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驚鵲說完,猛然轉身。
探手扣住自己頭頂的白布。
一把扯下來,露出額頭上的還在滲血的傷口,歪頭冷笑。
“來!我這顆頭,值幾兩銀子?只管砍了去!”
細皮嫩肉、姑娘似的一張臉,此刻繃緊如寒鐵,指下的頭顱仿佛一件待價而沽的貨物。
張道言嘴唇翕動:“鵲…鵲哥兒…你…你這說…”
姜驚鵲目光倏地釘在他臉上,讓他后半截話生生卡死在喉嚨里,隨后挨個看過去。
“姜千山,當年你爹摔斷腿,是我阿爺連夜跑了五里路,找郎中,還墊了銀子。”
“張中元,你婆娘生娃,沒錢請穩婆,我阿爺找找的,也墊了銀子……張道青,你娶不上媳婦,還是我阿爺……”
“別村里長作威作福,沒人敢放個屁,我阿爺這個里長,搭錢搭命……呵…”
再次環顧四周沉默下來的眾人,姜驚鵲嗤聲譏笑:“活該你們中不了秀才!”隨后不再理會他們,蹲下身子,溫聲對姜云起道:“三叔再教你首歌好不好?”
“好。”姜云起小腦袋猛點。
“跟我念——經年求學不知禮,心殘智缺怨尤人!”
“……經年…求學不知禮,心殘…心殘…三叔…我……”孩子急的眼淚開始打轉。
“智缺!”
“我記起來了,智缺…是智缺怨尤人!”
眾人頓時臉憋的漲紅,一個孩子,清脆的童音,罵他們無禮、少智,每一個字都仿佛把他們的心窩子往死里戳。
姜驚鵲微笑鼓勵:“很好,鄉民面前稱學子,秀才面前是鄉民。”
“……秀才面前是鄉民。”
“……下不能保鄉親父老,上不能報國朝君恩,喝著族里的血,卻連草都拉不出來!”
“……草都拉不出來!”
“有何臉面,在此怨天尤人。”
姜驚鵲聲音更柔:“最后一句,聲音要高,瞧著他們說。”
“知道了,三叔。”姜云起隨后仰頭,雙手掐腰看向已經散到一旁的眾人,聲音高昂:“——有何臉面,在此怨,天,尤,人!”
“啪啪啪!”
姜驚鵲鼓掌,再瞧向四周,一個個頭都快鉆到褲襠里了,哪里還有半分剛才的氣焰。
“三叔,擦鼻涕。”
姜云起仰著頭,眼睛里滿是崇拜,他竟然把自己頭上的白布解開了,小手舉著遞向姜驚鵲。
“不用,你扎著吧,你也是上過戰場的。”姜驚鵲樂呵呵的拒絕,但拽過張道言的袍袖抹了把,隨后一腳把他踹開。
“鵲娃,此事……”姜百年嘴角抽動。
姜驚鵲干脆打斷他的話:“阿爺,跟這些糊涂蛋說說吧,為何要主動投案?為何要謀劃這場仗?省得他們以為要死娘老子一樣。”
姜百年的眼珠子瞪得溜圓:“你……你怎知?”
假的?
眾人吃驚的看向姜百年。
“阿爺,咱們兩家,如果是其他人,”姜驚鵲指了指眾人,接著道:“澆田搶水也好,建房占地也罷,哪怕是一口痰吐錯了地方,都有可能打起來,眾所周知,二老不會,更不會因為辯日,在社學打起來。”
眾人也反應過來,紛紛認可姜驚鵲的話。
“而且……懷禮大伯,你動手之時十下里,有八下砸了桌椅,余下的都在拱火,砸社學就是你跟我阿爺二人趁亂干的。”
說完笑瞇瞇的盯住張懷禮。
張老頭被他盯的八字胡不由得抖落兩下,對他豎了個大拇指:“好小子……到如今便不再瞞你們,是咱謀劃的事兒,目的是——退學。”
“退學!”眾人驚呼。
“既為退學,那么入學,也沒那么簡單吧?正德十年,三堂叔第一個入學,是吧三叔?”姜驚鵲瞬間抓住了重點,看向人群眾中的姜千山。
“我…就學…八年了。”姜千山支支吾吾,躲開姜驚鵲的視線。
姜驚鵲繼續道:“我前年入學,而阿爺是去年入學,年庚五十八,云起是今年,他才五歲。”
他開始沒注意這些細節,下意識認為大明朝,全家一股腦的考科舉并非太夸張,畢竟前有范進,歷史上七十歲還考秀才的更不少,自己還感動了一把。
現在發現眾人的入學時間很有問題,按理姜百年先入學,由大到小,但事實根本不是,尤其后來入學的人都好似湊數的。
尤其祖父這把年紀還進社學,就更加蹊蹺,范進也不是四十歲才開始讀書的。
姜百年嘆了口氣道:“此事確實另有隱情,你們有人知曉,有人不知。”
“阿爺細說。”
“八年前,縣尊到任建社學,但咱這地方勞力金貴啊,飯都吃不飽,哪有人讀書就學,后來縣尊說入學給五兩,考中秀給五十兩……五十兩啊,那得買多少米……”
“但有限制,考中秀才前不得減員,要逐年增員,如果丁口不夠,自行想法子拉人。”張懷禮在旁邊補充。
姜百年點頭:“這可是躍龍門的機會……尤其咱們祖上出過四個秀才…,本以為不難,又想光宗耀祖,再加當初你阿婆又病重要銀子,我咬牙應約,找到縣上簽了契,我覺得千山靈醒,找你大阿爺,讓他讀……懷禮也應了,他是個要強的,張家塞了三人。”
姜驚鵲聽罷,瞧著黑黢黢的牢頂,輕聲道:“后來秀才沒考中,銀錢也供不上,又不敢減員,就跟族里其他幾房做約?他們出些銀子,咱們有人登榜,他們就得些好處。”
張懷禮驚嘆:“小鵲靈醒,就是如此……賞銀歸他們,更護他們賦役,咱只要官府發放給秀才的廩米。”
沒毛病,也公平,股本不足拉投資,族里是做天使投資人,承擔風險搏收益。
姜驚鵲心中越發通透,十五年執教生涯帶給他的邏輯思維習慣,在這一刻展露無疑,他看向張懷禮。
“那么現如今到了臨界點……窮的再也無法支撐,所以懷禮大伯,是你出主意在社學打架以求被開革?認為可免受縣尊追責?而且還真打,下手一個比一個黑。”
張懷禮聽著他的話,越來越震驚:“你……”
“我被道言一棒子打開竅了,現在料事如神。”
張懷禮瞟了一眼發呆的孫子,對姜驚鵲苦笑道:“你所料不差,若事先跟你們交底,打不真切,萬一被縣尊瞧出來就倒大霉……你是不是覺得做法有些蠢?”
姜驚鵲搖頭:“你既如此說,那定因縣尊之威甚重。”
“對,咱合江縣,有四字令人驚懼,破家縣令!”
真相大白。
兩老兒以辯日為由引起群毆,只為把故事唱圓了,給知縣聽——自污以求存!
好家伙,這本該是朝堂的戲碼,在這西南邊地的鄉村,倆鄉下老頭竟無師自通,搞了這么一出。
而究其根本,就一個字——窮。
姜驚鵲忽然轉頭,瞧向四周目瞪口呆的眾人,冷笑道:“你們這些糊涂蛋都聽明白了?”
“我阿爺是為了誰?”
“你們有一個爭氣的考上秀才么?”
“若不來主動投案,你們難道想破家?”
“還有臉怨我阿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