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 (3)
- 王學泰自選集:江湖舊夢
- 王學泰
- 4460字
- 2013-08-03 02:57:06
田炳信:這是一群脫離了社會管制,仇恨社會的一群人,他們天不怕,地不怕。反社會,反正統可以說是游民和游民文化的一個顯著特點。按照馬克思的說法,無產者在斗爭中失去的是鎖鏈,得到的是全世界。這樣的一群人一旦整合在一起,那種沖擊力、破壞力、震撼力是許多顯性的正統集團和隱性的傳統文化抵擋不住的。
王學泰:對。游民的江湖是被主流社會打壓的隱性社會。主流社會是顯性社會,由統治者與士農工商構成,主流社會的人們按照統治者所確定的規則公開活動。江湖是不為主流社會的人們所知的隱性社會,它通行的是另外一種游戲規則。江湖人員的構成大多被統治者視為異類,甚至匪類,它的規則又與統治者所允許的規則大相徑庭,因此被主流社會打壓與排斥就是極其自然的了,自然也就處在潛伏和半潛伏狀態了。
田炳信:這種潛伏實際是一次能量的聚合,一旦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和場合爆發,那引發的動亂是相當厲害的。在這點上,毛澤東有一句名言,“那里有壓迫,那里就有反抗,壓迫越重,反抗越深”,我覺得,這句話也點中了游民的死穴。
王學泰:在宗法社會中,大多數人(主要是農民)是穩定地生活在他所在的土地上的。能夠流動起來的卻并不只是被迫脫序(脫離主流社會秩序)的游民,還有士人和商人。
如果有人非得問江湖到底是什么,到底在哪里,我就說江湖在城鎮,也在鄉村;在熱鬧的繁華的市井,也在荒寒閉塞的山野;在四通八達的道途,也在湖光飄渺的湖海。也就是說哪里有江湖人的身影,有江湖人在那里為生活而奮斗,哪里就有江湖。
《水滸傳》中許多地方寫到了江湖,如東京桑家瓦子里有說話人在那里演說《三國志平話》;鄆城縣的勾欄里有白秀英到那里去演唱諸宮調;渭州街頭有打虎將李忠在那里打把勢賣藝;揭陽鎮上病大蟲薛永在那里耍槍弄棒,以博衣食。這些地方因為有了江湖人的奮斗便成為了江湖。從空間上來說,市井、鄉村、道路、湖海都可以是江湖,也都可以不是江湖,關鍵在他是不是江湖人活動的場所。
田炳信:在古代社會,游商算不算一種游民?他們有錢,有見識,有時也會與游民有相類似的心理路程。
王學泰:游商雖然不能跟游宦相比,但商人作為“四民”之一,他們流動的經商活動,在歧視商人的古代中國,不會受到主流社會的有力支持,但是也不會受到特別打壓。個別朝代對商人有些打壓現象,這與當時社會生產力低下有關。如漢初、晉初都有“賤商令”,漢初不允許商人穿絲乘車,晉初下令,商人要穿兩樣鞋子,一只黑,一只白。這種情況畢竟比較少,最根本的在于商人通過流動去追逐比農民、手工業者高得多的收入。流動滿足商人對財富的追求,他不會冒著生命的危險和主流社會對著干。所以說商人不會大量地流入江湖。絕大多數游民還是由破產的宗法農民構成,他們才是江湖的主體。
田炳信:走江湖的按照你的說法,不包括游商和游宦,那我們常說的市井細民、宗法農民算不算呢?
王學泰:那么什么是江湖人呢?其根本的差別就在于江湖人是流動的;市井細民和宗法農民基本上是不流動的。評書藝人中流傳著一首描寫他們生活和心態的開場詩《西江月》中說:“一塊醒木為業,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為家,方丈風濤不怕。” 從這個江湖藝人自述詞《西江月》的上半闋就可以看出來,江湖人是“處處無家處處家”的。而市井細民和宗法農民是不流動的,不會聽了書,看了戲,就跟著江湖藝人走了,也可能有,但那是極個別的追星族。
田炳信:說到底,社會要講一個平衡點,一旦失衡,游民增多,社會的管理成本就大。如果警察、保安越來越多,監獄越來越多,社會就是出了問題,歷朝歷代都是如此。
王學泰:歷代都有游民,叫法不一樣。我在寫《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一書時,沒有寫到現在的問題,所以我們先不說當代的游民,先說古代。古代,游民從宗法制度中出來。在宗法中,他自己不必面對社會。因為他自己犯了法,首先是家法處置。而且歷代的官府的法律都是尊重家族對個體的控制,甚至有一些懲治過度的家法,官府也會理解,認同。中國古代從經濟上說是自然經濟的小農社會,其特征是“少、小、散”;社會組織則是宗法社會。每個人都生活在宗法網絡之中。生活在宗法網絡中的人們我們稱為宗法人。宗法網絡對于本族人既是保護者,又是控制著;宗法人長期生活在宗法網絡中,一切有族長代表,長期被保護與控制。因此,宗法人的人格發展是不完全的,性格是不成熟的,個性是萎縮的。特別是在與現代社會的公民作比較的時候,更顯示出不成熟性。宗法人脫離了宗法網絡,我稱之為“脫序人”。
田炳信:有序和無序都是相對而言,你比如部隊,平時起床、睡覺、練操都極為有序,可是一旦戰爭開始,最有序的部隊就要把最有序的社會變成最無序的社會;你再比如,罪犯在沒有被抓起來以前,在社會上干的都是有序社會所不允許的無序的事,可一旦關在監獄里,就變成最有序的人了,幾點起床,幾點出工,都規規矩矩了。
王學泰:任何事情都有一個平衡點問題,政治就是尋求最大平衡點的一門學問。長期過有序生活或過無序生活都會在其個性中顯現出來。都會對社會生活產生影響。而且應該看到“過度的有序”“過度的無序” 都是反人性的。
田炳信:如果說政治是一桿秤,經濟、軍事就是一個大秤砣,社會就是被稱的一堆物。被稱的物和秤砣一旦平衡,這個就穩定,就算一定范圍的公平,一旦失衡,秤就不是秤,砣就不是砣。
王學泰:這個問題是跟中國社會的性質有關系的。中國的社會性質是——它是宗法社會。雖然在兩千多年中,宗法制度和宗法原則有所變遷。從先秦一個樣,兩漢到隋唐,宗法變了一個樣,宋代到近代又是一個樣。但是宗法精神沒有變。宗法精神就是把人按照血緣關系的遠近分層次地組織起來,然后由大家長統治。這是中國古代社會的細胞。秦朝以后,朝廷的行政組織只到縣一級,下面基本上是宗族自治,明清時代朝廷要求知縣無事不要下鄉擾民。縣以下的如鄉、里、亭等(不同的時代名稱不同)負責人類似知縣的派出人員,沒有獨立的行政權力。可見基層行政制度是依附于宗法制度的。所以說古代是家國同構,“國”仿佛是擴大了的“家”,“家”是縮小的“國”。因此政治家庭化,家庭政治化是我國政治生活的傳統。
我把游民和流民問題分開了。流民往往是大規模的群體性流動,在這個流動中宗法往往沒有被破壞。東漢末年、西晉末年常有數萬或十數萬人口在“渠帥”“渠魁”帶領下做大規模的流動,甚至成漢這個建在蜀中的國家,都是流民建立的。福建的一些土樓也好,客家樓也好,都是北方遷徙來的宗族聚居之所。一個宗族遷徙到這里之后還是一樣的管理,只不過是換了地方而已。
游民是個體性的。這種流動就跟那種整體性的流動不太相同。整體性的流動就是,比如說我作為宗法中的一個成員,我跟著大家長走,還要聽大家長的,沒有自己面對社會的機會。而游民和流民不同的是他要自己面對社會。這就會促使他性格發生改變。如果不改變,照舊萎縮下去,他是沒法生存的。
我為什么要研究游民問題?因為游民牽扯到文化問題。流民基本上是個社會問題。而游民既是社會問題,又是文化問題。為什么游民是文化問題?因為游民在流動過程中思想變化了,和在宗法中的人的性格不同了。他自己面對社會,性格必然產生變化,形成與宗法人不同的思想性格。這是形成游民文化的基礎。
我舉一個非常簡單的例子。我們的單位制度有點像宗法制度。它也是層層領導,等級建構,然后由大家長說了算的。這個集體對你是既控制又保護的。保護你,只要你不犯大錯誤,生老病死都管,甚至你死了之后兒子還來接班,管到下一代。長期在單位中生活個性萎縮了,缺少積極進取的心態,要想在單位混得好,只要與領導搞好關系就行了,以后提級、分房都不發愁。在外面偶有行為不檢點,單位領導也會給你一些照應,說一聲我們單位好好教育教育他也就完了。改革了,許多單位解體了,單位人變成了脫序人,再靠在單位練就的那兩手是不行了。
上面講的單位主要是改革前的單位,那時的單位是全能的。每個人都有一個單位。農民所在不叫單位,叫生產隊,上有生產大隊、公社。它與城鎮單位的差別就是保護功能弱,控制能力強。新中國以來搞過數十次政治運動,這些運動都是在單位中進行的。可以說單位是搞政治運動的有效空間。沒有單位搞不起運動。
田炳信:現在搞不起來?
王學泰:現在再搞政治運動就有許多困難。過去每個人都在單位中生活,現在不是了。這樣就產生大量的自由職業者。另外單位的政治功能差了,逐漸變成了純業務性質的(這是正常的)。過去的單位是無產階級全面專政的一個細胞。要把無產階級專政“落實到每個工廠、農村、機關、學校”。現在這個功能弱了。第一,不是每個人都在單位中,95%以上的農民成個體了,城市工人下崗了,等于把單位破壞了,搞政治運動的有效空間不存在了。單位有些像“鳥籠”,只有在鳥籠里才能搞這個運動。誰是正類,誰是異類?怎么把異類挑出來?這個在鳥籠里好做。如果你把鳥們都放到天上去了,這怎么弄?
田炳信:也就是說,中國把人的保護和控制劃為兩塊,一塊是單位,一塊就是戶籍。
王學泰:過去它們是合二而一的。其實單位就等于戶籍了,一般來說,戶籍跟著單位走。那時,如果你被單位開除要回街道,你甭打算在街道上待上半年。馬上給你送勞教去。還有一種強勞你可能不知道,比勞教又輕了一點,全稱叫強制勞動(1961年實行,1980年廢除)。你說你在家里待著,游手好閑,沒有的事,不可能的,起碼在北京不可能。
田炳信:那你也活不下去呀。
王學泰:五十年代還有有錢的,因為對城市中的有錢人沒有采取沒收的政策。比如說,資本家有定息,北京還有“吃瓦片”(靠出租房屋為生),另外還有豪門貴府的后裔。我跟郭寶昌很熟,拍《大宅門》的,他是同仁堂某房的養子。我大學畢業,劃為“反動學生”,由北京市高教局組織到南口農場二分廠勞動;他同我一樣,被電影學院劃成“反動學生” 。我們一塊兒住了三四年。他們家就有錢啊,可以坐在家里吃,不必去勞動。他是因為要與資產階級家庭劃清界限,徹底改造自己才到農場勞動的,而且就拿28元的生活費,不要家里寄錢。在家里不勞動“吃閑飯”,50年代還勉強湊合,到了60年代在家里就沒法待了,天天會有街道干部去找你。
1957年最初頒布勞動教養條例時,反右剛剛開始。并非為了處理右派才出臺此條例。它主要是針對城市間沒有工作、游手好閑,沒有出路的那些人,是游民改造的一部分。不過50年代政府初認為游民“絕大部分是窮苦人民出身”,對他們的改造多視為一種“福利救濟事業”。當時認為這種游民改造至50年代中葉已經完成。此后再有游民,就被視為違法犯罪現象。1957年《勞動教養條例》的出臺正是從視為“福利救濟”到視為“違法犯罪”的過渡階段。因此這個條例既帶有懲治犯罪的傾向,也帶有“福利救濟”的特征。“條例”談到“勞教”對象除了輕度犯罪以外還有:“機關、團體、企業、學校等單位內,有勞動力,但長期拒絕勞動或者破壞紀律、妨害公共秩序,受到開除處分,無生活出路的;不服從工作的分配和就業轉業的安置,或者不接受從事勞動生產的勸導,不斷地無理取鬧、妨害公務、屢教不改的”。這些似乎都不能說是犯罪,只是被單位開除,或主動辭職,還包括那些不服從分配,沒有生活出路的人。勞教是給你安排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