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良總是做一個相同的夢。

那是一個巨大的黑色迷宮，像遠古僬僥人的環形祭祀院。吟良在里面穿梭游蕩，總是碰到同一個人。像是一個少年，看不清面目長相，以左手就是左手那樣固有的意義存在。

這人總在做一些荒謬的事。他把沙子搓成繩索，掛到迷宮的高墻上。他妄想爬到迷宮上面去，經常摔得七葷八素。又或者把水壓扁成紙，拿著風做的筆在里面寫個不停。何苦做一些無意義的事，吟良每次這么想著，就稀里糊涂地醒過來。

吟良看到一面長霉的墻。墻上掛著郡長親筆的告誡：

“壞分子莫存僥幸，黎神在看著你。”

是了，自己被抽煙隊的黑口袋套住頭，一路押運到了公獄。一路上他大喊冤枉，沒人搭理他，只有肚子白挨了幾拳。

公獄據說由郡上第一座媒石礦改造而成，只有一個出入口，所有的牢房都設置在地底，氣孔有限，空氣稀薄，犯人們常常處于虛弱迷離的狀態。曾經有新來的獄卒打報告給郡長，闡述這一狀況。郡長反而覺得這是這地方的優點，犯人們乖乖地不鬧事，皆大歡喜。

牢房的四壁與頂上都刷了紅色的油漆，郡長喜歡的顏色，用料比礦工區最闊綽的家庭還扎實。

到底是什么事被抽煙隊逮到了呢。弄錯了人名還是遭人陷害。說起來，自從郡長“清洗壞分子行動”發起后，乞靈郡的律法猶如一紙空文，抽煙隊可以因為任何大小事情逮捕任何人。尤其是針對礦工，衣衫不整和妄議權威——比如，沒系領口的第一粒扣子和不小心說了“麒麟菌（一種常見蘑菇）壞掉了”都屬于該罪范疇，可以無須審判直接判罰礦役改造。

吟良突然想到，也不是什么事都沒有。幾天前，自己作為學長在演武室訓誡新生的時候，說過一句：

“......以上堂規請各位謹記，尤其最后一條‘謹遵《乞靈郡全民公約》，絕不私越邊境，亦不幫助任何人越境脫逃‘。你們給我豎起耳朵聽著，碰了這條紅線的，別說習武堂救不了你，連郡長也救不了你！”

說完就慌了——不該提郡長的，那時候腦子里筋路走錯了。本意是想說老天爺也救不了你，靈感乍現，想著郡長就是乞靈郡的老天爺，嘴巴沒等腦子確認就脫口而出。當時的吟良慌得冷汗涔涔，這算不算妄議郡長。

新生們有沒有聽出來端倪，有沒有向抽煙隊告密。吟良想得腦瓜子疼。可能有某個心眼多的小孩偷偷記下了，轉頭就舉報了他。那些中產階級的子弟向來使心用腹。

這么一盤算，形勢一目了然。當務之急要組織話術，引用《郡長的一千條箴言》，闡述昭昭忠心，或許有一線生機。

一連等了許多天，吟良在地下的監獄里看不到日出日落，只能從一日定食兩頓飯來推斷日子。大約八餐牢飯后，吟良被提審了。

庭審設在黎神的祭堂里，先由樂師帶著眾人向大神黎起誓，而后鄉紳見證人落座，智者旁聽會落座，庭長落座，審判員落座，抽煙隊質詢者落座。一堆人慢吞吞地點頭行禮，依次坐下，吟良看到最后只剩下自己杵著，差點也跟著坐下——他屁股后邊有張抹了紅漆的簇新椅子。

依據《乞靈郡郡長（郡王）律法》，終判無罪的人最后可以落座。吟良偷偷瞥了一眼，那椅子新得油光發亮。真的有人坐過嗎。

一通慣例的陳詞后，審判員問：

“你和霍桐是什么關系？”

“他跟我媽離婚了。他跟我什么關系也沒有。”吟良老實回答。

“疑犯不準撒謊！他是你父親吧。”

“生理上是的。法律上已經不是了。”

“你和他有無聯系？”

“沒有。他再婚之后我沒見過他。”

“你撒謊！習武堂的門衛看到過他。”審判員轉身向庭長提交了一份文件，接著說：“門衛的證詞里記載了霍桐探訪習武堂的幾段時間。霍吟良就學期間，霍桐的記錄探訪次數多達十余次。”

“我沒見他。他在門口等不干我的事。”

“撒謊對你沒有好處。租戶區的監控武士有證詞，你去過霍桐家兩次。”

“那是因為他留了錢在寄物室，我拿去退給他。我沒要過他的錢。他的任何東西我都沒要過。”

“沒有人能證明你的話。你去霍桐家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有第三方可以作證你只是退錢嗎？還是說假退錢之名，偷偷謀劃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吟良急忙說：“我沒進過他家，我敲了門放下錢就走了。”

“你沒有幫霍桐，那霍桐是怎么逃出邊境的？一個什么門路都沒有的礦工，私自越境，拖家攜口整整齊齊。只有一個可能。就是你這個習武堂的兒子，幫他打通了軍部的腐敗分子，用了叛國分子的路數，幫他搭上了脫逃的船。”

吟良感到一陣耳鳴。

剛開始申辯的時候，他發覺自己準備的箴言全都用不上，這次審判跟習武堂的訓話一點關系也沒有。被問到霍桐的時候，他下意識認為霍桐不是死了就是犯了事了，無論如何，全部撇開再說——況且，他也的確沒有同霍桐產生過關聯，除了五年前叫過他“爹”。

但萬萬沒想到，那人竟然私自越境了，而且攜家帶口。這在乞靈郡不僅難如登天，而且是死罪里的死罪，挫骨揚灰的那種罪。誰要是沾上了叛逃者，特別是如今天審判所質詢的，幫助叛逃者。那么死罪立刻判決，是毫無疑義的。

郡長在《乞靈郡核心律法一百條》里，將“凡叛逃乞靈郡，逃避礦工義務者，全力追捕，無需判決，直接處死。”列在第一條。

審判進行到最后，所有的質詢吟良都一力否認。又一輪對著大神黎的誓詞過后，全員起立站好，庭長說：

“霍吟良，男，十八歲，叛逃犯霍桐之長子。本庭認為，其無法自證與霍桐脫逃案之干系有無，本著疑罪從有的郡律法，宣判霍吟良有罪。茲判決，霍吟良無薪酬礦區勞役，一百二十八年。不得結婚、生子。不得探望，不得減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