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良睡著了。
少年在夢里對他說:“你的客串非常成功,原來的司安部隊長被你取代了。抽象與具象的隔閡并非牢不可破。”
吟良把眼睛瞟向一旁,那邊的沙坑里蹲著一個戴黑臂帶的男人,抽煙隊的原隊長像個三歲小孩一樣在那用砂子搓繩索。
“郡長實行戒嚴了,我的客串還能撐多久?”
少年不回答他了。吟良覺得有人在推自己胳膊。
吟良腦袋一陣眩暈,徹底清醒后,發現自己在辦公室的椅子上打盹。果然還是睡著了。
女助理推醒了他,告訴他礦工三區抓捕到了巫醫案的重大嫌犯。
還好,客串還在。吟良跑到審問室,桎梏凳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
“抬起頭來。”吟良說。
那人紋絲不動。
一名抽煙隊員走過去,伸手掰她的頭。
就像野貓一樣,那人飛快地張嘴咬住隊員的手掌。吟良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
被咬的男人齜牙咧嘴地大叫,另一只手像擂鼓似的猛錘女人的腦袋。
其他人迅速圍上去,掐脖子扇耳光扯耳朵,總算把人救出來。
女人咯咯地笑,嘴巴里淌出許多血。她的頭發糊在半邊臉上,額頭和下巴都掛著猙獰的傷口,衣服的間隙里也沾著淤青和鞭痕。
吟良心里一痛,熏池竟然遭了這么大的罪。
“這女人,我親自審問。你們全都出去。”
隊員魚貫而出,吟良把門反鎖住。
吟良說:“丫頭,你受苦了。”
熏池抬眼看他,兇狠地啐了一口。
吟良要給熏池松綁,他的手伸到半空,就被熏池蓄勢待發的牙口唬得停住。吟良說:“妖精,你別咬我,我是霍吟良。”
熏池說:“呸。”
吟良說:“第一天見面你看見我被打了,問我怎么被打的。礦組的小隊長說我沒完成任務,被打的。你張開手要他們打你,你說你肯定完不成。這你可記得?”
熏池說:“你瞎說。你怎么可能是霍吟良,你又老又丑。”
吟良又說:“兩百塊的砂鈔是我夢出來的,你拿去找糾察員買了燒鵝跟燒酒,還寫了‘妖精的禮物’,這些事不可能有外人知道。”
熏池把頭低下去,發出嗚嗚的哭聲,她說:“你們抓住了霍吟良,你們連這都審問出來啦。你們是不是把他打死了?你們肯定是打死他啦。”
吟良一陣自責,這傻丫頭自身難保了,還有腦回路去想別人的安危。
“好啦好啦。我真的是霍吟良,你要我怎么說才信我?我先幫你擦下血,你嘴巴里全是血。”
“別急著擦,我還沒信你呢!你回答我,霍吟良的屁股上有幾根毛?現在就回答,不許出去看,不許出去問。”
吟良臉一紅,說:“等一下,這種事你怎么會知道?我沒露屁股給你瞧過。”
“屁股靠腰的地方,說是腰也沒錯,還蠻長的。”
“別說了,一根,我后腰上有一根胡子一樣的毛,小時候被人取笑過,說是小尾巴。”
“你真是霍吟良呀。”
“如假包換,我的夢第二個能力,客串,我可以取代一個人。第一次嘗試,就成功了。”
“太好啦。我以為你被打死了,我被他們打得好疼啊。你快救我,我受不了啦。”
吟良想去幫她解鐐銬,沒想到這女人說:
“別管這些了,我餓得受不了啦。他們不是人,他們沒良心,不給我吃飯。你快給我弄些好吃好喝的來。”
吟良以食物勸供的理由要了一大盤吃食,桂松溫酒、炭火烤鵝、蒸香花片、白魚濃湯、錦菜牛舌。這些上等人的食物都是他新近才吃到的,味道不壞。
熏池吃飽喝足,吟良給她熱毛巾擦臉。這時候她才覺得傷口燒辣辣的疼,又哭又叫。
吟良說:“戲還得演下去。我不準他們再打你了,但是你還得在牢房里待一陣。吃的喝的管夠。”
熏池問:“咱們不逃走嗎?”
吟良說:“郡里戒嚴了,港口封閉了,眼下誰也逃不了。我還得去做一堆為虎作倀的壞事,順便摸清楚崗哨的分布和換班表。只要找到漏洞,我就會把你跟我家人都接出來。有機可乘就跑,絕不拖延。”
熏池說:“霍吟良,我會報答你的。”
吟良結束審訊,找了個借口安置熏池。接著馬不停蹄地去檢查各小組巡防情況。他覺得自己有那么一刻真的變成了一個上層階級,盛氣凌人、頤指氣使。那些平日里作威作福的高干子弟都在他面前恭敬順從,每個人都安安分分地待在權力結構的架子里,恪守職責和社會位置。上層人沒有什么不同,卻牢牢掌控著下層人的生殺予奪,有時甚至并不依靠暴力。
吟良想,自己脫掉這身制服,變回礦工的兒子,就不會有人聽命于他了。這樣說起來,所謂的權力,從來就不是真實存在的,只根植于每個人心里,人們相信它的存在,它才存在。
到了晚上,郡長召開了郡公所大會,吟良坐在下面聽。
郡長說:“相信諸位都已經知道了,澤國的‘妖怪大革命’,我愿稱之為惡劣暴動事件。皇帝陛下的意思是,絕不承認妖精朝廷的合法性,我們只認可澤國人類正統君主。各位,底層大眾不能再承受這樣的煽動了,這會要了他們的命。我要求司安部和軍戎部實施聯合戒嚴,礦工區宵禁延長至十二小時。這場思想瘟疫一定要扼殺在外海,妖精的任何消息都必須封鎖,我不希望再聽到任何人討論這件事。要是礦工里的密探給我打報告,說哪個礦場有人在討論,礦場主就要接受忠誠審判。我會把他送進‘親人房’,親自‘輔導’他!”
官員們聽到“親人房”,個個面色蒼白。吟良猜測那可能是某個刑房。
會議結束后,吟良回到司安部大樓,卻發現平日里站崗放哨的守衛一個都不見了,一樓大廳里也沒有人影。
宵禁已經開始,抽煙隊的人手的確有大部分調離了出去。但司安部總部一定會有留守值班的人,這是規矩。
這么個嚴密警覺的部門,不可能出現這種失誤。大樓里全是機密文件。
吟良覺得匪夷所思,走到樓上才陸續看到有人,看來是一樓大門和進門大廳的區域守衛不見了。
他回到辦公室,發現窗戶下的酒柜上,柜門敞開,黑仙寡的數量也不對了。
房間里彌漫著一股嗆鼻的酒味,仿佛幾個醉漢在這里推杯換盞過似的。吟良如臨大敵,一邊退到門口,一邊觀察房間的其它陳設。檔案柜、文件柜以及桌面,依舊保持離開時的樣貌。唯一的不同只有酒柜和酒的氣味。
這是為什么?難道是郡長派人調查過自己,所以才翻動里辦公室里的陳設。可是好端端的,文件和檔案柜不去動,為何偏偏盯上不相干的酒柜?酒有什么玄機不成。
吟良想不出原因,他安慰自己,興許是哪個嗜酒的小毛賊,偷偷摸進來喝了兩瓶酒,又順走了幾瓶,走時忘了關柜門。
這么想著,吟良走到窗戶邊,將兩扇對外張開的窗頁合攏,落鎖。
月亮被關在窗外,只剩下濾過的光影鋪陳在地板上,如篩后的細鹽。吟良看著光影,心里仍舊不安穩,不會有哪個毛賊敢到司安部總部大樓來偷酒的。這件事透著詭異,最壞的結果就是,自己被某個人或者某個組織盯上了。他們在暗處,自己在明處。
吟良抬起手背揉眼睛,一瞬間,某種不可名狀的危險感升上后腦。不等吟良回頭,一個男人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身后,那人說:
“等您很久了,假長官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