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再來二十串羊肉串、十串脆骨、八串魷魚，還有……雞中翅，四串！”孫方宏一邊翻著菜單，一邊不斷加著菜。

幾人面前的圓桌上，已經密密匝匝的鋪散著近百只光桿竹簽。

劉朔打量著眼前熱鬧的燒烤攤，不由得輕嘆一聲。

沒料到，現在這種惡劣的境況下，竟能在離湖川市不遠的地方找到市井氣如此濃烈的一隅。

僅僅是一周前，劉朔幾人仍掙扎在絕望的泥潭中。

而此刻，周遭彌漫著摻雜著炭火的香氣和歡聲笑語，昏黃的燈光照在食客興奮的臉上，劉朔驀地感到一陣恍惚，仿佛一切都如災難爆發前一般平靜。

“再加一份烤羊排！”孫方宏揚起頭沖著老板大聲喊道，“蛋炒飯也來一份，要大份的！”

鄰桌大約是不滿孫方宏的大嗓門，有幾人扭頭投來不滿的目光。

席昌盛面帶歉意地沖鄰桌點點頭示意，忍不住抬手制止孫方宏：“吃了那么多，還吃？”

孫方宏訕笑幾聲：“從學校逃出來后的這段時間，我們幾個一頓飯都沒好好吃過。今兒個好不容易在這碰到一個正兒八經的飯店，還不趕緊補充能量，再接下來都不知道哪天能吃上好飯。”

劉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我們現在離市區不是很遠，這里的情況也沒摸清楚，趁此機會就多吃點吧。”

李文輕笑道：“他確實應該多吃點，我們這一路逃過來，一等功臣非他莫屬。”

劉朔緊緊蹙起眉。日暮時分，這家小店在余暉中的身影讓四人都陷入狂喜，但落座后，劉朔很快發現一個古怪的事實——

這里的老板、服務員和顧客，都對湖川市近一月的驚人災難一無所知。

換言之，自從5月16日，災難爆發至今，即使惶惑、驚懼、絕望的情緒在湖川市民中飛速蔓延，有關的惡性消息仍被莫名封鎖，真相依舊被掩蓋在層層迷霧之中。

“這兒看起來似乎和往日一樣平靜，這里的人好像也對湖川市的情況沒有察覺，實在是不可理喻。”席昌盛拿起一串雞翅咬下一口，語氣中帶著一絲不安。

李文故作輕松地說：“別擔心，明天繼續往南走，很快就可以到鄰市，我們如實向管事的人匯報情況就好。”

但他知道，這只是故作安慰的話，他自己心里也沒底。持續已久的沉默和傳言，都讓人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

“烤羊排，炒飯。”老板面無表情將菜送上桌。

“謝謝。”劉朔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又招呼幾人，“快點吃，吃完還要找住的地方。”

話音未落，他忽地瞥見老板身后不遠處，又瞇起眼細看。

僅是一眼，他的表情便徹底凝滯。剛轉過身的老板注意他的模樣，滿臉狐疑地打量著他。

席昌盛見劉朔神色有異，便順著他眼神望過去。

斜對面的小巷里，幾個影影綽綽的身影正蹣跚趔趄地挪動著靠近，它們的眼睛血紅，皮膚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灰白色，口中發出含糊不清的嘶吼。

“怎么會……”席昌盛一時愣怔，喃喃道。

離開市界線之后，連續幾日平淡的路途已讓他漸漸有些淡忘了之前的日子。

但此刻，曾經被喪尸包圍的壓抑驚悚的日子再次在他腦海中瘋狂盤旋。

當臨近小巷的一名中年男人被瞬間撲倒，頃刻間便撲騰著雙手在血泊中斷氣后，燒烤攤瞬間炸開了鍋。

驚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不明所以的食客慌不擇路地四散逃開。

劉朔的大腦嗡的一聲，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往日被困在成筑大學宿舍里的掙扎求生，被刻意掩蓋的真相，此刻再一次血淋淋地展現在眼前。

“跑！”孫方宏大吼一聲，一邊招呼眾人逃跑一邊拾起椅子向面前的尸群狠狠砸過去。

李文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愣怔地看著眼前陌生又熟悉的殘酷，手中的羊肉串掉落在地，沾滿了灰塵。

“別發愣！想變成那東西嗎？”劉朔怒喊道，拽著他向后撤。

“都從學校沖出來了，怎么可能栽在這！”席昌盛快步跟上來，邊跑邊將仍在攻擊的孫方宏一把拉過來。

數分鐘前尚且僻靜無聲的街道，此刻擠滿了奔逃的人群，喊叫聲聲與咒罵聲混雜在一起，如同海嘯般沖擊著耳膜。

“別擠！別擠！”

“我的腿！我的腿被踩斷了！”

“大伯拉我一把！我身體不聽使喚了！”

劉朔不自覺地轉過頭瞥了一眼，只見一個穿著白色雪紡裙的女孩似乎被石子絆到腳，只是一個踉蹌，便被身后追來的迅猛的怪物撲倒，鋒利的牙齒瞬間撕裂了她的喉嚨，鮮血噴涌如柱，染紅了怪物露出陰森白骨的臉。

如劉朔多次親眼目睹的那樣，女孩在掙扎了幾下后，便咽了氣，但沒過幾秒，她的身體忽地開始劇烈抽搐。

毋庸置疑，她很快也將變為尸潮中的一員。

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緊緊纏繞著劉朔的心臟。

劉朔目之所及，盡是都是被撲倒、被撕咬的人，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柏油路面，濃重的血腥味海海漫漫地彌散開來。

眼前慘況，和宿舍樓被癲狂的喪尸沖破的那晚竟別無二致。

“別分心，逃啊！”席昌盛見劉朔分了神，緊緊抓住他的大臂全力奔跑。

四人拼盡全力撥開人潮，硬是擠出一條生路。

身后，震耳欲聾的嘶吼聲和慘叫聲，愈發激烈，愈發尖銳。

他們跌跌撞撞地沖過十字路口，不遠處的街邊似乎是一個街心公園，草木葳蕤，只有幾縷微弱的月光透過扶疏的枝葉灑落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潮濕的泥土氣息。

身后仍在逃命的隊伍越發縮小，不斷有人倒下，身亡，但絕望的尖叫聲卻不見減弱。

那些人似乎失去了理智，并沒有選擇藏身處眾多的公園，而是沿著大路繼續奔逃。幾人見狀，默契地踩著草坪走進樹林內。

幾分鐘后，他們的目光鎖定在一塊巨大的巖石后面，那里形成了一處天然的凹陷，可以暫時躲避。

“先在那休息會吧。“李文率先走過去俯下身子。

當四人都蜷縮在巖石后面休息時，隱隱約約的喪尸特有的嗚咽聲又在幾人耳畔在響起。

“安靜。”劉朔將食指放在唇邊，在成筑大學的那段求生經驗讓他知道，保持安靜是從尸潮中脫身的唯一選擇。

四人屏息凝神，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他們能感覺到，怪物就在附近游蕩，稍有不慎，他們就像被一群饑餓的野獸包圍的獵物，隨時可能被殘忍撕成碎片。

劉朔凝神聚力，仔細辨聽街道上的聲音。嘶吼聲、撞擊聲、啃食聲，宛如一曲勾起回憶的死亡樂曲在劇烈奏響。。

正當他集中精神時，一只喪尸忽然出現在巖石上方，它顫動著脖頸虛視前方，腐爛的臉上布滿血污，空洞的眼窩里已不見雙眸。

李文一驚，張嘴差點喊出聲，所幸被席昌盛猛地伸手捂住。

幾人屏住呼吸，緊緊盯住那只喪尸的動靜，片刻后，喪尸似乎并沒有發現他們，僅是在石頭前徘徊幾步，便轉身離去，走入街道搖搖晃晃地尋找獵物。

直到街道上傳來的哀嚎和嗚咽聲漸漸平息下來，劉朔才謹慎地地探出頭檢視周遭。

夜幕如墨，冷白色的月暉灑落在山坡上，連空氣都浸染上了一股哀涼的氣息。

“我們現在，似乎在地勢較高的地方。”席昌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遙望著南邊的方向。

孫方宏動作利索，疾步爬上山坡，席昌盛說得不錯，從這里眺望，山腳下的城市盡收眼底。

“怎么樣？”劉朔看著凝佇在原地的孫方宏，心里蒙上一層不好的預感。

他很清楚，不遠處那座支撐他們從成筑大學的絕境中逃出，日夜兼程趕赴的城市，如果不是理想的安全區，必將對四人的士氣造成重大打擊。

他見孫方宏沉默不語，便走上坡頂，放眼四望。

之后，瞬間噤聲。

整個城市，燈火通明，生氣蓬勃，恍若仙境。

“消息是真的。”李文趕上來，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省城竟然……”

“劉朔，你父母的具體位置在哪里？”席昌盛看著腳下井然有序的街道，喃喃問道。

“不急，他們一定沒事。”思慮片刻后，劉朔說，“這里的情況并不完全清楚，直線趕過去還是有些危險。”

李文困惑地打量著他，喟嘆道：“這么遠都過來了，你竟然不心急。”

“警惕些！”孫方宏低聲呵道，“都像你心那么大，我們沒死在學校，也死在市二院了。”

“不用急。”劉朔擺了擺手，身后的尸群已不見蹤影，但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無力感，“這座城市是否絕對安全還不確定，也許成大封校前也是這樣的情況。”

幾人對視一眼，默契地繼續趕路。

他們從公園后門走出，沿路向下走，和在湖川市內一路逃亡時看到的慘烈景象不同，這里似乎只有靜謐的鳥鳴和風聲，錯落的樓宇和璀璨的街燈吐納著城市特有的呼吸。

除了不見行人蹤跡和喧囂車流以外，一切都如往日般平靜，不過此處是郊區，倒也不能說有哪里不對勁。

幾人的心情漸漸放松下來，腳步也松弛下來，甚至有了欣賞街景的興致。

但，在他們即將跑上一條寬闊公路，走進街對面的小區，打算找個人問路時。

僅是一瞬間，脆弱的現實轟然破碎。

“跑！快跑！有吃人的瘋子！”一位穿著紅色馬甲的健壯男人從小區的幽暗處猛沖出來，邊擺動胳膊邊朝他們大喊。

話音未落，男人便被身后陰影處撲出的怪物擊倒。

此刻，劉朔四人停下腳步，全部面容怔忡地愣在原地。

海海漫漫的喪尸，如同猩紅色的潮水般，從面前的方向緩緩而來。

再次襲來的絕望和疲憊，將他們與地面緊緊粘連。

倏地，劉朔感到天地都晃動起來，即使左側有一輛失了速的轎車正左右晃動著向他駛來，他也無法挪動半分腳步。

……

掙扎著吸入一口空氣后，劉朔微微睜開雙眼，額頭傷口上滲出的血仍在汩汩而下，透過模糊的視線，他勉強看見了緩緩移動的尸潮，正向著他蹣跚而來。

似乎，有一陣急促的叫喝聲虛無縹緲地自遠處傳來，他緩緩轉過頭去，瞳孔里滿是呈水平狀的樓宇和樹木。

疼痛，他感到愈發劇烈的疼痛，正從顱頂向周身蔓延開來。

除卻不間斷的劇烈耳鳴外，他再次聽見了叫喊聲，一聲接過一聲，不斷回蕩在耳畔。伴隨著闖入視線中的一只朝他遠遠伸過來的手，三個疾馳的身影正愈發清晰。

該逃了，現在就得離開這，劉朔思忖著，但連爬起身的絲微力氣都沒有，尸群大概更靠近了些，因為他開始能夠聽見那堆失去生命的軀體中發出的嗚咽聲。

他用力全力撐起胳膊，但卻以失敗告終，只好讓腦袋再次砸倒在濕潤的草地上。他一陣恍惚，原來在綠茵場上飛奔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很久。

此刻，所有雜音都在他的腦海里荒蕪殆盡，他用力抓住一株枯草，思緒驀地飄回了一切破碎前的那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