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嵐凍雪夜，青瓦凝霜時。

已經是后半夜了。臘月二十九的村子因為年關將至而顯得干凈了不少，放眼望去，一公頃整齊的青瓦房頂籠罩在月下，一道通南北的水溝和一條天然形成的東西土路交叉成十字，將一片平房大概劃分成四瓣，零星幾家煙囪里冒著幾縷青煙。

后山一向施工熱鬧不停的水庫，這夜只剩雜亂的帶著凝雪的拖車和石方。

偶爾經過幾個肚子餓得咕咕叫的小賊左顧右盼，躲避挑著油燈巡街的隊長，貓腰溜過半人高的壩墻，到南面麻風病院后墻，那有個裝菜的地窖。

“拿點就行，挑大個兒的！”小賊趴在地上，指揮著石棉瓦蓋著的窖子里的同伴。

““噗通”一聲，里面傳出沉悶的摔倒聲，和不耐煩的回應:

“他媽的這么黑，我上哪給你挑？”

“……”

話是這么說，同伴還是迅速將幾顆蘿卜白菜遞了出來，他也迅速跳出來。

兩人不顧菜上的土，將菜揣到懷里，順便扎緊腰上的草繩。

事情做完后，麻風院的狗已經叫了有一會了。

但是醫院里的人不敢出大門，只拿一把鐵锨，對準墻上裸露的石頭塊“咔咔”使勁鏟了兩下，夜幕下頓時響起刺耳的金屬聲。

“……”

“敲破鐵锨，媽的！”

心虛的兩人飛奔進西邊的林子，一邊掏出蘿卜饑不擇食啃幾口，一邊緊趕慢趕，往那片方方正正的村子里跑。

“噗通！”

雖然害怕，但看到同伴摔倒，還是忍不住想笑：“你腿咋了？咋老摔跤？”

爬起來的那人有點煩：“悄悄的，快走！”

……

……

后山腳下有個姚家村，只有幾十戶人家，此刻大部分的村民還在睡夢里。

伊華已經是今晚不知道多少次起床了。

看了看睡在身邊的三個妹妹，伊華躡手躡腳下炕，走到灶臺旁，又給灶口添了一把松針草。抬眼看看鍋里，一鍋綠豆芽已經發好了。

天剛擦亮，伊華已經提著膠皮桶，往返了兩趟集市和家里了。

如今最后一趟，她拿瓢舀出豆芽，只剩下一頓的量。其他的，都裝到桶里提到了集市上。

太陽升起時，最后一桶豆芽就也賣完了。

……

集市上的人變多，伊華察覺到遠處有兩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便立即轉身握緊口袋，提著桶跑了，留十米外菜攤前兩個鬼鬼祟祟的老太太干瞪眼，只看到個高瘦的背影。

“看清楚沒有？就是她！”一個老太太指著伊華的背影。因為人已經走遠，所以沒壓抑一貫的低音，急忙說了出來。

“走太快了，沒看清，”另一個老太太翹著腳瞇著眼張望，“不過挺結實的哈，膀大腰圓的。”

“這么個小姑娘就膀大腰圓了，跟誰比的？跟你兒子比嗎？”老太太的語氣帶上了戲謔。

兩個老太太就在集市上互相翻起了白眼。

……

畢竟伊華是瘦高的，一宿沒睡好，也有些疲憊，走起路來有點彎腰駝背。細算起來，只能算是個亭亭玉立的大骨架姑娘，實在算不上什么膀大腰圓。

收完工具，伊華在熱鬧的集市上轉了一圈。

此刻陽光正好，伊華正在享受二十歲的最后幾天，也是她單身的最后一年。

屋頂上的雪開始解凍，順著屋檐的冰凌往下滴水。有些屋子四周甚至出現了水簾。

水聲伴著冰凌掉落的破碎聲，混著集市上的人聲，叮叮咚咚的好不熱鬧。

只是這伊華家太窮，即便臨近年關，她已經盡力讓自己干凈整潔了，棉衣服上還是能看到補丁摞補丁。如果伊華能打扮得再好看點，這樣的景色配上這樣的濃眉大眼，再加上幾天前剛理好的短發發型，她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小伙子的。

雖然這個也不錯。

四姨給她許了一門親事，就是鄰村的寡婦家一直帶著的洋兒子，跟自己一般大。因為那人讀過小學，會識字，所以在他們村做財務會計。

這個小伙子的親爹和洋親娘在東北，家里就一個老后娘。

沒什么牽掛，偶爾還能從東北寄過來點吃的。

伊華家里八個兄弟姐妹，自己排行老四，沒讀過書，在家也不怎么受重視。伊華的四姨喜歡這個姑娘，說服三哥，也就是伊華的爸爸讓伊華出嫁。這樣，伊華不用留在家里受兄弟姐妹排擠，可以出去自立門戶。

爸爸允諾伊華這一年干活賺到的公分都不用上交給他，攢下來給自己做嫁妝就好。

結果到了年底，自己的工分還是全被哥哥提前拿走了。

伊華想，“好在我還能賺，等嫁了人，他們就搶不走我的東西了?！表槺隳罅四罂诖飫傎嵉腻X。

她今天想去拜訪一下未來婆婆，但是還沒想好買點什么禮物去。前面有個水果攤上，幾個巨型甜瓜擺在顯眼處。

不同于白甜瓜，這類瓜外皮深綠斑駁，和地雷西瓜一般大小。攤主剛擺出來，就吸引了幾個小孩盯著瓜指指點點。

“要買叫你媽來買，別戳壞了！”攤主驅趕著毛手毛腳的孩子。

伊華湊上前：“我買?！?

攤主：“你是他們媽嗎？”

……

伊華：“我不是，但我買。”

“……”

提著瓜準備離開之前，伊華還仔仔細細跟攤主確定了一下瓜的品種和價格，確定這種稀罕物配得上那個讀書人家的婆婆后，疾步匆匆地趁著好天氣去登門拜訪。

“大娘好，我是伊華，給你帶了點好東西！”

……

讀書人家不難找，坐南朝北的宅院，大門很大很氣派，里面也干干凈凈。不過就是敲門前，屋里廝打的聲音戛然而止，伊華沒來得及聽到爭論的內容。

說完這句話后，門里的老太太斂了斂脾氣，把手里的棍子隨手扔到草垛上，支使著縮在院子一角慪氣的男孩進屋。

這個老太太，就是剛剛在集市上評價伊華“膀大腰圓”的那位，旁邊那個清瘦秀氣的男孩歪帶著皮帽子一身黑棉衣，眼底烏青衣襟大敞，露出里面的白襖。

他的衣服上上下下全是塵土。

這副樣子像是頭天晚上找了個山頭，從山頂躺下一路滾到山腳，還來回滾了好幾次沒顧得上睡覺的樣子……

……

外衣全是土也就算了，最讓伊華費解的是，這人衣襟里面的白襖也是縱橫交錯的土印子……

她看著這個比自己矮半頭的男孩，憋著笑，沒好意思問他，昨晚為什么要解開衣服滾山坡。

……

娘倆帶著伊華到里屋坐下，三個人都平復了一下喘息，然后沉默。

屋子很大，除了炕上的鋪蓋之外，就是靠在東墻上的黑色木碗柜和一把磨出了包漿的大羅圈椅子。

老太太坐在炕上，伊華坐在椅子上，儺祥在灶臺旁提了個小馬扎，坐在爐子旁邊添了兩塊木頭。爐子上的水還沒開，平靜地吸收著熱量。

伊華拿出了買來的禮物，那個名叫儺祥的小伙子拿菜刀切開，一人一個小勺子挖著吃。

老太太嘗了一口瓜，軟糯綿密的口感。瓜不甜，但是口味很獨特。

“這個瓜叫什么名兒？”老太太問，眼睛仔細打量著伊華，像是補償剛剛在集市上沒看見正臉的遺憾。

伊華抬頭，很認真地回想起集市上，老板對這個瓜的評價：

“這個瓜好啊，我剛剛仔細問了那家老板了，這瓜名叫噎死狗！”

……

“咳咳哼嗯——”儺祥沒忍住，嗆了一口，抬頭看著老太太。

老太太正拿勺子舀起一大口“噎死狗”，聽了伊華一句回答之后，正在考慮要不要繼續吃。伊華也覺得自己說錯了話，閉嘴不敢再說話了。

……

噎死狗就噎死狗吧，噎不死我就行，吃！

……

沉默著吃完瓜后，老太太和伊華說了說結婚日期和準備的事，就讓儺祥把伊華送到了門口。

“好了別送了?！币寥A走出大門，回頭看著儺祥，陽光正好灑在伊華臉上。

儺祥應了一聲，左右張望了一下，上前兩步把一個破包袱塞到了伊華手里。

“走吧，回去吃吧，”儺祥說，“也沒什么好東西給你?！?

“什么東西？”

“回去再看，別讓我媽看見。”

“……你……”

“祥?。∧銈€小豬玀兒的！你想氣死我對不對？”老太太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嚇得儺祥趕緊趕伊華走，自己也往反方向跑開。

等老太太出來的時候，兒子和未來兒媳一東一西都跑得很遠了。

……

伊華跨過水溝，又走到村子中間那條東西大道上，掀開包袱一角，看見了里面帶著泥土的蘿卜。

她笑了一聲，寶貝似的摟住包袱，加快了回家的腳步。

“還得回去包餃子呢，一年可就這么一回能吃上好的?；厝ツ枚寡坎税€是蘿卜包呢？”伊華有點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