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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童年(3)

屋子的某個角落里傳來了他兒子帶著哭腔的叫聲:“爸爸,別信他。是他讓我干的!”

兩個舅舅對罵起來。

外公很快就消了氣,他把土豆糊敷到手指頭上,帶著我離開了,一句話都沒說。大家都說是米哈伊爾舅舅的錯。

所以喝茶的時候,我自然要問外公是不是要抽舅舅,或者是打舅舅一頓。

“當然。”外公瞥了我一眼,咕噥了一句。

米哈伊爾舅舅卻朝我母親拍起了桌子,他破口大罵:“瓦爾瓦拉,管好你的小兔崽子,不然我擰掉他的腦袋!”

母親也毫不示弱:“你敢動他一根汗毛試試!”

大家全都沉默了。

母親說話,常常只需要幾個簡短的詞就能把人鎮住。我知道,大家都有點怕母親,甚至連外公跟她說話時也是小心翼翼、輕聲細語的。

對這一點我感到頗為得意,還和表哥們吹牛說:“我媽媽最厲害了!”

他們從未對此有所異議。

可星期六發生的事卻動搖了我對母親的看法。

在星期六到來之前,我也犯了點錯誤。

我一直對大人們把布料染成各種顏色的技術非常著迷。一塊黃布浸到黑水里,再拿出來就成了深藍色——“寶藍”;灰布放到紅色的水里漂一漂就變成了深紅——“櫻桃紅”。

過程很簡單,但我就是弄不明白。我很想自己動手試一試,于是便把這個想法告訴了雅科夫家的薩沙。薩沙是個辦事認真的男孩子,聽話,懂禮貌,大人們叫他做事他都照辦。

人人都夸他是個聰明懂事的好孩子,只有外公不以為然,他會很不屑地瞥他一眼,說:“咳,小馬屁精一個!”

薩沙又黑又瘦,眼睛往外凸出,和螃蟹的眼睛有點像。他講話聲音很小,又總是講得很快,吐字不清。他老是東張西望的,似乎總想找個地方躲起來。他褐色的眼珠子不大靈光,但一激動,他的眼珠好像就會顫抖起來。說實話,我并不喜歡他。

我倒是更喜歡米哈伊爾家的薩沙,雖然他呆頭呆腦的,不大引人注目。

他是個安靜的孩子,有和他母親一樣憂郁的雙眸和動人的笑靨。

不過他的牙齒長得真是難看——嘴唇包不住它們,全都露在了外面,而且上顎的牙齒還長成了兩排。這倒讓他有事可做:他常常把手指頭伸進嘴里搖晃拉扯里面的一排牙齒,要是有誰想摸摸他的牙齒,他也不會介意。除此之外,他身上就沒什么其他更有趣的東西了。在這個人丁興旺的家庭里,他總是一個人孤零零的,喜歡獨自待在光線暗淡的角落里,或是在傍晚時分坐在窗前。

和他靜靜地待在一起很愜意,兩個人緊挨著,常常整整一個小時都不說一句話。我們坐在一起看暮色中的寒鴉,他們飛翔在晚霞映照的圣母升天教堂金頂周圍,時而盤旋,時而滑翔,時而俯沖,時而直插云霄;突然它們聚攏成一張黑網,撒向天際,一忽兒又無影無蹤,只留下空蕩蕩的一片天空,逐漸變暗。

當你欣賞著這樣的風景時,你會什么話也不想說,因為你會產生一種既惆悵又愉悅的復雜心情。

雅科夫家的薩沙卻是講什么都是長篇大論,頭頭是道,像個大人似的。所以,當他知道我想嘗試染布之后,就建議我把餐柜里那塊桌布拿出來染成深藍色,那塊布是家里在過節時候才拿出來用的。

他一本正經地和我說:“白布是最好上色的,這點我敢打包票!”

我費力地把桌布拖出來,抱到院子里。可布角才沾到水桶里的“寶藍色”,小茨岡人就不知從什么地方竄了出來,一把奪過我手里的布,用他的大手擰著浸濕過的布角,對站在屋里的表哥喝道:“快去把你外婆找來!”

接著,他對我搖了搖頭,說:“這下子可有你受的了!”

看來事情不妙。

外婆急匆匆地跑來了。她一看到那塊布就驚呼一聲,甚至急出了眼淚,有點語無倫次:“你這個搗蛋鬼,偷東西,胡鬧!真該把你拎走,扔到個什么地——方!”

她轉而又開始求小茨岡人:“可千萬別跟他外公說,萬尼亞!我會盡量瞞著這事兒,興許能混過去……”

“我這邊你倒不用擔心,就怕薩沙會說出去。”萬尼亞擔心地說,邊說邊在滿是彩色污漬的圍裙上擦著手。

“那我給他幾個零花錢封住他的嘴。”外婆說著把我領回了屋子。

星期六,晚禱之前。我被叫到了廚房。

我記得,這是一個灰蒙蒙的秋夜,暮靄沉沉,屋外淅淅瀝瀝下著小雨。廚房里漆黑一片,沉寂無聲,通往過道和其他房間的門全都緊鎖著。黑乎乎的爐門前放著一條長板凳,小茨岡人坐在上面,陰沉著臉。

外公站在角落里的一個水盆邊,正擺弄著一些浸濕的樺樹條兒,比畫比畫長短,時不時抽幾根出來揮舞幾下,樹條在空中發出嗖嗖的響聲。外婆站在暗處,吧嗒吧嗒地吸著鼻煙,一邊咕噥著:“就會折磨人,真是……”

薩沙坐在廚房正中的一張椅子上,不斷地拿拳頭揉著眼睛,說話聲就像是個老叫花子在行乞:“饒了我吧,看在仁慈的耶穌的……”

米哈伊爾舅舅的薩沙和卡捷琳娜表姐肩并肩站在一旁,僵直得像兩根木頭。

“饒了你可以,但這頓抽可逃不掉!”外公開口了。

“快點,把褲子脫了!”他手里捏著根濕漉漉的長樹條兒,語調平緩。薩沙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外公的說話聲,椅子的吱吱聲,和外婆腳蹭地板的沙沙聲。在這片被煙熏得漆黑的低矮的天花板下,在這個陰暗的廚房里,留下了我永生難忘的寂靜。

薩沙站了起來,解開褲子褪到膝蓋處,雙手提著褲子,磕磕絆絆地走到長板凳前,躬下身子。

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我的腿也開始哆嗦起來,心里很不是滋味。

薩沙乖乖地趴了上去,臉貼著板凳。小茨岡人用寬毛巾從他的腋窩和脖子處將他和凳子綁在一起,然后彎下身去握住他的腳踝。

“阿列克賽,”外公叫我,“走近點。嘿,你聽到沒?現在就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抽’——你給我看好了。一下……”外公每揚一下胳膊,樹條就落在薩沙的光屁股上一次。薩沙慘叫。“叫什么,少裝腔作勢,這下才是動真格兒的!”

這一下打下去,頓時留下了一條又紅又腫的印記。表哥發出了殺豬般的號叫。

“受不了了?”外公問道,握著樹條兒的手有節奏地一起一落,“不對你的胃口了?這下是因為頂針的事情!”

我的心隨著外公的手一起一伏。

表哥的叫聲非常凄厲,恐怖:“我再也不敢了。我不是告訴您桌布的事了嗎?是我告訴……”

“告密算什么本事。告密的人第一個該挨打。這下就是因為你告密!”外公仿佛在平靜地誦讀《圣經》詩篇。

“現在,為了桌布的事,該輪到你啦。”外公轉向我。

外婆撲到我面前,一把抱住我,喊道:“不準碰阿列克賽!我不許你碰他,你這個魔鬼!”

外公沖過來,推開她,一把把我奪過去,拖到長板凳前。我拼命掙扎,扯他的紅胡子,咬他的手指。他怒吼著,夾緊我,用力把我往板凳上摔過去,摔得我的臉生疼。我還記得他瘋狂的號令:“把他給我綁起來!我要打死他!”

我也記得母親嚇得煞白的臉和瞪得老大的眼睛。她在長板凳前跑來跑去,急切地懇求著:“別打,父親!放了他吧!”

外公一直把我打昏了才罷手。

我生病了。一連好幾天,我都只能臉朝下趴在小屋子里那張熱烘烘的大床上。小屋只有一扇窗戶,屋子一角的神龕里一盞長明燈閃著微弱的紅光。

這次生病在我一生中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

因為那幾天里,我像是突然長大了許多,學會了關心所有的人。我從此變得對傷痛極其敏感,不管它們是發生在自己身上還是在其他人身上。

外婆和母親竟然因為這件事吵了架。就在這個狹窄的空間里,一身黑衣的大塊頭外婆把母親推到了擺放神龕的角落里,低聲憤憤地質問:“你為什么不把他搶過來,啊?”

“我當時嚇壞了!”

“瞧你人高馬大的!真不害臊,瓦爾瓦拉!我這老太婆都不怕!你真是不害臊!”

“哦,您別說了,媽!我受不了!”

“你不愛他!也不可憐這個沒爹的孩子!”

“我也是個孤兒啊——這一輩子都是!”母親發出了受傷的聲音。

她們倆坐在墻角的箱子上,哭了起來。“要不是為了阿列克賽,我早就離開這里了——走得遠遠的!”媽媽說道。

“這個地獄我早就待不下去了,待不下去了,媽!我受不了了!”

“哦,我的心肝,我的寶貝!”外婆輕聲安慰著母親。

我這才發現,母親其實并不堅強,她和其他人一樣,也怕外公。

是我使她不得不住在這個屋子里,是我使她無法離開這個讓她難以忍受的家庭。這讓我非常難過。

可是,不久,就見不到母親了,聽說她是上別處做客去了。

一天,外公跑來看我,來得那么突然,就像是從天而降。

他坐在我的床頭,用冰冷的手指摸了摸我的頭。

“小伙子,感覺還好嗎?說話呀,別不吭聲。嘿,怎么了?”

我很想踹他一腳,可身上的傷疤疼得我無法動彈。外公的頭發似乎比以前更紅了,他坐在那里很不自在地搖晃著腦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墻上掃來掃去。然后,他從衣袋里摸出幾塊姜餅、幾塊糖、一個蘋果和一些葡萄干,放在我枕邊,說:“瞧,我給你帶了什么禮物。”

他湊近我,吻了吻我的額頭,開口和我聊了起來,一邊說一邊撫摸著我的額頭。他的手不大,皮膚因為長期浸泡在染料里變得粗糙焦黃;特別是他的指甲,像鳥爪似的。

“小家伙,那天我下手是重了點。當時我有點失控——你這家伙又抓又咬的——唉,我當時很生氣。不過你這次多挨幾下也不算太壞——下次就少挨幾下吧。你應該記住一件事,親人打你,都是為了你好,只是要你接受教訓!可外人就不能隨便讓他們打了,自己人沒關系。你以為我沒挨過打嗎?那真比噩夢還要慘一百倍!阿廖沙[11],你無法想象別人怎么欺負我!他們把我往死里打,那種打法連上帝見了都會掉眼淚!可結果怎么樣呢?看看現在的我,一個孤兒,一個要飯婆的兒子,自己開了染坊,可以對一大群人發號施令。”

外公開始向我講述他小時候的故事,他瘦小結實的身子緊挨著我,話語流暢,有力。

他的綠眼睛神采奕奕,頭發顯得特別有光澤,嗓門也開始越變越大:“你是坐汽輪來的,是蒸汽把你送來這里。而我年輕的時候,卻得靠賣力氣為生,在伏爾加河上拉纖。船在水里走,我在岸上拉,光腳丫子被路上尖尖的石塊扎得生疼生疼!就這樣沒日沒夜地拉,太陽火辣辣的,烤得腦袋著了火般地發燙;你得弓著身子走路,甚至聽得到骨頭發出的吱嘎聲。就這樣不停地走,汗水不停地往下淌,迷住了眼睛,連路都看不清楚。你的心在流淚,唉,阿廖沙,一肚子的苦水,你卻只能認命哪!

“沒完沒了地往前拉,一不留神就會栽個狗啃泥,那時候躺在地上一點都不想動,心想倒不如死了也就罷了!那樣活著和死掉也沒什么分別,上帝啊,那時候我們過的是什么日子呀……我沿著我們的母親河——伏爾加河拉過三趟:從辛比爾斯克到雷賓斯克,從薩拉托夫到這兒,又從阿斯特拉罕到馬卡里耶夫,有上萬俄里路了吧!第四年,我終于受到了老板的賞識,當上了工頭!”

說著說著,眼前這個干瘦的小老頭兒漸漸化作了一個力大無窮的巨人形象,我仿佛看到他獨自走在岸邊,拖著一條灰色的大駁船,逆流而上。他講得興奮的時候,還會跳下床去,演示一下怎樣拉纖、怎樣排水;他低聲唱著一些古老的歌曲,表演完了,又矯健地跳回我的床邊。他真是個神奇的人物。他接著給我講述他的故事,聲音更加深沉有力:“不過呢,阿廖沙,也會有快樂難忘的時候!夏夜里,我們停下來休息,在日古利一帶,我們在山腳下燃起篝火,煮上粥,有幾個纖夫就開始深情地歌唱,其他人也跟唱,盡情地放聲歌唱。哦,那歌聲絕對動聽。伏爾加河都似乎一起奔騰咆哮起來,像一匹烈馬,揚起前蹄,直沖云霄!

“那時候,所有的煩惱都隨風飄散;幾個掌勺的常常唱得忘記了粥的存在,直到粥溢出來澆在火苗上哧哧作響。要是那樣,這幾個家伙的腦門上就少不了會挨幾下子了——唱歸唱,可不能把正經事兒給誤了!”

在他講的過程中,好幾次有人來叫他,但每次我都拉住他,求他不要走。

他嘿嘿一笑,擺擺手不再理會那些人:“讓他們等著吧。”

他就這樣一直講到天黑才走,臨走時還親熱地和我告別。我終于了解,外公并不討厭,也不是那么可怕。只是他毒打了我一頓的事兒,深深地烙在我心里,讓我無法忘記。外公來看過我之后,其他人便紛紛效仿,所以從早到晚,我的床邊總是坐著來陪我說話、逗我開心的人。

來得最勤的自然是外婆,她還會陪我睡覺。但給我印象最深的卻是小茨岡人。

一天傍晚他來看我。他是個虎背熊腰的家伙,個子不高,腦袋卻特別大,頂著一頭烏黑的卷發。那天,他穿得像過節似的——打著金黃色的絲綢領帶,穿著寬松的絨布褲子,蹬著雙嘎吱嘎吱響的靴子。他的頭發油光锃亮,眼睛里滿是快樂的神采;皓白的牙齒在一撇黑黑的絨毛小胡子的映襯下特別顯眼;他穿的襯衫亮亮的,柔和地反射著長明燈的紅光。

“你看,”他卷起袖子,露出滿是紅色傷疤的手臂,“腫得厲害吧?前些天還要厲害呢,現在好多了。當時你外公氣瘋了,要把你打死,我就用這條胳膊去擋,希望那根樹條會被折斷,這樣,你外公就要去換一根,你媽媽就有機會把你救走了。可是樹條早被浸得很軟,根本不會斷。不過也好,總算你也少挨了幾鞭子——你可以數數少挨了幾下。我還有兩下子吧!”

他溫柔地笑了起來。

“你真是太可憐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臂,又說,“你外公一點都不想停手,他不停地抽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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