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大人。”

吟良手心濕漉漉的一片，他緊張得直冒汗。

兩個高等衛隊的魁梧保鏢分立兩側，從他們中鉆出來一個圓臉小眼的中年人。他的表情威嚴又親切，皺紋像河流一樣舒緩，眼光銳利而肆無忌憚。這就是乞靈郡的郡長，舊時代的郡王。

“寒暄話就免了。”

郡長徑直走進辦公室。

吟良跟進去，保鏢杵在門外，像雕像一樣巋然不動。

“黑仙寡就行了。”郡長說。

“好的，大人。”吟良打開靠窗的酒柜門，找到一支巴國產的玄酒。進口黑仙寡一瓶的價格相當于礦工區工人六年的薪水，但在上層階級卻只是最尋常的社交用酒。

郡長抿了一口，皺紋滿足地沉到臉頰兩邊。酒杯里的黑色液體像銀河一樣反射著天花板上的燈光。

“味道不壞。我不懂酒，可我愛喝。味道不壞就是好酒。砂國老爺喜歡喝蜃泉酒，那玩意太淡了，我喝得直搖頭。不好喝的就不是好酒。”

吟良點頭附和：“大人是懂酒的。”

“馬屁精。”郡長說。

吟良嚇壞了，這個隊長原來是個什么秉性，談吐是什么樣的，自己一無所知，不會穿幫了吧。

“誰不是呢？哈哈。”郡長又說，“你們奉承我，我奉承砂國皇帝，皇帝奉承他的子民，子民又奉承你們。南邊出事了，你可知道？”

吟良搖頭。

“方才的驛報，南邊澤國，妖精暴動了，說鬧大革命。那群奴隸嚷著要平等，澤皇一味安撫，他是個好皇帝，就是太心軟了，慈悲會害死他的。十岐的聲勢越來越大，我看要出大亂子。你可知道他們為什么要鬧事？”

吟良說：“他們要平等。”

“屁！他們哪懂什么平等，那些不過是十岐恐怖分子灌輸給他們的壞思想罷了。一個人是理智的，一群人就是愚蠢的。你去路上找一個礦工，摘掉你司安部長官的臂帶，脫掉你的制服。你打扮成一個下層人，你跟一個礦工說，‘你跟文明區的老爺是平等的，你跟郡長一樣高貴，你跟禁偃的大巫師一樣聰明’，你說他會怎么回答你？”

郡長撇撇嘴，繼續說：“要不笑你是神經病，要不罵你別給他招惹麻煩。總之，他是無動于衷的。他尚存理智，隊長，單個人總是理智的。但是，如果是一群人，一群礦工的集會。你用同樣沒邏輯沒根據的話去煽動他們，他們就相信你了，信以為真，他們是高貴的。為什么？隊長。為什么一群人總是容易輕信謠言，跟從煽動，陷自己于危險的境地？”

“或許是仗著人多勢眾。”吟良說。

郡長接著說：“二十五年前，礦工區發生過一起暴動。我剛上任不久，親眼看到一群礦工沖擊巡邏隊。那些人手無寸鐵，巡邏隊裝備齊全。他們一個個都死了，砂國朝廷撥下來的巫火執隔著老遠就能射死一個血肉之軀。那些人都被燒死了，沒有一個人逃跑。費解的是，人多勢眾是仗著群體的遮掩能保護自己的安全。那這種愚蠢的舍身求義，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在作祟呢？明知道會死，還是要跟著人群去做蠢事。我想了很久，隊長。我后來找到了答案。”

“您覺得是什么原因？”

“思想。邪惡的思想是一種疾病，更準確的說法，是瘟疫。普通的瘟疫會傳染，一個傳給另一個，一個人傳染給一村人，最后統統生瘡流膿地死掉。邪惡的思想是腦袋里的瘟疫，一個瘋子感染不了另一個理智的普通人，但可以感染由一群理智的人組成的失智的群體，群體是愚蠢的，容易被感染的。那些暴動的底層人，本身就是思維貧瘠、缺乏文化的勞動工具，他們空白得像一張紙，邪惡的思想很容易就感染他們。”

吟良很難受，他心里有幾十句反駁的話，但他一個字也不能說。

“所以，治療。最好的治療就是讓他們別閑著。腦袋空白的人閑下來是很危險的，很容易被邪惡思想的瘟疫傳染，變成愚蠢又暴動的人群中的一員。從旁觀者的角度看，這個可憐的感染者，最終是不是一定會跟著人群去送死？”

“答案是會的，他多半兇多吉少。我于心不忍，必須治療好他們，也必須預防這種瘟疫。我是在救他們的命，讓他們有意義地活著，創造有用的價值。礦工挖一輩子礦，為這個國家創造財富，他自己也得了薪水，養活一家老小。最重要的，他避免被思想瘟疫蠱惑，保全了性命。我常常為這樣的善事感到自豪。我的貢獻不比禁偃的巫師們小。”

“大人用心良苦。礦工們會懂您的。”吟良說。

“他們不會懂的，他們只會抱怨。他們的眼界太低了，只能看到腳邊的東西。鐵鎬以外的東西他們就理解不了，你不能強迫他們理解。隊長，你跟我，都理解不了大巫師們怎么施法的，就是這個道理。”

郡長一口喝完剩下的酒，把杯子放到桌上，正好壓在吟良的船航表上。

“不能讓妖精奴隸的暴動影響到我們乞靈郡，務必把瘟疫隔絕在海的另一邊。我們必須守護我們的國土，一絲一毫都不容侵犯。”

吟良說：“但憑您的吩咐。”

郡長說：“今晚開始，封閉全部邊境口岸，任何人不得離港，任何船只不得靠岸。加強巡防，固定哨增加一百個，流動哨增加兩百個。嚴密監視礦工區，禁止任何集會，實行宵禁。另外，巫醫的案子，兇手必須盡快逮到。他是禁偃在冊的巫覡師，我們得給上頭一個交待。”

吟良行禮稱是。

郡長按住吟良的肩膀，眼睛像要看穿他似的緊緊逼近，他說：“不要讓我失望，霍吟良。”

他停頓了一下，吟良嚇得渾身血液凝固，呼吸都停滯了，涼意像泥鰍似的一瞬間從脊背爬到后腦勺。

“這個叫霍吟良的。一定得抓到。”他接著說完。

郡長離開了，帶走了如影隨形的保鏢。吟良走到酒柜邊取了一支新的黑仙寡，就著瓶口狠狠灌了一口。

酒精順著喉嚨灼到胃里，吟良方才感覺到，自己終于從冰窖的邊緣，爬回了有光照亮的世界。

這樣的客串實在太危險了，沒有底牌傍身，隨時可能被拆穿。而且一旦拆穿，半點活路都沒有。無論如何，要加緊制定全家逃跑的計劃了。

港口封閉，坐船離開幾無可能。家人暫時安置了，可熏池那丫頭下落不明。吟良沒有頭緒，他盯著航船表，目光開始迷離。

這個酒，后勁相當了得。吟良暗道一聲，糟了！他從前的外號叫“一杯倒”，那名字不是白叫的。剛才一緊張，無意識地灌了大半瓶——要是倒在這里，明天客串結束，自己的故事就宣告結局了......

吟良妄圖抵抗酒精的侵蝕，可眉毛以下都不聽使喚。

腦袋像吸滿水的海綿，眼皮沉得提不起來。終于，吟良的意識斷片，一頭栽在船航表上。他的眼皮抽動了兩下，終究沒睜開了。

月光脹破云層，流光像輕紗落下來。一個如靜物般無聲息的人影，被月光映在吟良的辦公室里。人影像貓似的窺視著吟良，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