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童年(6)
-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
- (蘇聯(lián))高爾基
- 4989字
- 2018-08-30 15:10:10
他把我抱到一堆還沒有染色的羊毛上面,細心地為我披上羊毛。他聞了聞大鍋里冒上來的蒸汽,對我說:“我認識你外公已經(jīng)三十七個年頭了,小家伙,我看著他創(chuàng)業(yè),現(xiàn)在也看著他一步步走下坡路。我們曾經(jīng)是好朋友——一起入行,一起發(fā)展。你外公,是個聰明人。瞧,他當上了這兒的老板——我就不行了。不過,上帝比誰都聰明,和上帝相比,人世間再聰明的人也不過是個傻瓜。你現(xiàn)在還什么都不懂,可是你慢慢都會明白的。孤兒的日子不好過呀!你父親,馬克西姆·薩瓦捷耶維奇絕對算是個能人——他什么都懂。也正是因為這樣,你外公才不喜歡,不肯承認他……”
坐在那里聽格里戈里講話,讓人特別愉快。爐子里搖曳著紅紅的火光,大鍋里冒著乳白色的霧氣,它們升到屋頂斜面的木板上凝成一層霜;透過天花板的縫隙,我還可以望到一線蔚藍的天空。
風漸漸變小,太陽鉆了出來,院子的地面上閃著玻璃折射的光芒。街上傳來了雪橇路過的吱嘎聲。各家各戶的炊煙裊裊升起,在雪地上留下淡淡的影子,好像在向人們講述著什么。
高瘦的格里戈里站在那里攪拌染料,他留著大胡子,沒戴帽子,一對大耳朵露在外面,極像善良的巫師。他一邊攪,一邊繼續(xù)教導我:“不管對誰都要正眼相待,直視對方,這樣,即使是一條狗,原本想要攻擊你,它也會退卻……”
他的鼻梁上架著厚厚的眼鏡,鼻尖上布滿青筋,和外婆的一樣。“出什么事了?”他突然停下來,側耳聽了一會兒,然后用腳鉤上了爐門,一個箭步向院子沖去。我也緊跟著跑了出去。
小茨岡人平躺在廚房中間的地板上,窗外射進來兩束寬寬的陽光,一束照著他的臉和胸脯,一束落在他的腳上。
他的額頭奇怪地發(fā)著亮光,眉毛向上挑著,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黑乎乎的天花板,暗紫色的嘴唇不住地抽搐著,吐出一些淡紅色的泡沫。他的嘴角滲出一股股鮮血,順著脖子流到地面上,很快他的人就浸泡在鮮血之中。
伊萬的雙腿扭曲著,他的褲子緊貼著地面,顯然血已經(jīng)把它們浸濕了。
地板是拿沙子擦洗過的,太陽的反光有些耀眼。鮮血像一條小溪流向門口,路過陽光照得到的地方特別刺眼。
他一動不動地躺著,只有伸開的雙臂盡頭,幾根手指頭還在微弱地抓著地板,被染料浸泡得變了色的指甲在陽光下閃著光。
保姆葉夫根尼婭蜷在伊萬身邊,想把一支蠟燭塞到他手里,可是他根本無力握住它,蠟燭倒了,倒在了血泊中,燭光滅了。
葉夫根尼婭撿起蠟燭,用裙角把它擦干凈,再次往伊萬顫動的手指間塞。屋子里沸沸揚揚的,在大家壓低了嗓門的議論聲中,我好像有點站立不穩(wěn),于是我趕緊抓住門把手。
“他絆了一跤,”雅科夫舅舅囁嚅道,他耷拉著腦袋,黯淡的眼睛不停地眨著,整個人顯得疲憊不堪。
“他摔倒了!被木頭壓住了——就砸在他背上。要不是我們閃得快,也會被壓在下面的。”
“是你們壓死他的!”格里戈里聲音嘶啞。
“呃,你認為我們……”
“就是你們!”
血還在不停地流,門邊上已經(jīng)積了一大攤血,而且開始逐漸變黑,越來越厚。
小茨岡人不停地吐著血泡兒,發(fā)出夢囈般的聲音,他的身體好像漸漸融化了,扁平得似乎和地板貼到了一起,就快陷進去了。
“米哈伊爾騎馬去教堂接爹了。”雅科夫小聲地說。
“是我把他抬到一輛馬車上,把他拉回來的……還好不是我自己背著那個十字架,不然我現(xiàn)在都不知道在哪兒了……”
葉夫根尼婭還在嘗試把蠟燭塞進小茨岡人的手里,蠟燭油和淚水不住地滴在他的掌心。
“把蠟燭豎在他頭旁邊就行啦,蠢得要命!”格里戈里粗暴地喊道。
“好吧。”
“把他的帽子摘下來!”
保姆摘下他的帽子,伊萬的后腦勺咚的一聲砸在了地板上。
他的頭歪向了一邊,鮮血便順著這一邊的嘴角往外淌,淌得更多了。
就這樣過了很久,起先我還在等著小茨岡人休息好以后坐起來,很不屑地吐一口唾沫,用他常用的口吻說上一句:“咳,還真是熱……”
平常,他星期天午睡醒來都是這么說。可是,他沒有坐起來,他就那樣躺著,越來越虛弱。
太陽漸漸落山,兩束陽光越變越短,已經(jīng)退到窗臺上。他的臉,他的手,越來越黑,手指也不再動彈,嘴角也再沒有泡沫往外冒了。
他的頭旁邊已經(jīng)擺了三支蠟燭,金色的燭光照耀著他蓬亂的黑發(fā)、鼻尖、沾著血漬的牙齒,還有逐漸泛黑的臉頰。
保姆跪在他身邊不停地哭,一邊喃喃著:“哦,我親愛的小寶貝!你是多么討人喜歡哪!”
我又冷又怕。我鉆到桌子底下躲了起來。
外公穿著熊皮大衣,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進來;跟著是穿著厚厚外套,圍著毛尾巴領子的外婆。然后,米哈伊爾舅舅、孩子們,還有很多不認識的人,都涌了進來。
外公把外衣往地上隨手一扔,吼道:“你們這兩個渾蛋!你們毀了多棒的一個小伙子!用不了五年,他可就比金子還值錢了!”
地板上堆著的衣服擋住了我的視線,我想爬到一個能夠看得到的地方,不小心碰到了外公的腳。他踹了我一腳,又向兩個舅舅揮舞著紅通通的拳頭:“惡狼,你們這兩條惡狼!”
他跌坐到長凳上,聲音哽咽:“我知道——你們容不下他。哦,萬尼亞,我的傻孩子!”
“我們該怎么辦呢?嗯,該怎么辦?馬老了,韁繩也賣了……哎,孩子他媽,這些年上帝好像總和我們作對,是不是?你覺得呢,孩子他媽?”
外婆趴在伊萬身邊,不停地撫摸著他的臉、他的頭、他的身子,她看著他的眼睛,揉搓著他的手,她把蠟燭全都碰倒了。
最后,外婆緩緩地站了起來,一身黑色的衣服閃著亮光,她怒目圓睜,沖著兩個舅舅低聲吼道:“滾出去!你們這些不得好死的!”
除了外公,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他們埋了小茨岡人,悄無聲息,什么儀式也沒有舉行。
四
我躺在一張大床上,身上嚴嚴實實地裹著一床厚實的大被子,外婆在一旁做禱告。
她雙膝跪地,一只手按在胸口,另一只手從容不迫地畫著十字。
屋外天寒地凍,清冷的月光透過結滿冰花的玻璃窗,照在外婆長著大鼻子的和善面孔上。她頭上系著的綢絲巾在月光下發(fā)出金屬的光澤,一身黑衣垂到地上,隨著她的動作一起舞動。
外婆做完禱告后,悄聲脫掉外套,整齊地把它疊好,放在角落的箱子上。然后,她往床邊走來,我趕緊裝作睡著的樣子。
“假裝的吧,小鬼頭。你沒睡著。”她輕輕地說,“還沒睡著吧,小乖乖?來,給我一點被子。”
想到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她便會大聲說:“好哇!竟敢耍你外婆!”
她拎起被子的一角,很有技巧地用力一扯,我便被拋到了空中,轉個圈兒,又落到了絨墊上。外婆哈哈大笑:“怎么樣,小鬼!吃到苦頭了吧!”
有時候,她禱告的時間很長,我也就真的睡著了,不知道她什么時候上的床。只要是一天里發(fā)生了麻煩事兒,有了爭吵或者打架,那么這天的禱告就會持續(xù)得長一些。聽她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發(fā)生的事情告訴上帝,我覺得特別有趣。
她跪在地上,像一座小山,開始的時候她講得很快,聽不清楚她在說什么,但講著講著,禱告就成了抱怨:“上帝呀,您是知道的,每個人都想自己過得更好。米哈伊爾,他是老大,照理該留在城里——讓他搬到河對岸去,確實讓他覺得不公平,那是個沒人住過的地方,誰都不知道住在那兒會發(fā)生什么。可他父親比較喜歡雅科夫。他是個倔脾氣,那個老頭子。上帝呀,求您開導開導他吧。”她那雙閃亮的大眼睛看著發(fā)黑的圣像,一邊繼續(xù)給上帝出著主意:“給他托個夢吧,上帝,教教他怎么分這個家。”
她畫著十字,磕著頭,直把額頭碰到地毯。她繼續(xù)懇切地想要說服上帝:“也求您給瓦爾瓦拉一點快樂吧!她有什么罪過呢,上帝?為什么讓她落到這步田地?怎能讓她這么一個身強力壯的年輕女子過如此悲慘的生活呢?還有格里戈里,上帝呀,照顧一下他的眼睛吧,它們越來越糟了。他要是瞎了,就只能去討飯了!那樣對他太不公平。他為了我們家老頭子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可是老頭子是不會幫他的……唉,上帝呀,我親愛的上帝呀……”
她停下來,半晌都不說話,低著頭,垂著手,好像睡著了一般。
“還有什么?”最后她又皺皺眉頭,“噢,寬恕所有虔誠的信徒吧,饒恕我吧,饒恕我這個該死的傻瓜吧,您知道,我犯下的罪過并不是出于惡意,只是因為糊涂哇!”
她深深地嘆一口氣,心滿意足地說:“親愛的上帝呀,您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
我非常喜歡外婆口中的上帝,他是那么親切。我常央求外婆:“給我講講上帝的事吧!”
外婆講起上帝的時候,神情很特別:她總是坐得端端正正,閉上眼睛,語調輕柔而緩慢。我仍清晰地記得她挪一挪位置,坐正身子,披上頭巾,滔滔不絕地一直講到我進入夢鄉(xiāng):“上帝就坐在山岡之上,在天堂的草地中間;就坐在一片銀色椴樹林里的藍寶石神座上。那些椴樹一年四季花常開;因為沒有秋天,所以花兒永不凋零,它們?yōu)樘焯玫氖ト藗儙須g樂。上帝身邊圍繞著許多會飛的天使,他們像雪花,又像成群的蜜蜂,或者是潔白的信鴿,從天堂飛向人間,又從人間飛回天堂,向上帝報告人間萬物的情況。我們每個人都由一個天使掌管著——你的,我的,外公的——人人都有。瞧,你的天使會飛去告訴上帝:‘阿列克賽對著他的外公伸舌頭!’上帝就會下令:‘那就讓那個老頭兒揍他一頓。’每個人的天使都是這樣向上帝匯報,什么都逃不過上帝的眼睛。人人都有他的命——有歡樂的,也有不幸的。天使們拍打著翅膀,不停地歌唱:‘贊美您哪,上帝,尊貴的上帝!’一切都是那么美好。而上帝只是含笑看著他們,頂多說一句:‘行了,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講到這里,外婆自己也會頷首微笑。“這些你都見過嗎?”
“沒見過。不過我都知道。”她想了想,回答我。
每次講到上帝、天堂和天使,她都顯得特別安詳,容光煥發(fā)的,臉上不見了歲月的痕跡,目光也變得特別溫暖。我會把她綢緞般的長辮子繞在脖子上,一動不動地聆聽這些讓我百聽不厭的故事。
“凡人是看不到上帝的,如果看到了,那他就會從此變成瞎子。只有圣人睜大了眼睛才能有幸見到他。不過天使我是見過的。當你的心靈被凈化了之后,你就可以看到他們。
“有一次,我在教堂里做晨禱的時候,看到祭壇上有兩個渾身透明發(fā)亮的天使,他們的翅膀碰到了地面,好像輕紗制成的花邊那樣。他們一直在神座邊走動,給老神甫伊里亞做幫手:神甫抬手祈禱,他們就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神甫太老了,眼睛也看不見了,走路經(jīng)常磕磕碰碰的,不久他就去世了。看到了那兩個天使,我興奮得不得了,一激動,眼淚竟然就嘩嘩地流了下來——啊,多么美好!和上帝在一起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阿廖沙,我的小寶貝,人間的一切也是一樣美好!”
“連我們這兒也是嗎?”
“是的,一切都好,感謝圣母。”外婆又畫了個十字,回答我。
我不禁納悶,要說我們這屋里的一切都好,真是讓人很難信服,在這里各種關系正越來越緊張。
有一次,我經(jīng)過米哈伊爾舅舅的房門口,瞥見納塔利婭舅媽一身白衣服,手按住胸口,在屋里跑來跑去,一邊發(fā)出低沉可怕的聲音:“哦,上帝呀,帶我離開這里吧,讓我走吧……”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明白了為什么格里戈里總是嘀咕:“我瞎了眼以后就去要飯,那也比待在這兒強!”
我希望他馬上就變瞎,那我就可以給他帶路,就可以和他一起離開這里,到外面的世界去要飯。我曾把這個想法告訴過他,他哈哈大笑,說:“好哇,我們一塊兒去。到時候,我到街上吆喝,讓人人都可以聽到:這是染坊老板瓦西里·卡希林的外孫!那可就逗了!”
我注意到納塔利婭舅媽的嘴唇常常是腫的,她蠟黃的臉上時常會有一塊塊烏青,我問外婆:“舅舅打她嗎?”
外婆嘆了口氣:“偷偷地打,這該死的家伙!你外公不許他打她,所以他就晚上偷著打!他狠著呢,而你舅媽又很軟弱。”
外婆的話匣子打開了:“不過現(xiàn)在男人打老婆不像以前打得那么厲害了!哦,有時候打幾個耳光,揪你的頭發(fā),過幾分鐘也就罷手了。以前一打就是好幾個小時呀!有一次,記得那是一個復活節(jié)的第一天,你外公打我,從白天做完彌撒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就歇一會兒,再繼續(xù)打,馬鞭什么的,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
“為什么打你呢?”
“記不得了。有一回,他把我打得半死,又一連五天什么都不給我吃——那次我差點兒就沒命了!有時他還……”
外婆的話讓我目瞪口呆,外婆有外公的兩個那么大,我不太相信她打不過外公。
“他力氣比你大嗎?”
“不是他力氣比我大,而是他歲數(shù)比我大。而且他是我丈夫。他是奉了上帝的旨意來管束我的,我命里注定要忍受這一切。”
我特別喜歡看她擦拭圣像。圣像做工精細,身上鑲嵌著銀子、珍珠和寶石,外婆總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們捧在手中,一邊畫著十字,一邊親吻圣像:“多可愛的臉蛋啊!”
“哦,都沾上了灰塵和煙灰,無所不在的圣母哇,是你帶給我無以言表的歡樂!阿廖沙,小寶貝,你看看這里,多精妙哇,一尊尊圣像,每個手指都分得清清楚楚。這組叫作‘十二節(jié)’[13],正中間的那個是善良親切的菲奧多羅夫斯卡婭圣母[14]!哦,還有這組——‘母親,別在我墓前哭’[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