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標(biāo)榜〔1〕林壑，品題酒茗，收藏位置圖史、杯鐺〔2〕之屬，于世為閑事，于身為長物〔3〕，而品人者，于此觀韻焉，才與情焉，何也？挹〔4〕古今清華美妙之氣于耳目之前，供我呼吸；羅天地瑣雜碎細(xì)之物于幾席之上，聽我指揮；挾日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器，尊逾拱璧〔5〕，享輕千金，以寄我之慷慨不平，非有真韻、真才與真情以勝之，其調(diào)弗同也。

近來富貴家兒與一二庸奴〔6〕、鈍漢〔7〕，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經(jīng)賞鑒，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縱極其摩娑護(hù)持之情狀，其污辱彌甚，遂使真韻、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談風(fēng)雅。嘻！亦過矣！司馬相如攜卓文君，賣車騎，買酒舍，文君當(dāng)壚滌器，映帶犢鼻裈〔8〕邊；陶淵明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叢菊孤松，有酒便飲，境地兩截，要?dú)w一致；右丞〔9〕茶鐺藥臼〔10〕，經(jīng)案繩床〔11〕；香山〔12〕名姬駿馬，攫石洞庭，結(jié)堂廬阜〔13〕；長公〔14〕聲伎〔15〕酣適于西湖，煙舫翩躚乎赤壁，禪人酒伴，休息夫雪堂〔16〕，豐儉不同，總不礙道，其韻致才情，政自不可掩耳。

予向持此論告人，獨(dú)余友啟美氏〔17〕絕頷之。春來將出其所纂《長物志》十二卷公之藝林〔18〕且屬余序。予觀啟美是編，室廬有制，貴其爽而倩、古而潔也；花木、水石、禽魚有經(jīng)，貴其秀而遠(yuǎn)、宜而趣也；書畫有目，貴其奇而逸、雋而永也；幾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貴其精而便、簡而裁、巧而自然也；衣飾有王、謝之風(fēng)〔19〕，舟車有武陵、蜀道之想，蔬果有仙家瓜棗之味，香茗有荀令、玉川〔20〕之癖，貴其幽而暗、淡而可思也。法律指歸，大都游戲點(diǎn)綴中一往，刪繁去奢之意存焉。豈唯庸奴、鈍漢不能窺其崖略，即世有真韻致、真才情之士，角異獵奇，自不得不降心以奉啟美為金湯〔21〕。誠宇內(nèi)一快書，而吾黨一快事矣！

余因語啟美：“君家先嚴(yán)征仲太史〔22〕，以醇古風(fēng)流，冠冕吳趨者〔23〕，幾滿百歲，遞傳而家聲香遠(yuǎn)。詩中之畫，畫中之詩，窮吳人巧心妙手，總不出君家譜牒〔24〕，即余日者過子，盤礴累日，嬋娟為堂，玉局為齋，令人不勝描畫，則斯編常在子衣履襟帶間，弄筆費(fèi)紙，又無乃多事耶？”啟美曰：“不然。吾正懼吳人心手日變，如子所云，小小閑事長物，將來有濫觴〔25〕而不可知者，聊以是編堤防之。”有是哉！刪繁去奢之一言，足以序是編也。予遂述前語相諗〔26〕，令世睹是編，不徒占啟美之韻之才之情，可以知其用意深矣。

沈春澤〔27〕謹(jǐn)序

【注釋】

〔1〕標(biāo)榜：宣揚(yáng)，稱道，吹噓。

〔2〕杯鐺：杯，酒器；鐺，溫器。

〔3〕長物：原指多余的東西，后也指像樣的東西。

〔4〕挹：舀，把液體盛出來。《珠叢》載：“凡以器斟酌于水謂之挹。”

〔5〕拱璧：古代一種大型玉璧，用于祭祀，天子禮天之器，因其須雙手拱執(zhí)，故名。孔穎達(dá)疏：“拱，謂合兩手也，此璧兩手拱抱之，故為大璧。”

〔6〕庸奴：見識淺陋之人，含有鄙夷之意。

〔7〕鈍漢：蠢人。

〔8〕犢鼻裈：亦作“犢鼻裩”，意為短褲，一說圍裙。《漢書·司馬相如傳》：“相如身自著犢鼻裈與傭保雜作，滌器于市中。”《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裴骃集解引韋昭曰：“犢鼻裈，今三尺布作，形如犢鼻。”

〔9〕右丞：王維，唐朝著名詩人、畫家。

〔10〕茶鐺藥臼：茶鐺，煮茶器皿；藥臼，搗藥石臼。

〔11〕經(jīng)案繩床：經(jīng)案，放置經(jīng)書的案；繩床，胡床。

〔12〕香山：白居易，字樂天，號香山居士，唐代三大詩人之一。

〔13〕結(jié)堂廬阜：白居易在湓城時(shí)曾立隱舍于廬山遺愛寺。

〔14〕長公：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世稱蘇仙。

〔15〕聲伎：亦作“聲妓”。舊時(shí)宮廷及貴族家中的歌姬舞女。唐宋舊制，郡守等官員均可召官妓侍酒。

〔16〕雪堂：蘇軾在黃州時(shí)寓居臨皋亭，就東坡筑雪堂，故址在今湖北省黃州市。蘇軾《雪堂記》：“蘇子得廢圃于東坡之脅，筑而垣之，作堂焉，號其正曰‘雪堂’。”

〔17〕啟美氏：文震亨，字啟美。古人多是既有名又有字，字多是名的解釋和補(bǔ)充，與名互為表里，又稱“表字”。《疏》云：“始生三月而始加名，故云幼名，年二十有為父之道，朋友等類不可復(fù)呼其名，故冠而加字。”女子未嫁叫“未字”，亦可叫“待字”。

〔18〕藝林：典籍薈集或文藝薈萃之地。

〔19〕王、謝之風(fēng)：王氏、謝氏為晉朝貴族集團(tuán)，把持朝政，地位在皇權(quán)之上。王、謝之風(fēng)泛指高門貴族中世代出有影響的人物并有功業(yè)傳世。此典故出自唐詩：“會稽王謝兩風(fēng)流，王子沉淪謝女愁。歸思若隨文字在，路傍空為感千秋。”

〔20〕荀令、玉川：荀令，指東漢末年曹操的謀士荀彧，其生前擔(dān)任尚書令，嗜好香；玉川，指唐代人盧仝，善品茶。

〔21〕金湯：金城湯池的略語，是指金屬造的城，沸水流淌的護(hù)城河。形容城池險(xiǎn)固。

〔22〕征仲太史：文征明，原名壁，字征明。四十二歲起，以字行，更字征仲。

〔23〕冠冕吳趨：為吳中人士之表率。

〔24〕譜牒：記載某一宗族主要成員世系及其事跡的檔案。主要有三種形式：家傳、家譜、簿狀譜牒。

〔25〕濫觴：指江河發(fā)源處水很小，僅可浮起酒杯。比喻事物的起源、發(fā)端。

〔26〕諗：告訴。

〔27〕沈春澤：明代蘇州府常熟人，字雨若。才情煥發(fā)，能詩善畫，是文震亨的好友，同為明代名士。

【譯文】

有些人性喜山林幽泉之地，熱愛品酒賞茶，喜好收藏圖文史志、古玩器皿，對社會來說這是嫻雅之事，于己而言是多余之物，而那些惜才識人者卻能借此考察一個(gè)人的格調(diào)、才智和性情，所為何故？這就好比有人汲取古今水木清華之氣供自己呼吸，搜羅天下奇珍異玩之物任自己把玩；手里拿著那些穿不擋寒、食不療饑、瑣雜碎細(xì)之物，卻珍貴勝過錦衣玉食、拱璧輕裘，視為連城美玉，不惜一擲千金，以寄托自己慷慨不平的豪情壯志，其實(shí)他并沒有韻、才、情，不能馭物，格調(diào)自然也就不同。

近來有些紈绔子弟和一些庸人俗漢輕狂無知，自詡賞玩行家，每有鑒賞器物時(shí)，出口便俗，入手便粗，夸張地摩挲呵護(hù)器物，矯揉造作之態(tài)，有辱斯文，以致真正的氣韻才情之士避而不談風(fēng)雅了。唉，這也太過分了！司馬相如與卓文君賣掉車馬，買下酒鋪，卓文君身著酒保圍裙親自在柜臺賣酒；陶淵明有方圓十幾畝宅邸，草屋八九間，菊花遍地，松樹挺拔，有酒就喝，雖然各處境地不同，心胸之曠達(dá)卻是一致的；王維煮茶搗藥，讀詩說佛，書籍經(jīng)文遍地；白居易擁名姬養(yǎng)寶馬，洞庭采石，廬山造屋；蘇軾攜歌妓游西湖，乘船訪赤壁，與好友佛印和尚暢飲，自筑雪堂，以雪明志。雖然這些人中有的奢侈，有的節(jié)儉，卻無傷大雅，其真性情、真才子之風(fēng)不減。

我一向宣揚(yáng)這種觀點(diǎn)，卻只有好友文震亨對此完全贊同。明年春天震亨將要出版他編纂的《長物志》十二卷，亮相藝林，并囑托我為他作序。我覺得震亨這部書，室廬規(guī)矩，貴在清爽秀麗、古樸純凈；花木、水石、禽魚生動逼真，貴在秀美而悠遠(yuǎn)、和諧有趣；書畫章法錯(cuò)落有致，貴在奇特飄逸、雋永俊美；幾榻合規(guī)有度，器具有形有式，位置合適固定，貴在精致實(shí)用、簡單自然；衣飾有兩晉名士之風(fēng)，舟車有武陵蜀道的意境，蔬果有仙境瓜果的風(fēng)味，香茗有荀令、玉川的癖性，貴在悠遠(yuǎn)清淡，回味綿長。典章規(guī)制，大都畫龍點(diǎn)睛般穿插點(diǎn)綴文中，以凸顯刪繁就簡、去奢存儉之意。不只是凡夫俗子之流無法了解其中深意，就是那些有真韻致、真才情，喜歡求新獵奇的文人雅士，也不得不對震亨佩服之至，并把他文中的觀點(diǎn)奉為圭臬。這的確是天下大快人心的一本好書，也是文人之間的一件幸事。

正因如此，我對震亨說：“你先祖文征明，淳古風(fēng)流，引領(lǐng)吳地風(fēng)尚近百年，聲名遠(yuǎn)揚(yáng)。別人說詩中之畫，畫中之詩，窮盡吳地文人的丹心墨手，都無法超越你們文家的風(fēng)格流派。我以前來拜訪，親眼所見你家的嬋娟堂、玉局齋，景色之美難以描述，而你仍然孜孜不倦地勞筆動墨，執(zhí)筆不輟，這不是多此一舉嗎？”震亨說：“不多余。我正是擔(dān)心吳人的意趣技藝以后會漸漸生變，如你所說，這等閑暇小事，身外之物，后人可能會不知道它的源流，特編此書，以作防備。”此言甚是，“刪繁去奢”這四個(gè)字，足以為這本書的總序了。于是我把這些寫下來告訴世人，讓人們閱讀此書時(shí)，不只是感受到震亨的韻致才情，還要領(lǐng)悟他的良苦用心。

沈春澤謹(jǐn)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