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白去世了。
從伊華嫁過來的時候就發現了,村里牲畜飼養室住著一個老頭。
儺祥六歲來這個村的時候也發現了,那時候儺祥還是個滿口俄語的小老外。
老頭高高瘦瘦的,佝僂著背,披著一件破破爛爛的黑夾克。村里人都喊他“老白”。
老白一生孤寡,年紀很大,連儺祥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始住在飼養室的。
只是儺祥看著他可憐,即便再窮,都要把自家吃食分給他一點。
沒結婚前,儺祥常常被母親打,打得沒招,還會來飼養室躲一會,和老白聊聊天,讓母親消消氣。
結了婚之后,儺祥抱著兩個閨女出來逛,也常常逛到飼養室門口。
老白很懂分寸,他很喜歡儺祥家的這倆娃娃,但是也從不靠近儺祥的孩子。
他害怕自己孤寡一生、不修邊幅的樣子嚇壞了儺祥懷里的洋娃娃。
這年冬天,老白給儺祥拖了個夢,夢里,他說自己該走了。
第二天一早,儺祥便聽人說,老白走了。
……
在一場再簡陋不過的葬禮中,儺祥和另外幾個村民,勉強體面地讓老白入土為安。
儀式過后,飼養室門口,傻子保家蹲在儺祥的自行車旁,一手搖著儺祥的車蹬子,另一手拿著土塊,蹭在空轉的車輪上。
幾個在門口閑聊的人,看著土塊被車輪磨碎,一點點從土塊變成浮土。
保家左右看了看,又隨手撿起另一塊土,重復剛才的游戲。
……
“保家,好玩嗎?”有人提問。
“有什么好玩的,天天玩,都夠了。”保家搖頭晃腦地回答,然后繼續傻呵呵地磨土塊。
儺祥看著閑聊的一圈人,笑著應和了幾句,沉默了一會,站起來。
“你要走啊?”保家抬起頭。
他知道自己正在玩儺祥的自行車。
“回家吧,不早了,”看保家往后撤了一步,儺祥上前推著車子回家,“多虧了你,飼養室門口的土最細、路最平了。”
保家突然笑了起來,搖頭晃腦道:“應該的!大家對我這么好,這都是我這么多年應該做的。”
周圍的人哄笑。
儺祥反倒眼睛紅紅地,迅速跳上車離開了。
……
“最近我做饅頭都是這么一副德行。”伊華看著一鍋似曾相識的“石頭”,嘆了口氣,“醬缸怎么樣?”
“臭魚爛蝦,越臭越香,沒啥事。”儺祥樂呵呵地把饅頭擺出來,攏起手指吹了吹,“要不讓孩子們試試吧,也長大了,該鍛煉鍛煉了。”
淑哲就是聽了這句話之后,自告奮勇第一次料理面粉的。
發面不開,醬缸不香,這在村子里是有迷信的成分存在的:代表家里氣運平平,少不得有無關緊要的閑人來“照顧照顧”,找點麻煩。
伊華儺祥近幾年麻煩不少,隨著孩子越生越多,經濟上也開始緊巴。旁人看了這無依無靠的小兩口拉扯著一大幫小蘿卜頭,幫忙的不多,圍觀的倒不少。說起來,這兩撥人也帶不來什么實際上的幫助或者影響,真正鬧心的,無外乎那些別有用心的人,想找個出氣筒欺負欺負打壓打壓,用欺負弱者顯示自己厲害的心態,來面對伊華儺祥。
伊華前幾天才扒了鄰居的房子出氣,鄰居自知理虧,悄聲乖乖退避三舍,鄉里鄉親在短時間內也知道了這碼事,一時半會不敢針對伊華。
出了一口惡氣的小兩口,開春就養了一頭小豬,正好把豬圈修在之前被鄰居搶占的地盤上。
可伊華這遭做饅頭,還是成了一鍋石頭。
一時間找不著具體原因,但是卻能找著解決辦法。那就是,讓家里的另一位女成員接管家務,燒水做飯,看看能不能把饅頭蒸好。
這辦法不一定管用,但很多家在遇到這種情況后,讓其他成員接管家務,家里的運氣竟然能在短時間內變好,兒女子孫發財升官,父母長輩百病不侵,新接管家務的女成員,會被視為家里的“福星”。
眼下,家里除了伊華之外的女成員,就是大女兒淑詩,和二女兒淑哲了。
儺祥寵女兒,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淑詩生的早,受寵時間長,如今剛剛過了八歲的淑詩一副大家閨秀的氣質,父母干活打打下手還好,遇上挑大梁的事情,她確實沒有搶得過淑哲。
倒不是說淑哲不受寵,只是等她出生之后,就自動承擔了“隨著父親一起保護大姐”的角色,表面矮瘦柔弱,實際算得上勇猛,因此才會在前幾年掃麥粒,塵土吸進肺里差點要了命。
這次伊華儺祥話音剛落,淑哲就像勇士一樣,自告奮勇搗鼓面粉。
伊華儺祥看著,淑哲主力,淑詩遞材料,淑小昧跟在腳邊跟著,來來回回。
加面,加水,加老面,攪勻后把沉重的燒泥盆蓋上蓋子推進炕頭,等待發酵一宿。
小兩口起得很早,吃飽了飯,就帶著蠟燭和繩子,領著淑詩去了地瓜井。
按照慣常的手法,儺祥先在點了支蠟燭吊進井里,蠟燭沒滅。然后給淑詩的腰上系上繩子,遞給她一個籃子。
“進去別怕,拿點地瓜出來。要是害怕就拽繩子,我把你拽上來。”儺祥安慰道。
淑詩順著梯子爬下井,剛一落地,腳和沙質的土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井下十分寬敞,漆黑一片,靠蠟燭的火光勉強能看清邊界。
方方正正的空間里,隔出很多隔間,仿佛曾有人在這里居住過——事實上,兵荒馬亂的年代,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們也確實在這里藏身。只不過如今天下太平,這口井分給儺祥,這里就充當了恒溫存儲室,存放地瓜蘿卜。
淑詩的膽子確實不大,小小的一個洋娃娃,穿著今年剛做好的藍棉衣,扎著兩個低低的黃馬尾,瞪大了眼睛望著漆黑處,雙手用力捏著籃子,壯著膽子往前走。
走到地瓜旁邊,放下籃子蹲下就撿。
儺祥讓淑詩別害怕,也不是完全沒有原因:因為他們都曾在這里見過蛇。
在迷信的說法里,蛇是家里的鎮宅神獸。黃鼠狼也是,黑狗也是,有時候花貓也算其一。
不過這幾樣相比較起來,蛇的形象最讓人渾身一冷。
雖說蛇不會主動攻擊人,也不會輕易讓人發現其行蹤。說白了,見了蛇,不吵不鬧不招惹,互相就能和諧相處。可是在慣常的思維里,見了那條神獸之后還能保持淡定的,除了啥也不懂的小孩,剩下的也著實不是一般人了。
這次儺祥先把井里放蠟燭,一是看里面的氧氣夠不夠,二來是跟神獸們報備一下,互相回避,和諧相處。就目前來看,這個報備是起到預期效果了。
……
籃子滿了,淑詩舒了口氣,拖著籃子走到井口,拽了拽繩子。
井上的儺祥早就心疼壞了,用力一提,就把寶貝女兒連同一籃子地瓜拽了上來。
兩腳騰空,逐漸拜托黑暗的淑詩,這才露出笑容。
兩口子把淑詩送回家就去下地了,淑哲也早就開始忙活了。
在被窩里發了一宿,面盆里的面早就撒了歡兒,掀開蓋子綻出一股綿密的酸甜香,濕面糊表面鼓出一串透明泡泡,細聽還有細微“嘶啦嘶啦”的泡泡炸裂聲。
淑哲挽起袖子,拿半個葫蘆瓢舀了一勺干面粉,把濕潤的面揉成面團。
面盆很大,四五十公分的直徑,將近三十公分高。而淑哲比淑詩更瘦小,如今看去,淑哲此刻整個上半身都快要伏進盆里,只剩后腦被草草扎起來的黃色小辮子,發尾隨著揉面的動作上下翻飛,盆里白白的面粉也把淑哲的小臉映得更白了。
此時的淑詩也沒閑著,拖出個盆子裝了水,兌上幾瓢儺祥事先燒好的熱水,溫溫熱熱地,和小昧一人一個小馬扎,坐著一起洗地瓜。
然后,淑詩把灶臺上立著的、沉重的木墩子放倒,拿起菜刀,把地瓜切成片,拿到院子晾曬——曬干了的地瓜可以賣錢。
此時的淑哲已經把面盆里的面團揉成了,淑詩淑哲兩人配合,把家里祖傳的一人多高的棕黑色大面板抬到炕上,灑上面粉,再把盆里的面團扒拉到面板上繼續揉搓。
“今天給爸媽烙個千層餅吧?”淑哲臨時提議。
“我去拿油、鹽和搟面杖。”淑詩立即用行動表示支持。
等到淑哲將一張巨大的面餅出鍋的一瞬間,伊華和儺祥還不知道,閨女已經成了家里的“福星”。
“姐姐!小昧!我把餅做好啦!”淑哲從踩著的小板凳上下來,燒火的弟弟吸著鼻涕抬頭看,面餅焦黃鼓脹,彈軟鮮香。
等到把面團全變成面餅,鐘表已經響了十一聲。姐妹三個甚至舍不得吃一口餅,淑哲就立即包起來,抱在懷里,飛奔著去給爸媽送午飯吃。
“好吃,真的好吃。”
這是淑哲聽到的反饋。
父親母親坐在地頭,把鋤頭放在手邊,咬著焦脆綿軟的餅,眼睛還是紅的。
淑哲很開心,因為她發現自己給家里帶來了好運氣。父母吃飽后,她又一路抱著包袱返回家中,跟姐姐弟弟分享。
真正吃的時候發現,因為面餅過厚,發得太好,正中間的位置還有一點點夾生。
這像是一個預告。
因為第二年,就像是來了一個倔強地要投胎到這個家里的神仙,在伊華帶著節育環的情況下,姐妹三個迎來了四妹,淑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