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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 (1)
游民是一切脫離了當時社會秩序的人們,其重要的特點就在于『游』。游民生活的空間在江湖。江湖是干什么的呢?它是游民覓食求生的場所,游民脫離了宗法網絡,一無所有,他們為最基本的需求——生存而奔走奮斗。游民既是社會問題,又是文化問題。
游民觀察者
此篇發表于《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10月)。采訪者是該刊記者彭淑女士,采訪時間是2011年9月。
“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里,斗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1999年,王學泰在他的代表作《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引用了聞一多先生(原話來自于英國學者韋爾斯的《人類的命運》,聞一多在《關于儒·道·土匪》中引述過來)的這句話。
學界曾有人將王學泰研究的“游民文化”,與余英時的“士文化”、吳思的“潛規則”,并稱為“中國當代人文學科的三大發現”。
在多次采訪中,王學泰一再闡述他所定義的游民:“凡是脫離當時社會秩序的約束與庇護,游蕩于城鎮之間,沒有穩定的謀生手段,迫于生計,以出賣體力或腦力為主,也有以不正當手段取得生活資料的人們,都可視為‘游民’。有沒有文化并非是決定性因素。”
“游民處于社會最底層,他們意識到,只有在劇烈的社會沖突中才會改變現有一切。他們不理會秩序,歡迎沖突,甚至歡迎劇烈的社會沖突和社會動亂。”
“當然,這里聞先生指的‘土匪’和‘土匪意識’,也就是我所說的‘游民意識’。”在文中,他進而表述。
目光犀利的受難者
“這是一個在舊詩詞、舊小說熏染下成長起來的人物……他追慕的人格是:看破紅塵、遺世獨立、清高飄逸、不騖名利、放蕩不羈、冷嘲熱諷的亡臣隱士。他向往的生活是:一屋線裝書、一壺清茶……他最終決定去追求豐富的學識。這樣,他就有了傲世人不學無術的資本,生活就有了內容和樂趣。任何新事物的缺點、失敗他都欣喜,它都用來證明自己是時代目光犀利的受難者。”
20世紀60年代,閔家胤偷偷為自己高中時的同學、老師“立傳”。他筆下的這位“受難者”便是王學泰。后來,他們還分到了同一所大學,而且同院同系,1980年,他們又成為中國社科院里的同事。
閔家胤在電話里笑道:“念高中時,我們都在六十五中學五班。班上五十多名男生,我是班長,而王學泰是落后生。”
當年,王學泰有一特色:上課愛睡覺。“有一次上俄語課,他又在呼呼大睡。俄語老師把他叫起提問。他睡眼惺忪,沒頭沒腦答了一句,‘Cnamb!’(睡覺)再看他那張胖臉,全班哄堂大笑。”從此,王學泰有了一個綽號:Cnamb。
“說他落后還不在這事上。那時候,大躍進、大煉鋼鐵、下鄉勞動、學校迎接外賓,運動一波接一波。王學泰在班上卻是個‘觀潮派’,有時候還冷嘲熱諷,為此,全班給他專門開過會。”閔家胤接著說。
“我不喜歡耗費時間、永無休止的運動、開會,厭聽‘假大空’那一套,我覺得那很像表演,大家說一些誰也不相信的空話……我只愛跑圖書館讀書,讀幾本能夠點燃好奇心的書。這種想法是大悖時運的,因此在校方眼中我就是落后分子。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混跡于積極分子之中。”日后,在悼念同窗的文章《野驢顧惟喬》中,王學泰繼續揶揄那股“時代洪流”。
那時,他偏好文科,尤好古典文學。人至暮年,他對閔家胤說起,有3部書自中學時便緊隨他:《史記》、《杜工部集》、《魯迅全集》。
“還有一本書,他終生難忘《元曲別裁集》,那是遇羅克送給他的。”閔補充道。
在《一本書的故事》里,王學泰回憶了好友遇羅克:“他在四班,由于都是學生會下屬文學組的成員,我是組長,有時舉辦一些活動常常請他幫忙,所以往來就多了起來。我們私下常常議論一些文學和人生問題……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海聊是在美術館對面的平房上,一連聊了3天,那時正逢全市消滅麻雀,他很感慨,對我說:人生是不是就像那被驅趕的麻雀一樣,永遠沒有止息之處?”
“我和遇羅克常常爭論,或者是抬扛……后來他對我說:學泰,你的意見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不合時宜,堅持下去要犯錯誤的。”
不料,遇羅克一語成讖。1958年10月,王學泰隨校下鄉參加農業大躍進,“我們翻的這一塊地是普通地塊,只翻一尺五寸深,明年畝產萬斤小麥。另外一塊試驗田深翻一丈二尺,由老鄉們自己翻,那里明年畝產120萬斤……當時我不到16歲,又長在城市中,根本不了解翻地在農業生產中有什么作用,但120萬斤這個數字令我很好奇。勞動休息和同學閑聊時便問,120萬斤小麥到底有多少。在旁邊指導我們翻地的一個農民插話,一麻袋才裝200斤小麥,小麥還別太干了”。
老農不經意吐出的數據,經他一細思量,“120萬斤小麥要占多大地清晰起來”。
學習會上,他問教導老師:“一畝地怎能產120萬斤小麥呢?它要裝6000個麻袋,平碼在地里要堆6層呢。”
“你是認為這根本不可能么?”老師追問道。
“什么樣的麥稈能把這6層麻袋挺起來呢?”他說到這里,會場突然沉默了,生怕其他學生被毒害似的,老師匆匆宣布散會。
“第二天剛剛出工,年輕的教導主任在會上板著一副面孔宣布:王學泰和王某某到隊前來……緊接著那位女連長也走到前排,拿著一張事前準備好的發言稿,在全體同學面前指控我的罪狀。”王學泰在《生活的第一課》里寫道。
“受到批判后,我變‘懂事’了。報考大學時,班主任為我的操行分評了一個‘良’。幸好有這個‘良’,我才勉強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哪怕它是當時最差的一所大學。”王學泰輕輕喘息。
北京工農師范學院開學當天,王學泰與閔家胤相逢時,大為吃驚:我是落后生,所以給分這兒了,你這積極分子怎么也分到這兒了?
事隔多年,兩人才獲知,當年高考錄取,考分根本不作數,完全看政審。審卷只用4個圖章:一是可錄取機密專業;二是可錄取一般專業;三是降格錄取;四是不宜錄取。“我倆估計都因家庭關系,打上了第三個戳,遇羅克則是打上了第四個戳,他就算第二年再考也是落榜。”王學泰壓低了聲音,“那年,許多優秀畢業生因此名落孫山。我與遇羅克畢業后再沒見過面。”
他最后一次聽到好友的消息,是“文革”來臨,“遇羅克又一次針對風靡一時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一荒唐的‘血統論’,發表了《出身論》,被判死刑”。
“表現好”就是揭發別人
大學期間,王學泰與張聞天的兒子張虹生是好友。1959年,張聞天被打為“反黨集團成員”,全國通報。“那陣子,我常看見王學泰與張虹生上政治課時,坐在后面小聲交談。”
“1962年,學校并入北京師范學院,我與王學泰接觸漸少。當時,他與我倆的另一高中同學文喆私下交流頻繁。”閔家胤說,“在工農師范學院時,張虹生經常與王學泰講一些黨內消息,他把這些轉述給幾個關系緊密的同學,包括文喆。而系里對文喆早有看法,將他定為‘內定反動學生’。畢業搞‘清理思想運動’時,文喆頂不住,就把王學泰交代出來。
“當年,北京每所大學要揪出一個正牌反動學生,在全校進行批斗。王學泰漸成學院攻擊‘重點’。學校要批斗他的那天,他起初并不知情。有人貓在宿舍里寫大字報‘把死不交代的反動學生王學泰揪出來’,被同宿舍的另一同學瞧見,趕緊通知他大事不妙。
“王學泰一聽慌了神,抱起所有的日記,連夜上交黨支部,表態自己如果還有什么思想問題,就請黨支部在日記里摘取。多年后,我還與他開玩笑,那天在院里撞見他,算是明白面如死灰是怎么回事。”閔家胤笑道。
“運動中,眼看同學一個個過了關。輪到我匯報思想時,按同學之前講的內容講了3個小時,可政治輔導員根本不理我。后來黨支部書記把我叫去,批我沒反省到點子上,讓我老實交代與張虹生之間的關系,我才知道張虹生在新疆為他父親翻案出事。”王學泰回憶道。
1964年8月,他大學剛畢業,即劃為“反動學生”。次年1月3日,發配北京昌平區南口農場二分場勞動改造,直至1969年。
南口是個風口,卵石遍地,極艱苦。在勞改學員里,畢業于北京電影學院,后來導演了電視劇《大宅門》的郭寶昌也在其中。
“在農場,王學泰睡上鋪,我睡下鋪。”郭寶昌痛快談起了至交,“但那時,我們還彼此戒備。”
“勞改隊對待我們這些人,有一非常管用的統治方法,就是給人一個希望,誰表現好就能早點出去。所謂表現好就是揭發,勇于和別人斗爭。生存環境惡劣、扭曲,人性毫無尊嚴可言。大家都必須隱匿地、很有技巧地不犯錯誤,盡量保住性命。
“我們的生活主要就是勞動與認罪。每周總結、每月總結、每半年總結,年終還有總結。王學泰是個特別愛說話的人,盡管他謹慎小心、老實干活,但揭發他的言論問題總比我要多。不過他筆頭子厲害,認罪書一般寫得好,印象中他被批得不多。”
為何研究游民
從南口出來后,王學泰一度被“擱在教師隊伍中改造”,“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而后,他下鄉鍛煉,與北師大中文系主任廖仲安分在一起。由于對文學的共同愛好,讓師生二人甚為相投。“廖先生曾被周揚定為‘紅秀才’。他跟其他人說:你們認為王學泰反動,我覺得他很進步。”閔家胤憶道。
1972年,王學泰在北京琉璃廠結識了一幫書友,時常聚在一起,暢談“不太尖銳的話題”。一次,他從一書友處借到了傳說的預言奇書《推背圖》,后轉借大學同學章某。他倆曾交心:“當時社會混亂,江青以特殊身份亂政,對此有所感慨。另外,我們對當時搞得聲勢極大而且弄得人人自危的‘批林批孔’運動都認為‘另有所指’。”
章某又將《推背圖》借給了文化館干部顧某。王學泰寫道:“這位顧某曾當著樣板團面罵江青,讓人給告發了。此時正抓‘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斗爭’……顧某的言論和他的高干子弟身份引起高層注意,抄了他的家,《推背圖》復制件出現了。那是個草木皆兵的年代,于是由他追到章姓同學,老同學牽扯到我。”
1975年初,因為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和“批林批孔”有些不恭言論,王學泰被拘留了。先是關押在北京市看守所。1976年7月26日,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
一名預審人員向他坦言:“我倆沒冤沒仇,你也沒把我們家孩子抱井里去,今天我審訊你,是因為掙這56塊錢。”
判決兩天過后,唐山大地震,“人們驚醒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很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后來聽到許多犯人狂敲鐵門,大喊大鬧……”
獄中,王學泰“閱人無數”:猥瑣的老強奸犯;“佛爺”(小偷);能自制糧票、油票、火車票的刑事犯;出身貧農,因牢飯能吃上“剛煮出的餃子”,反讓探監的家人視為享福的“現行反革命”;還有“眼里揉不進沙子”,發現國家大事出了問題而上書中央的政治犯老崔;以及“文革”之初,在凜冽寒風中散發傳單,抗議“文革”反人道因而被判無期的老祝……
“算起來,我在貧困落后的農村待過近十年、在監獄里待過三四年,可以說,底層社會各色人等都見過一些。監獄里關的人,95%跟社會上的人一樣,有好有壞,差不太多。另外5%里,有四成是極好的人,有六成是極壞的人。這兩類人都在社會上極少見。我在最壞的人身上,不僅看到了人性之惡,甚至是社會之惡的濃縮。我為什么要寫游民?就因為我在獄中凈看到這些人、這些事。”
“荷蘭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發表感言說,‘我有幸生在一個小國,這個小國即使做點蠢事對世界危害也不大’。我們生在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如果做點蠢事就對世界危害挺大。作為中國人應該關心自己的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至于我,快奔70了,到了這個年紀就是‘三個一樣’了:錢多錢少一個樣,屋大屋小一個樣,連看男女都一個樣了。有人問,以前的坎坷經歷沒讓你有過恨?我好像天生就不會恨,我相信人性有光明的一面,這個世界還值得留戀的就是人性的光明。”
這個世界還值得留戀的就是人性的光明
90年代初,王學泰正式開始探討“游民文化”。
最初,他想寫的是通俗小說與秘密會社之間的關系。研究過程中突然發現,“游民”恰恰是聯結兩者之間的一座橋梁。“通俗小說的產生源自江湖藝人述寫自身的經歷,這經歷就是游民的闖蕩。游民作為個體,很難在社會上生存,他們需要一個組織化過程,最后組成了秘密會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