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童年(10)
- 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xué)
- (蘇聯(lián))高爾基
- 4978字
- 2018-08-30 15:10:10
她親了我一下,出去了。我難受得快要窒息。我從溫暖舒適的床上跳下來,走到窗前,望著空無一人的街道,心中是難耐的苦悶。
六
我又一次遭遇了噩夢。
一天晚上,喝過茶之后,外公和我坐下來念《圣詩》,外婆在洗刷碗碟,雅科夫舅舅突然闖進屋來。他還是和以往一樣的邋里邋遢。他把帽子往角落一扔,連句問候也沒有,便連珠炮似的手舞足蹈地講起來。
“爸,米哈伊爾他瘋了!他賴在我那兒吃晚飯,喝多了,就發(fā)起酒瘋來,又摔盤子又拍桌子的,把一件剛給顧客染好的羊毛裙子撕了個粉碎不說,連窗戶都被他給砸了,他還詛咒我和格里戈里!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往這兒走來了,信誓旦旦說要來對付您呢!說要把您的頭發(fā)胡子全拔光!還說要殺了您!您可要小心哪……”
外公撐著桌子,慢慢地站起來,他的臉皺成一團,好像一把隨時要砍人的斧頭。
“聽見了吧,孩子他媽?”他尖著嗓子,“你覺得怎么樣,啊?要上門來殺他老子了!這就是你的好兒子!好哇,是時候了!是時候了,孩子們……”
他舒展著肩膀,在屋里走著。然后,他來到門邊,把門關(guān)上,閂上了重重的門鉤。
他轉(zhuǎn)身問雅科夫:“你們倆是不是還在垂涎瓦爾瓦拉的嫁妝?我就知道。我讓你們拿!”他在雅科夫舅舅的鼻尖底下打了個響指,以示輕蔑。
“爸,這不關(guān)我的事呀!”雅科夫往后一跳,一副委屈的樣子。
“不關(guān)你的事?我還不知道你?”
外婆一句話也沒說,忙著把茶杯往柜子里放。
“我是來保護您的!”
“哈!”外公嘲諷地一笑,“多好的人哪!謝謝,好兒子!孩子他媽,快給這只小狐貍拿件什么家伙——比方撥火棍啊,熨斗哇!你,雅科夫·瓦西里奇,等你哥哥一沖進門,你就給我打他!”
舅舅把手插進口袋,縮到一邊去了。“唉,如果你們不相信我的話,那……”
“相信你?”外公一跺腳,咆哮道,“告訴你,我寧可相信一只貓,一只狗,都不會相信你!一定是你灌醉了他,再教唆他來干這干那!別以為我不知道!好哇,現(xiàn)在你可以動手了!隨你選——是打他還是打我!”
外婆悄聲對我說:“快上樓,到窗口邊,一看到你米哈伊爾舅舅出現(xiàn),就趕快下來告訴我們!快!”
于是我上樓,緊緊地盯著街口。想到氣勢洶洶的舅舅馬上就要過來,我心里不免發(fā)毛;而被外婆委以如此重任,我又暗自得意。街道很寬,蓋著一層厚厚的塵土,塵土間突起一塊塊鵝卵石,街道向左一直延伸,穿越山谷,一直通到奧斯特羅日那雅廣場。一座古舊的灰色監(jiān)獄樓威嚴地矗立在廣場的黏土地上,四個角上各建有一個塔樓崗哨。整座建筑蔚為壯觀,帶給人一種憂郁的美感。街道右邊,離開我們?nèi)狈孔幽敲催h,就是辛那亞廣場,廣場盡頭是黃色的囚犯營地和消防瞭望塔,塔頂?shù)闹蛋嗑然饐T,像條被拴上了鐵鏈的狗,一刻不停地來回走動。
辛那亞廣場被水溝分割成好多塊,其中有一條水溝底部是綠綠的黏土;再往右就是久科夫水塘,就是外婆和我提過的那個水塘,一年冬天,舅舅們曾把父親扔進這個水塘的冰洞里。
正對著閣樓窗戶的是一條小巷。巷子里是一片花花綠綠的低矮屋子;巷子盡頭是三圣教堂,從我這個角度望去,小巷里的屋頂掩映在綠樹叢中,好似一葉葉底朝天的扁舟漂浮在碧浪之中。
我們這條街上的屋子,經(jīng)過一年年秋雨的沖刷,一個個寒冬的洗禮,早已蒙上了塵土,褪盡了顏色。它們仿佛一群站在教堂門口的叫花子,一扇扇窗戶就好像一只只瞪得老大的眼睛,大概它們和我一樣,也在等待著什么。街上行人很少,好像爐灶上的蟑螂,不緊不慢地挪著步子,心事重重的樣子。一股令人窒息的熱氣逼到了窗口,是討厭的大蔥加胡蘿卜的味道。直到現(xiàn)在我都很討厭這股氣味。
我覺得很壓抑——壓抑得無法忍受。我的胸膛里好像注滿了鉛水,擠壓著我的肋骨和胸腔。我覺得自己仿佛是個在不斷膨脹的氣泡,這個棺材盒似的屋子已經(jīng)裝不下我了。
突然,我看到了米哈伊爾舅舅!他躲在巷口一幢灰房子的后面,東張西望的。他壓低著帽檐,露出兩只耳朵,身穿棕色短上衣,齊膝的靴子上滿是灰塵,他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摸著胡子。
我看不清他的臉,但他那陣勢,好像隨時準備沖過來,要把他黑乎乎、毛茸茸的手伸向外公的屋子。我應(yīng)該馬上跑下去報告的,可我怎么也挪不動我的腳步!我看見他躡手躡腳地穿過大街,聽到他推開酒館的門。
我跑下樓去,使勁地敲外公的房門。
“是誰?”外公粗聲問道,并沒有過來開門。
“是你?什么?你說他進了酒館了?知道了,你回去待著吧!”
“我害怕……”
“行了,害怕也沒辦法!”
我只好回去。天色暗了下來,家家戶戶都點起了淡黃色的油燈;街對面?zhèn)鱽砹饲俾暎茡P而傷感。酒館里也有人在唱歌,每次門一打開,一個疲倦、沙啞的聲音就傳到街上。唱歌的是獨眼乞丐尼基圖什卡,這位大胡子老頭兒的左眼永遠緊緊閉著,右眼就像一塊燒紅的煤炭。門一關(guān),他的歌聲也就戛然而止。
外婆特別羨慕這個乞丐,每次聽到他唱歌,她都會嘆著氣說:“他會唱那么多歌,真幸運哪!”
有時候,外婆會把他叫到我們院子里,他便拄著拐杖坐在門廊上,唱歌,誦詩。外婆就坐在他身邊聽,時而問他幾個問題:“你是說,圣母也到過梁贊城[33]嗎?”
“她無處不在,哪兒都去過……”乞丐的回答很肯定。
我感到街上有一股無形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倦意朝我壓過來,我的眼皮開始打架。要是外婆在我身邊就好了!哪怕是外公也行!
我父親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呢?為什么外公和舅舅們都那么不喜歡他?而外婆、格里戈里和葉夫根尼婭保姆卻都說他好?我的母親又到哪兒去了呢?
我越來越頻繁地想起母親,把她想象成外婆講給我聽的童話故事中的女主人公。
母親離家出走的事實也讓我有了更多的想象空間。我想象她和一幫劫富濟貧的綠林好漢一同住在路邊客棧;或許她和一些好心腸的強盜住在山洞里,為他們做飯,看管金銀財寶;再不然,她就是和延加雷切娃郡主那樣,隨同圣母周游天下,圣母也會像對郡主那樣對母親說:“貪婪的人哪,這世上的金銀,豈是你能夠斂集完的。貪心的人哪,這世上的任何財寶,都遮不住你赤裸裸的靈魂……”
母親也用強盜郡主的話來作答:“寬恕我吧,尊貴的圣母!可憐我這罪惡的靈魂吧。我搶取財寶,不為我自己,只為我的兒子,我親愛的兒子……”
于是,和外婆一樣仁慈的圣母原諒了她,說:“啊,延加雷切娃,你這個不肖的子孫,韃靼人的后代!走你自己選的路吧,走了就不要后悔!
“去吧,去森林里追擊摩爾多瓦人[34],去草原上宰殺卡爾梅克人[35],但不要惹俄羅斯人……”
我陷入了對這些神話故事的回憶之中,仿佛置身夢境。突然,樓下的叫嚷聲、腳步聲、嘈雜聲把我驚醒。
我探出窗外一看,外公、雅科夫舅舅和那個滑稽的酒館伙計梅利揚正把米哈伊爾舅舅往大街上拖。米哈伊爾舅舅奮力掙扎,他們幾個踢他,打他的胳膊、背和肩膀,最后他還是被扔到了街上,揚起了一陣塵土。
酒館的門啪地關(guān)上了,接著是上門閂和鎖的聲音。又從籬笆墻里飛出來一頂皺巴巴的帽子。然后,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
米哈伊爾舅舅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慢慢地爬了起來。只見他蓬頭垢面,衣服已經(jīng)被撕破。他抓起一塊鵝卵石,朝酒館的大門砸去。一聲悶響過后,幾個人從酒館里出來,揮舞著手臂,一陣叫罵,大街上又活躍起來。這一切像個神話故事,引人入勝,卻也叫人害怕和不快。很快,一切又恢復(fù)了平靜……
外婆坐在門邊的樹樁上,蜷成一團,一動不動,大氣也不敢出。我站在她面前,觸摸著她柔軟、溫暖、潮濕的臉頰。可她顯然沒有感覺到,只顧自己痛苦地喃喃低語:“親愛的上帝呀,求您賜給我和我的孩子們一點理智吧!上帝呀,請幫助我們吧……”
外公在這條大街上住的時間不過一年,春天搬來,又迎來了第二個春天。
不過,那么短的時間里我們已經(jīng)臭名遠播了,每到星期天,都有一群小孩子跑到我們屋子的門口,沖著整條大街嚷嚷:“卡希林家又打起來嘍!”
米哈伊爾舅舅常常天一黑就過來,在屋外埋伏一整個晚上。屋里所有的人都被他搞得提心吊膽。
有時候,他還會帶上幾個幫手,全是庫納維諾染坊里的小混混。
他們從山谷爬到花園里,恣意地撒野。他們毀了花園里的草木果樹,有一晚還掀翻了浴室,把里面所有能砸的東西都砸了——架子、長凳、鍋爐等等。他們拆了爐子,撬了地板,就連門板都不放過。
外公站在窗前,沉著臉,一言不發(fā),任由他們破壞他的財物。外婆跑到院子里,黑暗中看不到她的人,只聽到她的哀號:“米哈伊爾!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呀,米哈伊爾!”
回答她的只有一連串極其不堪入耳的咒罵。這些咒罵想必這些人自己都不愿再回想!
這種時候,我不可能跟著外婆到處跑了,可沒有外婆在身邊我又覺得害怕,所以我只好下樓來到外公的房間。
“該死的,快滾開!”外公沖著我嘶啞地吼道。
我又逃回了閣樓,趴在窗口,盯著漆黑一片的花園,生怕外婆從我的眼皮底下消失。我大聲叫喊,呼喚著她,我很怕她就這樣被人殺了!外婆并沒有回來,倒是醉醺醺的米哈伊爾舅舅聽到我的叫聲后,用難聽的話罵了我母親幾句。
有一次,也是這樣的一個夜晚,外公病了,躺在床上,頭在枕頭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凄慘地大叫著:“辛辛苦苦一輩子,這是造的什么孽,落的什么下場啊!要不是老臉掛不住,我早就把警察叫來,扭他們出去了!真是丟人現(xiàn)眼哪,誰家會把警察找來管教自己的孩子?唉,還能怎么樣呢?只能躺在這里啦,老家伙!”他突然下床,搖搖晃晃走到窗前。
“哎呀,你這是要干什么?”外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把燈給我點上!”他喘著大氣,發(fā)號施令。
外婆點上了蠟燭,他像士兵舉槍一樣,擎著燭臺,用嘲諷的語氣沖著窗口大聲喊道:“喂,米什卡[36],你這個夜賊,你這條瘋狗!”
話音剛落,頭頂上方的窗玻璃就被砸得粉碎,半塊磚頭破窗而入,落在了外婆身邊的桌上!
“沒打中!”外公大笑起來,又好像是在哭。
外婆嚇得趕忙把外公抱回床上,就好像抱我一樣,一邊緊張地咕噥著:“你這是做什么啊,看在耶穌的分上,別這樣了!他要是有什么,會被派到西伯利亞去充軍的;他只不過是一時糊涂,沒想到那些后果。”
外公蹬著雙腿,沙啞地哀叫:“讓他打死我算了……”
窗外是重重的腳步聲和咆哮聲。我抓起桌上的磚頭,向窗口跑去,外婆見了,一把拉住我,把我推到角落里,低聲呵斥:“渾小子!”
又有一次,舅舅爬上后院的門廊臺階,用一根大木棍使勁地砸門。而外公候在門后面,在他身后還有兩個手持木棍的房客和拿著搟面杖的高個子酒館老板娘。
外婆在他們后面急得團團轉(zhuǎn),苦苦哀求:“讓我出去跟他談?wù)劙伞!?
外公手里舉著根木棍,一條腿向前伸,那姿勢就好像《獵熊圖》上手持長矛的獵人。外婆跑到他身邊,他一言不發(fā),斬釘截鐵地用手肘和腳推開她。
四個人端著唬人的架勢站在那里,墻上的燈籠影影綽綽地照著他們的臉。我站在閣樓的樓梯上看著這一切,真想把外婆拉回來。
舅舅瘋狂地砸門。門板已經(jīng)開始松動,搖搖欲墜。眼看著一場惡戰(zhàn)在所難免。這時,外公突然對他的助手們說:“只能打手和腿,不許打頭,記住了。”
門邊有一個小窗戶,只有一個腦袋那么大;舅舅早把窗玻璃給砸碎了,只留下一些碎玻璃碴。這個黑黑的窗洞,就像一只被挖掉了眼珠的眼睛。外婆不顧一切地沖到窗口,把胳膊伸到窗外,向米哈伊爾舅舅揮著手,一邊大叫:“米沙[37],看在耶穌的分上,你快走吧!你會被打瘸的!快走吧!”
舅舅對著外婆的胳膊一棍子打下去;我只看到一個笨重的東西閃過,砸在外婆的手臂上,然后外婆就栽倒在地,嘴里又念叨了一句:“米沙,快跑……”然后她就沒了聲響。
“孩子他媽!”外公發(fā)出了可怕的吼聲。
門被撞開了。舅舅從漆黑的門洞里闖了進來,不消幾分鐘,他就像一鏟垃圾似的,被扔了出去。
酒館老板娘把外婆攙進外公的屋子,外公緊跟在后面。
“有沒有傷到骨頭?”他苦著臉問外婆。
“看來是斷了。”外婆閉著眼睛,“唉,可你們把他怎么了?把他怎么了?”
“行了,別發(fā)昏了!”外公怒沖沖地說,“你以為我是什么?野獸?我們已經(jīng)把他捆起來了,現(xiàn)在他在棚屋外面。我澆了他一桶水。這家伙真是個魔鬼!你說他像誰呀?”
外婆呻吟起來。
“我已經(jīng)派人去找接骨醫(yī)生了!你忍一忍。”外公坐在床沿上,說道,“他們這是要折磨死我們哪,孩子他媽,他們巴不得我們現(xiàn)在就死!”
“都給他們吧。”
“那瓦爾瓦拉怎么辦?”
他們談了很久。外婆的聲音輕柔無力,外公則火氣很大地扯著嗓子。過了一會兒,進來一個駝背的小老太婆。
她的嘴巴大得一直長到耳朵邊,像魚一樣張開著,尖尖的鼻子正好掛在上嘴唇中間,我找不到她的眼睛。她用拐杖探著路,艱難地挪著腳步,下顎一搖一擺,身上的包裹叮當(dāng)作響。
我以為,這是外婆的死神來接她了,便唰地躥到這個老太婆面前,用盡全力大叫起來:“滾蛋!”
外公一把拎起我,不由分說把我拖上了閣樓。
七
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外公心中有一個上帝,外婆心中有另外一個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