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革命”爆發在澤國的那個早上，吟良正捧著一包壓碎了的米粑，準備去參加武士畢業考試。

他特意囑咐了外公叫醒自己，老年人的睡眠短，總是天還沒亮就起床溜達。

凌晨五點，吟良就著母親的鏡子整理武服儀容的時候，外公起床看到他，又轉頭看墻上的掛鐘。

“才五點啊。”

吟良點頭，壓低聲音說：“別叫醒我媽，她半夜才下工。”

這個棚戶房是父親從前租的，屬于礦場的財產。房間非常小，弟弟跟吟良住里間，母親、外公的房間都是用木板臨時隔出來的，客廳就是廚房，臺風天的時候整個房子都會嘎吱作響。母親去礦場大食堂幫工，還給“文明區”的中產階級家庭做幫傭。掙的錢七成都喂給了房子。

礦工是乞靈郡的底層，礦工家的女人則更不值一錢。礦工大會的時候，鄉紳老爺提議說：“不應該給女人們工錢。給頓飯吃，以及一些富人家里不要了的東西為好。”

“薪酬付給女人只會助長男人們的懶惰，這一代礦工的勤勞程度已遠遠不如前幾代了。”

“人頭稅征得太少了，這是在鼓勵懶漢！務必漲到三百錢。下礦人頭稅減一成！”

“嚴禁私自蓋房，土地歸礦場所有。”

最終，這些條文多數變成了新的律法。只有女人薪酬沒有被取消，為此乞靈郡的“女性會”組織女人們給郡長府送了鮮花，組織了跪謝大會，還禁欲一個月為郡長祈福。吟良的母親也去了。據說不去的人會被“女性會”除名，以后就領不到免費棉條了。

“我中午還可以瞇一會，紀太太家傭人室有塊軟墊子，鋪在地上睡比家里頭都舒服。”母親說話的時候已經起床了，端起一個煨湯的缺角瓦罐。

“太隆重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吟良說。

“礦工家的兒子從習武堂畢業了，這不叫大事什么才叫大事。鄰居們都說，‘你們家是祖宗顯靈啦！生了個這樣好的兒子，選進了習武堂，學一身本事，畢業分配軍部，一輩子都不愁吃喝。往后啊，你們全家都跟著享福。’”

外公在旁忍俊不禁：“隔壁燕姥姥吧，她最愛這樣說。”

“習武堂什么都好，就是訓練聽說特別累，比礦場還不把人當人。我家吟良肯定受了很多苦。”

“沒有的。今天畢業考試一過，就都好了。”吟良提起帶子往上一拔，行李收拾妥當。

外公走到里屋門口，把簾子掀開一個縫，往里面看了一眼。

“行良還沒醒嗎？”母親問。

外公折身回來，搖搖頭。

“把他叫起來。再不起床下礦得遲到了。”

外公穿過簾子進去，過一會，里面傳出來咒罵。

“他在礦里跟人都學了些什么話！”

吟良聽不下去，這些話骯臟又難聽。

“別怪他。聽說南邊要打仗了，礦場來了很多訂單，白天黑夜地趕工。他累得每天叫苦。礦監親自來堵我，說你們家必須得有個服勞役的，不選兒子就選爹，小的老的都行，必須得下去一個。”

“行良一個童工，被當成大工使，一天挖一千斤，晚上回家腰都直不起。你休假回來前，他還跟我抱怨呢。他說，為什么別人家的小孩沒有十六歲下礦的，都在洗媒石呢，洗媒石多輕松啊，在外邊，能曬到太陽。他說他半年沒見過太陽長什么樣了。”

吟良聽母親這么說，忍不住嘆口氣。礦區的小孩九成九都要下礦，百里挑一的像他這樣，從小就選進習武堂，跟中產階級的小孩們一塊吃住訓練。

弟弟沒這樣好的天賦，郡公所的巫醫大人每年至多選一個好苗子。但是最近幾年，全礦場都只有吟良一個人入選。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門簾被霍的扯開，行良走出來發現了哥哥。

“剛回來還是要走？”

“馬上得走了，請不動假。昨晚回來的時候看你睡著了，就沒叫你。”

“哦。”行良看起來比三年前休假回來看到的更高了，也白了很多，是那種終日棲身礦井深處的怪異的蒼白。“下次什么時候回來？”

“畢業了就得趕著去軍部述職，再休假要看軍部的規定。我會寫信回來的。”

“郵驛所被取締了，狗娘老爺說礦工不用看信。邊境關了幾年了，也沒人能寄信到這來。這你不知道？”

吟良搖頭。三年的確改變了很多，世界變得更封閉了。

早飯后，母親塞給吟良很多自制的米粑，這是一種礦工區人常吃的干糧，特點是耐儲存，熱量高。味道馬馬虎虎。

吟良與弟弟一同出門，兩兄弟簡單道別。行良欲言又止，到最后什么也沒說。

從礦工住的棚戶區到習武堂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捷徑倒是有，半個鐘頭就能到。但那樣就得穿過“文明區”，那邊住著中產階級和礦場股東，礦工以及礦工的兒子們不允許在那邊露面。

吟良沿著文明區的外墻走。高聳的圍墻深重筆直，如生根一般挺立。

他回頭眺望薄霧里初冬的礦區，那里就像廢棄的墓地一樣衰敗。太陽從裂開的云層里泄露出來，光線穿不透那些白霧。

“今早開門的時候，看見‘抽煙隊’的人，往左邊去了。”

“他們去習武堂做什么？”

“這就不知道了，怕不是去習武的吧。”

“習武堂是軍部的，抽煙隊是司安部的，乞靈郡的兩大武裝要干架了嗎？”

“抽煙隊來了多少人？”

“好家伙，至少三排。”

吟良走的是習武堂后門的小巷子。這里擠滿了缺胳膊少腿的殘疾礦工小販，郡律法只允許負了工傷的礦工做生意。有幾個在地上爬的乞丐和小販，正在伸長脖子看著習武堂的方向議論。

吟良隱約看見，比平日要多得多的人影在習武堂的門口攢動。

他心里嘀咕，抽煙隊難不成來幫武士畢業考試監考？

大門被一排制式擋板圍住，只留出一道僅供單人通過的小口子，口子兩邊站著一排黑臂帶的男人。

黑臂帶上用砂語寫著“黎神下司安之助臂”，簡而言之就是司安部的意思。與軍部不同，司安部是官方對內的暴力機關，負責維護治安和秩序。他們經常對鬧事的礦工施以一種叫“抽煙”的酷刑，從而得了“抽煙隊”的名號。

吟良走到過檢口。

一個梳著砂國流行的小辮兒的男人漫不經心地問名字、編號。吟良答完，小辮男人伸出手：“把他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