”
“是啊,沒錯!”格里戈里吼道。
外婆也有點(diǎn)酒意,她拉著兒子的手說:“夠了,雅科夫,上帝會教我們該怎樣做人。”
外婆喝了點(diǎn)酒以后特別好看。她那雙笑盈盈的眼睛給每個人都帶來溫暖,她一邊用手絹扇著緋紅的臉頰,一邊用歌唱般的嗓音說:“哦,上帝呀,上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瞧瞧,這一切是多么美好哇!”
這是她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嘆,她生命的口號。
對于一向無憂無慮的舅舅的表現(xiàn),我十分吃驚。我問外婆,他為什么要哭,為什么要打罵自己。
“你怎么那么多問題!”外婆一反常態(tài),很不樂意地咕噥了一句,“小孩子家,問這些事情還太早。”
這只能讓我更加好奇。我跑去染坊問伊萬,可他也不愿意回答我,只是笑笑,眼角瞟著他的師傅,就要把我推出染坊。
“行了,行了!快出去,再纏著我,小心我把你扔進(jìn)染鍋里!”
又寬又矮的爐灶上架著三口大鍋,格里戈里師傅拿著一根黑色的長木棍正攪和著鍋里的東西,他不時用棍子把鍋里的布拎起來,查看一下滴下來的水的顏色。
爐火很旺,火光映照在他五顏六色的皮圍裙上,好像是神父的外衣。
染料水在鍋里咕嘟咕嘟直冒泡,刺鼻的蒸汽彌漫著整個屋子,蔓延到院子里。
師傅抬起布滿血絲的渾濁雙眼,透過鏡片看了看我,然后粗聲粗氣地對伊萬喝道:“沒看見柴火不夠了嗎?”
趁小茨岡人跑去院子的時候,格里戈里坐到一只染料口袋上,招呼我:“到這里來。”
他把我抱到他的膝蓋上,柔軟溫暖的胡子蹭著我的腮幫子,然后他和我說了一些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
“你舅舅把他老婆給打死了!他一直良心不安,明白了吧?你老這樣喜歡打破砂鍋問到底,可得小心點(diǎn)兒,不然會有危險的!”
與格里戈里在一起很隨意,和同外婆在一起一樣。不過,我有點(diǎn)怕他,似乎什么都瞞不過他黑色鏡片下的那雙眼睛。
“那么,他又是怎么把她打死的呢?”他不緊不慢地繼續(xù)講,“事情是這樣的:兩人一塊兒睡覺的時候,他常用被子把她從頭到腳裹住,然后打她,直到有一天晚上他老婆被他打死了。為了什么打呢?連他自己都說不上來。”
這時候,伊萬抱著一堆柴火進(jìn)來,蹲在爐子前烤手。格里戈里正講在興頭兒上,一點(diǎn)都沒注意到他。
“他打她,也許是因?yàn)樗龡l件比他好,他嫉妒她!卡希林家看不慣別人比他們好,他們喜歡嫉妒,不喜歡好人,所以就想除掉這些好人。你可以去問問你外婆,他們是怎樣想逼死你的父親的!她會告訴你的——她不會說謊。你外婆是個好人,盡管她現(xiàn)在也喜歡喝點(diǎn)酒,吸點(diǎn)鼻煙。她算得上是個圣人。你可別惹她不高興,小家伙。”
他推開了我。我走在院子里,心中感到既苦悶又恐懼。
當(dāng)我正要走出院門的時候,萬尼亞追上來,他捧住我的頭,湊在我的耳邊對我說:“你別怕他,師傅是個好人!以后碰到他要看著他的眼睛,他喜歡那樣!”
可這些讓我莫名的不安。
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生活,但我仍模糊地記得,我父母的生活不是這樣;他們的生活完全是另外一種方式,他們總是肩并肩地走在一起,非常親密。
夜晚,他們常坐在窗邊放聲唱歌,開心地笑著,弄得鄰居們都圍攏來聽他們唱歌。我記得,那些仰著頭往上看的臉孔總讓我想起沒洗過的臟碟子。
可這兒幾乎聽不到笑聲,偶爾有人笑,你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
人們總是大聲嚷嚷,互相威脅,要不然就是躲在角落里竊竊私語。
孩子們也不敢大聲說話,沒人注意他們,沒人把他們當(dāng)回事。
在這個屋子里,我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總是感到如坐針氈,處處警覺,事事提防。同時,我和小茨岡人的友誼卻越來越深。外婆從早到晚都忙于家務(wù),所以我成天都圍著小茨岡人轉(zhuǎn)。
每次外公打我,他都會用胳膊為我擋鞭子,第二天又舉著打腫了的手向我抱怨:“唉,不管用啊!沒幫你多少,而我也被打成這樣——從今以后我不管你了!”
可是,每次我挨打,他依然為我受著沒必要受的苦。
“你不是說再也不管了嗎?”
“說歸說,做起來就是兩碼事了,那時候手不知不覺就伸過去了。”
不久,我又了解到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我越發(fā)喜歡他了。
外婆有一匹心愛的棗紅馬,叫沙拉普,它調(diào)皮搗蛋,愛吃甜食。每逢星期五,小茨岡人都要把它套在雪橇上,駕著它去集市購買家里一周所需的食物。小茨岡人每次都戴頂大帽子,穿件短皮襖,腰上緊緊地束一根綠色的腰帶。
有時候,他去很久都不回來。家里人就會很著急,不斷走到窗口,哈著熱氣把窗玻璃上的冰花融掉,這樣就可以看到外面了。
“還沒回來?”
“沒呢!”
外婆比誰都著急。“唉!”她會對舅舅和外公說,“這下好了,連人帶馬全讓你們給毀了!你們這些不要臉的東西,還有沒有良心哪!一點(diǎn)都不知足!真是愚蠢,貪得無厭!上帝會懲罰你們的!”
外公只好愁眉苦臉地嘀咕道:“哦,好了。就這最后一次……”有時候小茨岡人中午就回來了,外公和舅舅們便趕忙跑到院子里迎接他;外婆使勁地聞著鼻煙,步履蹣跚,像只大狗熊似的跟在他們后面——不知道為什么,每到這時候,她就笨手笨腳的。
孩子們也紛紛跑出來,開始興高采烈地從雪橇上往下卸東西。
各種野味,雞鴨魚肉,應(yīng)有盡有。
“讓你買的東西你都買了?”外公問,一雙銳利的小眼睛打量著雪橇上的東西。
“該買的都買了。”小茨岡人樂滋滋地回答,他在院子里跳著取暖,戴著手套的手相互摩擦。
“別搓了,手套要搓壞了,那可是拿錢買來的!”外公厲聲呵斥。“錢還有多的嗎?”
“沒有了。”
外公繞著雪橇慢慢兒轉(zhuǎn)了一圈,一邊嘀咕著:“看起來你又買了一大堆東西。確定都是花錢買的嗎?我可不希望發(fā)生不光彩的事情。聽到?jīng)]?”
然后,他皺著個臉,邁開步子就走了。
接著,兩個舅舅興沖沖地奔向雪橇,一件件拿起禽肉、魚、雜碎、小牛腿、大肉塊,開始掂分量。他們吹著口哨,夸獎小茨岡人:“挑得不錯,都是好東西!”
米哈伊爾舅舅特別起勁。他像身上裝了彈簧似的繞著雪橇跳來蹦去,又像只啄木鳥似的東聞聞西嗅嗅,瞇著眼睛,咂巴著嘴。
他和外公一樣瘦,長得也很像外公,不過他的個子略高些,皮膚黑得像個吉卜賽人。
他雙手在袖子里一攏,問小茨岡人:“老頭子給了你多少錢?”“五個盧布。”
“我看這些東西值十五個盧布!你到底花了多少錢?”
“四盧布十戈比。”
“也就是說九十戈比進(jìn)了你自己的腰包,啊?聽到了吧,雅科夫?這可是個攢錢的路子。”
雅科夫舅舅大冷天只穿了件襯衫,他輕輕笑著,眨巴著眼睛望著冷冰冰的藍(lán)天,慢吞吞地說:“萬尼亞,請我們喝點(diǎn)兒伏特加怎么樣?”
外婆忙著卸馬套。“你怎么啦?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她邊干邊和馬說著話,“想去玩了是不是?去吧,去吧,上帝會答應(yīng)你的。”
高大健碩的沙拉普抖抖鬃毛,用它雪白的牙齒輕輕蹭著外婆的肩膀,它扯下她的絲巾,快樂地看著外婆,一面抖著睫毛上的霜花,一面低聲嘶鳴。
“是不是想來點(diǎn)兒面包?”
外婆說著就把一大塊咸面包塞進(jìn)它嘴里,撩起圍裙兜在它嘴巴下面,看著它咀嚼。
“奶奶,瞧這馬多帥氣,多聰明!”小茨岡人小馬駒似的跑到外婆跟前說。
“去去去,別到這兒來拍馬屁!”外婆跺著腳呵斥道。
后來,外婆告訴我,其實(shí)小茨岡人去集市上,買的東西還沒偷的東西多。
“你外公給他五個盧布,他花三個盧布,偷來的倒值十個盧布!”外婆一臉怒容,“他就是喜歡偷東西,這個淘氣鬼!第一次得手了,回來大家都笑著夸他能干,誰知道從此就養(yǎng)成了這個壞習(xí)慣。你外公打小兒受夠了苦,現(xiàn)在老了,把錢看得比親骨肉都重要。看到有撿來的便宜高興都來不及呢。至于米哈伊爾和雅科夫……”
說到這兒,外婆揮了揮手,陷入了沉思。然后,她看看鼻煙盒,又說了下去:“阿廖沙,人世間的事兒啊,就好像是織蕾絲花邊,而在織花邊的又是個瞎老太婆,越織越亂。你說,這還能搞得清楚嗎?人家要是抓住萬尼亞偷東西,那是一定會把他打死的!”
沉默了一小會兒,她又輕聲說:“唉!這世上規(guī)矩倒是不少,可是真理在哪里呢……”
第二天我去找小茨岡人,勸他別再偷了:“你會被打死的……”“他們抓不到我的——我溜得快呀,想抓住我可沒那么容易,再說我的馬跑得也快。”說完,他笑了笑,可馬上又皺起了眉頭:“我知道偷東西不好,也很危險。我只是覺得好玩兒才干的。而且我也根本攢不到什么錢,出不了一個星期,你的兩個舅舅就把我手里的錢全都弄走了。不過我也不在乎,拿走就拿走吧。反正我也餓不著。”
突然,他抓起我的手,輕輕晃了晃,說道:“你那么瘦,那么單薄,骨頭倒是很結(jié)實(shí)。你長大了力氣一定很大!你呀,學(xué)學(xué)琴吧,讓雅科夫舅舅教你。我說認(rèn)真的!你還小,學(xué)起來不會難的!小家伙,脾氣倒挺大的。你不喜歡你外公,對不對?”
“我不知道。”
“除了奶奶,這家子人我一個也不喜歡。鬼才喜歡他們!”
“那我呢?”
“你不姓卡希林,你姓彼什科夫,你是另一個家族的人!”
他猛地緊緊摟住我,幾乎是呻吟著說:“天哪,如果我有一副好嗓子該多好!那我的歌聲一定動人心魄。好啦,走吧,小老弟,我得干活兒了!”
他把我放到地上,抓了一小把釘子放進(jìn)嘴里,便開始往一塊方方正正的大木板上釘一塊濕濕的黑布。
不久以后,他死了。
事情是這樣的:
在院門口,靠著圍墻,躺著一棵十字架形的大橡樹樹干。它在那里已經(jīng)放了很長時間了。記得我剛來的時候,它就放在那兒了。
當(dāng)時,它好像還是剛被砍下來,顏色是黃黃的;可經(jīng)過一個秋天的雨水,它已經(jīng)變成黑乎乎的了,散發(fā)出一股苦澀難聞的氣味。在又小又臟的院子里,它的存在更顯得礙事。
它是雅科夫舅舅為他死去的妻子買來的,他發(fā)誓要在妻子一周年的忌日里,親自把它扛到她的墳上。
忌日正好是初冬的一個周六,寒風(fēng)凜冽,不時把積雪從房檐上刮落下來。
外公外婆帶著三個孫子提早出發(fā)去了墳地。其他人都集中到了院子里。我因?yàn)榉噶隋e誤,被罰關(guān)在家里。
兩個舅舅都穿著黑色的外套,他們把十字架從墻邊扶起來。格里戈里和另一個人也一起幫忙把它托起來,架到小茨岡人的肩膀上。
小茨岡人一個踉蹌,他忙叉開雙腿,總算是站住了。
“挺得住嗎?”格里戈里忙問。
“不知道,挺沉的!”
“快去開門,瞎鬼!”米哈伊爾舅舅大吼一聲。
“萬尼亞,你也不害臊,我們倆的力氣可都不如你大!”這是雅科夫舅舅的聲音。
格里戈里一邊開門,一邊鄭重地囑咐伊萬:“小心點(diǎn)兒,可別硬撐!哎,上帝保佑你!”
“老禿驢!”米哈伊爾舅舅在街上沖著他喊。
院里的人嘻嘻哈哈地大聲談笑起來,似乎都在為十字架終于被抬走而高興。
格里戈里拉著我來到染坊,對我說:“你外公今天也許不會抽你了,我看他今天心情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