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辯日自囚
牢房陰暗。
盡管臘月,依然散發著腐臭霉味,踩在地面還能聽見軟爛聲。
窩在角落的姜驚鵲,反而笑了。
真好,又賺一輩子!
忽然感到身上一暖。
抬頭只見是祖父姜百年,他把皮襖子脫下來罩在了自己肩上:“鵲娃子,你向來多病單薄,披一下?!?
“呃?!?
姜百年露出個笑,拍了拍他肩膀:“等回去,阿爺給你打兩條魚,補補身子,過二年……你還有門親,到時候……”
這話讓姜驚鵲感覺比皮襖更暖,他也笑了:“好?!?
把皮襖裹了裹,里頭還殘留著老爺子的余溫。
“祖爺,祖爺,太陽到底是早起離的近,還是午時離的近?”
五歲的侄子姜云起湊過來,身上裹得像個棉球,學大人也在頭上纏了塊布,歪歪扭扭。
“問你三叔。”姜百年臉上一黑,慌忙走開。
姜驚鵲抬手擼了把孩子的腦袋:“來,三叔跟你說,同樣近。”
姜云起的問題,就是入獄的起因,事情很是荒誕——半日前,在社學,也就是官辦的鄉中學堂。
祖父姜百年與張家老頭張懷禮辯日,爭辯“日初出與日中孰近”。
雙方各執一詞,爭到臉紅脖子粗時,不知誰先揮了拳,接著兒子輩、孫子輩一擁而上,捉對廝殺,從學術爭論演成全武行。
自己被掄了一棍子,便來到嘉靖二年。
上了十四歲的少年身,剛剛才把前身的記憶融合消化完畢。
老姜家八口,對上了老張家十口,勢均力敵,從白胡子的祖父到五歲蒙童,橫跨四代打起了群架。
老學子帶頭,中學子、小學子、幼學子一涌而上。
川貴邊地民風本就彪悍,姜張兩家又是相看兩厭的世代姻親,平日里吵嘴動手是常事,打完繼續做親戚,官府也不理會。
可此番不同,打砸了社學。
于是祖父姜百年——主動帶著十八口來縣上投案。
這腦路,倒是跟前世的自己很像,但凡做點兒不那么道德的事兒,心里就像著了火,拼命要求個心安。
讀書,讀傻了。
到縣衙后,豈料官府半句多余的話都欠奉。
于是姜百年指揮十八口進入大牢,尋到個大房間帶眾人蹲了進來,以圖自囚半日來贖罪,若非讀書讀傻了,正常人誰能干出這事兒?
兩個時辰過去,也沒人管。
百姓自囚,官目如盲。
這跟傳說中黑暗的大明帝國中期不太像。
姜驚鵲忍不住又想笑。
倒不是因為這滑稽的事,而是發現記憶力越發好了,往日所見所聞,竟歷歷在目,甚至已經消失在記憶里畫面……這是給了自己當老爺的命。
“三叔,咱們何時才能回家,我想阿娘了……對了,還有阿黃……對了,還有阿花……還有阿婆……”姜云起掰著手指頭念叨,打斷了他的思緒。
姜驚鵲的心臟猛縮,疼,疼的好像被卡住了脖子,前世女兒也常用這個調子說話。
所以這輩子要么握刀,要么握權,不能再當老好人……收攏情緒,他對姜云起擠出個笑。
“過,過會兒,就回去了,下次把阿婆放前頭?!?
“呃。”
“那,為何,太陽早起那么大,還同樣近?”這孩子又想起了剛才的問題。
姜驚鵲伸出拳頭比劃:“因為三叔,一拳,把它打腫了?!?
姜云起瞪大了眼睛,滿是震驚。
“那……”
張道言忽然擠過來插話:“敏行,我年后若考中秀才,帶你去見識見識百花樓,真是氣派,回家時我定要再路過一回?!?
自己就是被他掄過來的,平時極要好,下手卻那么黑,姓張的沒好東西。
姜驚鵲認真打量他的丑臉:“你考不中?!?
“那……我阿爺行不行?”
“更不行?!?
姜驚鵲透過人群,看向頭發花白的張懷禮,這年紀比范進都老,竟還有勇氣跟孫子一塊讀書。
“三叔,三叔,我呢,我能不能考中秀才?”
姜驚鵲捏了捏他肉乎乎的小臉:“那你告訴三叔,為什么要考秀才?”
“我知道,我知道,沒入社學時候就可背誦了?!苯破饾M臉的驕傲。
“給三叔聽聽好不好?”
“嗯。”
小家伙腦袋猛點,隨后清了清嗓子,表情頗為鄭重,雙手負于背后,清脆的童音在陰暗的大牢里響起來。
“穿青衿、穿靴襪,戴方巾,考中秀才萬民追?!?
“免賦役、無雜稅,領廩米,餐食有肉羨煞人?!?
……
隨著他的童音,族人們嘈雜的吵鬧聲漸漸息了,只剩姜云起的誦讀聲。
“不跪官、不入罪、不受刑、不受冤屈還被尊?!?
“三級試、過了關、考舉人,金山姬妾滿堂輝。”
“除邪祟、護鄉鄰、參政事,不是官來有官威?!?
“士農工商排座次,獨有一士壓百席?!?
……
——隨著他聲音落下,牢內落針可聞。
這兒歌眾人爛熟于心,卻在這陰冷的牢房中,一陣童音誦出,好似有了不一樣的意義。
姜驚鵲也好像對四代同窗的執著,有了觸動,他想起當年苦讀的日子,更記得那些跟自己同樣高的試卷……以及寫禿了半箱的筆。
“一士壓百席”更是“一士護百家”!
所以全村三百余口,勒緊褲腰帶,供這十八口學子,耄耋與童子同窗,一切都為給族人的活路護航。
氣氛變得有些壓抑,就在此時。
咣當!
嘩啦啦一陣響。
眾人扭頭看去,竟然是牢頭忽然把牢門鎖了。
“牢頭!”
姜百年驚呼,但牢頭好似沒聽到,轉身就走。
眾人有些懵,齊刷刷的瞧向姜百年。
這,怎么回事?
跟姜百年說的好似不太一樣。
更在此時,外面不知哪間牢房,不時傳來凄厲的慘叫。
三十七!三十八……”獄卒計數的吼聲壓過哀嚎。
不詳的預感,好似陰云籠上眾人心頭。
張懷禮湊到姜百年身邊:“姨丈,這……不會若事與愿違,給咱流個兩千里吧?!彼麄z從姻親關系上論三代,確實是姨夫跟外甥。
姜百年沒好氣地推開他:“這是你該說的話?咱砸了社學,能一樣?也就是多關幾天的事兒?!?
“那為啥忽然把咱鎖了?咱還是主動來的,但若真定罪,科考資格定然被取消,族里投的八年銀子可就打水漂,再者咱們若蹲大牢,家里人……會不會被族中逼債?”
“這么說,咱主動投案……錯了?”姜百年身子瞬間僵直,瞪大了眼睛。
張懷禮的話,好似一枚巨石轟然砸在眾人心頭,恐懼開始蔓延,趨利避害的本性逐漸暴露……矛頭赫然指向姜百年這個帶頭人!
“二叔,你說好的來投案,咱就沒事兒,現在可咋辦?”
“對啊,不是說日頭偏西咱就回去么!”
“我婆娘剛懷了種,可不能沒爹啊……”
“我老娘在家…定被族里人,欺負死了……”
……
姜百年臉色憋得漲紅,嘴唇哆嗦著,卻半個字也說不出口。
“不許欺負我祖爺。”
一聲童音脆響。
只見五歲的姜云起,小拳頭緊攥,用力抿住嘴唇,立于姜百年的身前。
但誰會在意一個五歲童子。
一老一幼,仿佛在風暴中心搖搖欲墜。
眼見姜云起眼中淚花開始打轉,角落里姜驚鵲微皺,今日的畫面如走馬燈,在腦海中快速浮現。
很快他的眉頭舒展開來,嘴角微挑,好似想通了某些事,終于動了。
他緩緩站起身,把皮襖子脫下來,仔細把上面的褶子挨個展平。
向姜百年走去,對周遭的指責恍若不聞。
來到姜百年身側,輕手把皮襖給他披好。
看著老爺子,呲牙一笑。
“阿爺,天寒了,別凍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