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良的脖子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
“六百零五號,一級勞役犯。”
按照有關規定,勞役營每天早上五點要召開自省會議,新來的罪犯們要登臺,自述罪狀。
吟良說完后,一個女人沖著他吐了一大團口水。那口水在空中劃過一條白線,像炮彈一樣砸到吟良脖子里。
有人跟著喊:“叛國賊!把他趕出去!我們不跟叛國賊一道干活。”
然后許多人也嚷起來。每個人都面紅耳赤,脖子和額頭的青筋都鼓泡得像肥厚的蟲子。
吟良被口水和一些別的什么劈頭蓋臉地轟炸,直到兩個獄卒搬來一架木頭制的巨大籠子,人群才安靜下來。
那籠子像一個放大許多倍的鳥籠,里面有一只臟兮兮的傳聲雞。這種動物跟普通的公雞沒什么兩樣,除了兩點。一是它很大,特別大。二是它會傳聲,完全復讀人聲,百分百精準,準確到常常作為審判庭證物。
傳聲雞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它心滿意足地望著那些盯著自己的眼睛,驕傲地撲棱了幾下翅膀。接著,它的嘴上下剝開,放出一個男人的聲音:
“你對霍桐一家了解多少?”
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在里面說:“我是他家鄰居,不過走得不近。我老早就覺得他家有鬼啦。”
男人說:“具體表現在哪些方面呢?”
吟良聽出來了,是他家鄰居燕姥姥。這個老寡婦沒什么親人,吟良被母親教育有空就幫襯她。她逢人就說,霍家的兩個兒子比自己生的還親。
燕姥姥說:“他家兒子考上習武堂那會,我就覺出不對勁啦。仗著自己家有個習武堂的高材生,整天瞧不起這個看不起那個。走起路來脖子伸上天,不帶正眼瞅我們的。我就看不得他們家那得意勁。礦場的大人安排他家男丁下礦那會,他家的女人跟我抱怨礦場的不是,還說了郡長的壞話。他們家會出脫逃犯,我一點都不意外的。”
男人問:“霍桐叛國脫逃的事,你知道多少?”
燕姥姥回答:“我一個老婆子知道什么呀。都是他家女人說給我聽的。她說兒子親爹不親娘,考上習武堂后邊就不怎么著家啦。興許去他爹那邊啦。”
男人還說了一些什么,吟良沒聽進去了。他小時候參加過許多次礦區的聲討大會,差不多的流程,傳聲雞的聲音一停,大家再度激昂地謾罵一通,接著就結束了。
他小時候也常常跟著罵。不罵是不行的,會被糾察員逮住,罰以禁閉反思。任何人都要聲討壞分子,這是寫在郡律法里頭的。
好在人們習慣了這樣無休止的形式和表演,罵完就忘了。
結束后,吟良被分配到一支五人小隊。小隊長塞給他一根蠟燭和一把礦鎬,把他趕到一個又黑又逼仄的坑道里:
“挖滿一千五百斤才有飯吃。”
吟良想起弟弟抱怨過一天要挖夠一千斤媒靈石,自己是習武堂訓練過的準武士,一千五百斤也許不會太難。
但很快他就發現自己錯了。習武堂的訓練偏重格斗和耐力,與挖礦的動作截然不同。之前的身體底子并沒有給到什么幫助,只重復了小半天,肌肉就酸痛得罷工。
吟良索坐到地上休息。礦洞的地面潮濕又磕人,但他管不得這些了。
也不知道弟弟、母親和外公怎么樣了。自己的刑期是一百二十八年——人哪能活那么久,這輩子注定要在在勞役營的礦井里挖到死。希望他們的刑期短一點,弟弟能有機會給母親和外公送終。
在乞靈郡脫逃越境是滔天重罪,一人叛逃,全家株連。
前兩天還是人人稱道的習武堂準武士,未來的軍部精英。轉眼間就落到不見天日的礦井里,真像做夢一樣虛幻。
越獄幾無可能,勞役營的礦井不同于礦區工人的礦井,一條多余的出口都沒有。盡管在地底下盤根錯節,卻條條都是死路。
自己的一生,還沒開始就要被拴在地底下,一點光亮都不會有了。
連女人都沒碰過呢。
吟良試圖回想,在某一個年紀,有過一個女人的背影出現在記憶里過。但這段記憶就像有人扒開了他的天靈蓋,生生吸走掉一部分似的,留下的只有一些拼不起來的碎片。
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每當腦海試圖挖掘這些片段,頭痛就像郡公所的鷹犬一樣緊隨而至。
吟良的腦袋像被晃渾了的魚缸一樣,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往后的幾個鐘頭,他機械地挖礦,搬媒靈石,效率反而比之前快了。
午飯是沒有的,只有運礦石的工人送來一桶水。吟良肚子餓,就拼命喝水,把肚子喝得皮球一樣鼓。
晚上清點完后,吟良跑去食堂排隊。熱米飯的霧氣蒸騰翻滾,吟良覺得飯香真是勾人。
“沒有你的飯了。”糾察員說。
“我挖了一千六百斤。”吟良爭辯。
“那也沒有。第一天的配飯得充公。這是規矩。”
“隊長說挖夠一千五百斤有飯吃的。”吟良說。
“你們隊長算個屁!”
糾察員不耐煩地支開他,吟良不肯走。
從監察室走出來三個人,一人出其不意地勒住吟良脖子,一人鎖胳膊,一人猛錘吟良的肚子。
人群充耳不聞地繞開,沒有人往這邊多看一眼。
吟良趴在地上,白天灌的水像漲潮一樣從肚子往胸口涌。他又累又餓,一點抵抗的力氣都沒有。
等到休息鈴響后,有人圍過來,把他抬到大通鋪上,丟到了最里邊的角落里。
糾察員說:
“你小子別給我鬧事。你媽跟你家里人都關在隔壁勞役營呢,你要想他們跟著遭大罪,你就起勁鬧!”
吟良想問他們的下落,但那些人已經走了。
疲倦和疼痛交織成一股巨大的睡意,那股睡意如大網一樣罩住吟良。
一點反抗的力氣也沒有了。吟良感到身體一輕,墜入到夢里。
又是那個夢。
巨大的黑色迷宮,高聳的冰冷墻壁,蜘蛛網一樣糾纏不清的白霧。
少年在前面走,吟良跟著他。
不過這次,吟良實在太餓了。他不想再跟少年玩什么沙子挫成繩子的游戲,他停下來,向少年索要吃的。少年給了他一大把米粑,跟家里做的那種一模一樣,是只有吟良母親會做的那種三角粑。
然后,吟良就被平地生雷的鼾聲震醒了。
大通鋪上睡著一堆人,像一堆樂器,不同的鼾聲奏不同的調。
剛到手的米粑還沒吃就化為烏有了,饑餓感仿佛從胃里面伸出來的一只手,從喉嚨里攫取食物。
“去你娘的!”
吟良把這些人的祖宗罵了一百八十遍。他想繼續睡,卻忽然聞到了什么。一股氣味在鼻子下邊徘徊,是貨真價實的米香。
吟良的手在黑暗里左右摸索,他摸到一塊粗糙的塊狀物,忍不住拿到嘴邊。
鼻子比嘴巴快一步分辨出物體的身份。
難道還在夢里嗎——這是母親會做的米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