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揪著陶樂在家里打了一圈,淑哲頭發(fā)蓬亂,歇斯底里地坐在西炕屋,大喊著:“都說了不讓你和男生說話、不讓你和男生說話,你為什么還要跟男生玩?你這個孩子我真是不想要了,扔了吧。”
淑香在灶間燒火,看著杵在原地的陶樂,也氣憤地吼道:“杵在那干嘛?想被扔了嗎?快去給你媽媽道歉!”
陶樂躲得快,沒被打疼,但是被大人的反應(yīng)嚇壞了,抽抽嗒嗒地哭。
聽見小姨這么要求,挪挪蹭蹭走到西屋門口,哭著說了一句:“對不起~”
淑香不解氣,繼續(xù)要求道:“給你媽媽跪下!”
才不要嘞……陶樂心道:這種時候演什么苦情戲?電視看多了吧你們?我又沒做錯,不就是和男生玩嘛,他們又不是壞孩子!
“我不是跟你說了嗎?他們是會了,才出去玩的。姐姐不陪你玩,你就去坐下學(xué)習(xí),誰讓你跟男生在一起玩的?”
陶樂又想:我都問過他們了,他們才沒有“會了”,他們連“會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你們大人就知道騙人!
今天,陶樂想和小男生做同桌,因為那個小男生很有趣。伊華看到后,晚上把淑哲叫到西屋,反應(yīng)了今天的狀況。
結(jié)果淑哲聽了之后,突然暴走,拽著陶樂就是一頓打。
打到最后,陶樂總算是記住了,以后不能跟小男生說話,只能跟小女生說話。
淑哲發(fā)完瘋之后,抱著陶樂一通哄。
然后吃飯、看電視。
諷刺的是,當(dāng)晚電視的良辰祝福點播臺,正有人為當(dāng)天的一對新人點播了孫楠的《拯救》。
漫天千紙鶴落地,孫楠操著一口奶音,坐在轎車?yán)餆o限彷徨……
儺祥沒忍住,吐槽了一句:“結(jié)婚給人點播這首歌,這些人腦子里都裝的什么?”
淑哲淑香兩個離了婚的,坐在電視前,不知道該說什么……
第二天,陶樂下課的時候,強行從一圈過家家的小女生中間拖走了一個,拖得她滿地打滾,陶樂也不放手。
陶樂想:不好玩,和小女生一點也不好玩。她們連爬樹都不會,幼兒園的大門也不敢爬,就知道過家家。
紅衣服紅帽子的小女孩被陶樂拖行了很久,只是茫然地盯著陶樂一言不發(fā)。等到陶樂再轉(zhuǎn)身的時候,伊華已經(jīng)守在門口盯了好久了。
看見陶樂回頭,伊華又是一瞪眼,陶樂就趕緊放手了,然后說:“她是女的,我正跟她玩呢!”
果不其然,這個事情到了晚上,伊華又跟淑哲說了,淑哲也再一次把陶樂拎了過去。
好在,這次的淑哲沒歇斯底里,只是說:“這樣拽一個小姑娘的手,容易把她的手拽斷,不能這么拖。”
“要是不拽著她,她就不跟我玩了。”陶樂道。
伊華在旁邊訓(xùn)斥:“不跟你玩你就去學(xué)習(xí),別出來玩了!”
陶樂心里苦啊:我想玩啊,不想學(xué)習(xí)!
第三天,伊華親自陪著陶樂上學(xué),直到小朋友們下課,她都沒有離開。
小老虎此時湊過來,朝著陶樂說:“你真胖,肚子真大,里面像有個孩子一樣,你該減肥了!”
唉,要不說有些小孩子,勤一點懶一點,都沒人管你,怕就怕你是不長眼的。人家陶樂親姥姥就在旁邊,他就十分不長眼地湊過去說這種話。
陶樂對小老虎的這句話從來聽不懂,也不做任何反應(yīng)。
可是伊華聽懂了,“噌噌”兩步跨到小老虎身后,揪著他的衣領(lǐng),一個拋物線,把他扔出去了!
小老虎,飛了……
從教室一頭,飛到了教室另一頭……
側(cè)躺落地,嚇得黑皮膚的臉都白了不少。
伊華一步步走過去,說道:“你要是再來招惹陶樂,你給我試試!”
老師被嚇呆了,站在原地不知道該干什么,緩過神來之后,趕緊跟小老虎說:“快跟奶奶認(rèn)錯,說你以后再也不會了。”
“我錯了,以后再也不會了。”
伊華問:“不會什么了?說清楚!”
老師在旁補充:“不會再欺負(fù)陶樂了!”
“不會再欺負(fù)陶樂了。”
聽到滿意的回答后,伊華回頭看著陶樂說:“這不是好話,以后不許跟他說話!聽見他這么說你,你就直接告訴我,我替你收拾他。”
陶樂只覺得小老虎飛得精彩,看戲一樣,根本不在乎好話壞話。不過聽姥姥都這么說了,陶樂也只好答應(yīng)一聲:“嗯。”
不然怎么辦呢?
被告訴媽媽淑哲,然后看她再發(fā)一次瘋嗎?
相比較之下,陶樂覺得,沒朋友就沒朋友吧,應(yīng)該沒什么影響……吧?
《拯救》的旋律突然在陶樂的腦子里響起。尤其是小老虎飛起來那一刻,陶樂覺得此刻還需漫天千紙鶴……
果不其然,陶樂被孤立了。
至于影響嘛……不就是被偷橡皮、撕本子、小刀劃爛書包,到最后小孩之間互相包庇,伊華滿村找都找不出主謀……而已嘛!
有什么的……
好在,小鏡子和小柳樹姐姐還會跟陶樂玩,把紅寶石貼紙貼在陶樂的額頭和耳垂上,讓陶樂當(dāng)一次小觀音。
不過后來,小老虎給她畫了一幅畫,畫里,是一只張著嘴大叫的小獅子。
放學(xué)后,陶樂不敢把畫給姥姥看,也不舍得扔,但是一急之下不知道該藏在哪,只好把畫折成特別小的一塊,假裝提鞋,然后塞到了襪子里。
陶樂很喜歡小老虎的性格,天不怕地不怕的,跟誰都喜歡比一比,永遠(yuǎn)笑嘻嘻的。不過聽儺祥說,小老虎最害怕的人是他爸爸。只要他爸爸一瞪眼,小老虎就不敢說話了。
陶樂沒有爸爸,所以陶樂私下覺得,她比小老虎更自由。
很快,小鏡子和小柳樹上小學(xué)了,小老虎和艾寧也上小學(xué)了。
雙胞胎還在幼兒園,露露寧寧小寧也還在。
幼兒園因為一下走了十幾個小朋友,又新來了幾個小朋友,因此,小孩間的關(guān)系就像洗了牌一樣。
可是對于陶樂來說,一切如常:
雙胞胎兄弟是男的,她不能和他們說話。
露露寧寧她們早就是一個過家家的大家庭了,她加入不進(jìn)去。
小朋友是只有這些了,大朋友倒是又來了一個。
新的一年,幼兒園迎來了一個新老師,迎春老師。
和曾經(jīng)的老師不同,這位老師胖胖的、矮矮的,脖子上系著圍巾,像是從地里剛忙完,就急匆匆跑來幼兒園教學(xué)一樣。
迎春老師一來,就把幼兒園啞了幾個音的鋼琴、幾乎報廢的手風(fēng)琴修好了。
每次她把風(fēng)琴按鍵修好、重新彈奏發(fā)出聲響之后,圍了一圈的孩子們都會發(fā)出一聲歡呼……
之前的老師升級為“升學(xué)班的大班老師”,在陶樂還沒搬到大班的屋子之前,大班老師放了一個長長的假期。一屋子的人擠在西邊的教室里,把原本臟兮兮的墻壁用手掌和鉛筆涂得更黑了。
迎春老師給樹上綁了幾根繩子當(dāng)作秋千,又把院子里的墻壁上畫上花里胡哨的動物,小孩們總算把注意力從幼兒園的大鐵門上移開,不再沉迷于攀爬大門了。
雖說從小教育小孩子,不要被一塊糖收買。
但是這種教育的本質(zhì)顯示了一個不爭的事實,那就是,一塊糖,真的可以收買小孩。
春回大地時,迎春老師帶著全體小朋友們“春游”,其實就是排著隊上街,走到大家走慣了的大街小巷里,認(rèn)識每一種剛開的花,順便經(jīng)過了幾個孩子的家門口。
春游的終點在老師家。小朋友圍在院子里坐了一圈,老師搬出一個大簸箕,里面裝了滿滿的櫻桃。
孩子們嘗到了甜頭,迎春老師更穩(wěn)固了自己在幼兒園的孩子王地位。從那天開始,幼兒園開始有了組織和紀(jì)律,孩子從來不在乎的破舊院子,有了正規(guī)幼兒園該有的歌舞升平之景。
不過很快,發(fā)生了新的狀況。
講臺上擺放著兩個水盆,小朋友們排成一隊,在加了碘伏消毒液的水里洗手。
陶樂和其他小朋友們并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總之在那段時間,所有大人都在喊什么“洗手消毒”,什么“傳染病”。
在碘伏水里洗手雖然是一個新奇的體驗,可是洗完手之后,手上的味道實在有點熟悉的難聞——會讓陶樂想起幼年在醫(yī)院的可怕經(jīng)歷。
天靈蓋上打吊針什么的,生猛。
儺祥有幾次跟家里人講,要不要讓陶樂回家,不再去幼兒園。但是考慮到陶樂即將入學(xué),在幼兒園的時間必須要待夠,算數(shù)拼音考試要考夠,并且看陶樂的樣子,她應(yīng)該挺喜歡這個新老師的,呆在家里的計劃只能作罷。
淑哲順便給幼兒園貢獻(xiàn)了不少消毒液。
說到家里,陶樂的哥哥陶力進(jìn)入了變聲期,不巧的是,信樂團在當(dāng)時大火。每次陶樂在家,就要聽哥哥啞著一副厚嗓子,大聲唱《死了都要愛》,每每激動唱到流鼻血……
家長們阻止陶力唱歌的原因,一是心疼他的嗓子,和鼻子……
另一個原因,不論伊華那一輩的,還是淑詩那一輩的人,都沒辦法理解,為什么現(xiàn)在的人敢把情情愛愛的歌詞用一種近乎頹廢的方式,傳唱到大江南北。
長輩們從來都是絕對權(quán)威,可是當(dāng)小孩們上學(xué)之后,他們再也管不了孩子們唱什么了。淑詩、凡爾賽和淑香還是老師,但是當(dāng)他們下課夾著教案和教鞭走出教室后,哄亂的教室里總會傳出幾個神奇的名字,周杰倫、林俊杰、張韶涵什么的……
他們想去書店影音店看看這些人是誰、是干嘛的,剛一到城里鎮(zhèn)里,店鋪門口就會播放這些歌手的音樂,嘰里咕嚕的仿佛是外國話……
陶力脾氣變得暴躁,管也管不住,所有長輩以為是慣的,只好將怒火遷移到小陶樂身上,“未雨綢繆”,企圖通過高壓的方式,獲得陶樂的一生絕對順從。
可憐了剛剛?cè)胄W(xué)一年級的陶樂,一度和之前淑哲“扔孩子”的言論結(jié)合起來,以為全家對她的嚴(yán)厲,是因為他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要扔她。得出這個結(jié)論的陶樂,每每被送到學(xué)校,幾乎在學(xué)校哭翻了天……
“老師,媽媽不要我了,我要去找媽媽……”
“沒有,媽媽沒有不要你,等晚上放學(xué)了,媽媽就來了。”
“等晚上,媽媽就走遠(yuǎn)了,不要我了……”
小學(xué)老師是一位年輕老師,姓王,平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此刻,她嘴角生滿了火燎泡,溫溫柔柔地哄陶樂,試圖讓陶樂安心上課。
可是陶樂自己的一套“牛角尖理論”太完善了,嚴(yán)謹(jǐn)周密天衣無縫:
媽媽讓她來上學(xué),就是不要她了;
等她放學(xué)回家,媽媽就走遠(yuǎn)了。
老師攔著她不讓她走,就是跟她媽媽是一伙的。
陶樂要排除萬難,回家找媽媽。
王老師跟她聊來聊去,只能得出一套結(jié)論:陶樂要馬上回家,看到媽媽,讓媽媽親口證明,不是不要她,而是單純想讓她好好學(xué)習(xí)。
陶樂,大概是王老師從業(yè)經(jīng)歷不多的幾年里,鬧騰著找媽媽鬧得最兇的孩子。原本她還想跟校長說說,不行就讓陶樂再等一年,明年再來上小學(xué)。可是陶樂年紀(jì)合適,入學(xué)考試也完美得不得了,這么好一個苗子,因為想媽媽而白白離開,她作為老師,并不是很甘心……
老師終于無奈了,再次彎下腰,跟陶樂妥協(xié):“這樣吧陶樂,等會小朋友們都來了之后,我就有時間了,很快啊,等小朋友們都到了,我就帶你去找媽媽。”
陶樂停下嚎哭,抽著肩膀看著老師,問了一句:“真的嗎?”
陶樂終于能聽進(jìn)人話了!太不容易了!老師的內(nèi)心是狂喜的……
早上七點半,一個身材消瘦的年輕老師,頂著一嘴燎泡,表情上透露著三分疲憊四分欣慰兩分忐忑還有一分自嘲,騎著自行車去往淑哲的工作單位,背后坐著擦干了眼淚的陶樂。陶樂手里,還攥著老師塞給她的紙巾。
淑哲八點半上班。
也就意味著,此刻的大門,是鎖著的。
老師吃了閉門羹,回頭看了看陶樂,說道:“媽媽還沒上班,現(xiàn)在是回去上課呢,還是我?guī)慊丶艺覌寢屇兀俊?
陶樂看著老師:“回去上課吧。”
陶樂的牛角尖理論里,“媽媽不要她”的這條理論沒有被摧毀,被摧毀的那條理論是:“老師和媽媽是一伙的”。
她們不是一伙的。
老師是老師,
媽媽是媽媽,
陶樂也只是陶樂。
這是陶樂上學(xué)后,突然明白的道理。
那天中午和晚上,姥爺儺祥接送她上的學(xué)。
陶樂沒有哭。
中午時,儺祥接到了一通電話,是東北那邊打來的。
姑姥姥溫柔疲憊的聲音傳過來:“儺祥啊,哥哥走了。咱們的哥哥走了,我打這個電話就是為了告訴你這么個事兒。”
儺祥站在炕邊,不知道該說什么,回了個:“哦,我知道了。”
……
姑姥姥繼續(xù)寒暄:“家里怎么樣?弟妹怎么樣?”
儺祥看了看伊華,她正在給被子邊緣縫上毛巾,防止弄臟被子。窗臺上,是東北親戚送的哈慈五行針。
“很好,家里人都很好。伊華的腰好多了,謝謝你們。你們也挺好的吧?”
“嗯,家里人都很好!”
在這個世界上的某個城市,大家過得都很好。
即便幾十年不見,
即便再也不見,
也可以很好。
陶樂還是會哭,但是不再喊著“媽媽”哭了。
她開始為了自己哭,
也開始為了自己笑。
她會和同學(xué)在下課期間,高聲唱流行歌手的情歌。
不過,即便周杰倫很帥,陶樂還是覺得孫楠更帥,孫楠的歌也更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