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樂很崇拜哥哥陶力,因為無論家里有什么復雜機械,哥哥都能很快拆開,讓陶樂最直觀快速地看清玩具機械的內部構造。
從陶樂有意識起,哥哥每拆了一件玩具,家里人就會在吃晚飯之前避開陶樂,把哥哥拎到院子角落,姥姥手里還拿了一根棍子,就像電視上唱歌的明星、臺下觀眾揮舞閃光棒一樣,沖著哥哥大聲吆喝、揮舞。
有時候,哥哥像明星一樣情緒激動,靠著墻角,都哭了。
陶樂覺得,那一刻的哥哥獲得了全家人的觀眾,自己也不能例外,于是把自己的餅干飲料也給哥哥,想讓哥哥幫她拆開更多的玩具,她能學到更多的知識。
每次拆完玩具,姥姥伊華就會讓家里人教她寫日記,然后,哥哥在旁邊寫檢討保證書。
陶樂并不懂什么是檢討保證書,應該是長大的孩子才會寫的東西吧……
后來長大一點、分得清是非之后,陶樂開始崇拜姥爺儺祥,因為不論家里有什么東西壞了,只要姥爺悶聲不響地忙活一會,壞了的東西就會被翻修得像新的一樣。
連被哥哥拆掉的玩具,姥爺都能修好。
還有,長大后的陶樂明白了檢討書和保證書是什么東西后,覺得還是寫日記比較好。
以及時常自我懷疑,寫日記真的好嘛?
西廂房是姥爺的根據地,里面有成套的、零碎的,總之就是應有盡有的維修建筑工具。曾經陶樂在工具里找到了好幾種不同的錘子:大鐵錘、小鐵錘、起釘錘、膠皮錘,還看見姥爺用鉗子臨時當作錘子錘鐵絲木頭。
工具器械的世界還是很美好的。
陶樂甚至覺得自己可以繼承儺祥的手藝,成為一名合格的工具人……(并沒有)
“你要好好學習,以后出人頭地,不能成天在西廂房里敲釘子。”伊華說。
夜晚的村莊不怎么寧靜,卻很放松。
早出晚歸的莊稼人此刻已經吃飽了晚飯,各自在家開茶話會,陶樂站在房頂平臺上,可以聽到鄰居插科打諢吵鬧的聲音,和大老爺們兒抽煙袋鍋子、被嗆得不停清嗓子的聲音。
陶樂躺在伊華的懷里,望著滿天星辰:“姥姥,什么是出人頭地呀?”
伊華也抬頭,可是好像沒有看著天空:“你看啊,姥姥姥爺原本是種地的,但是你媽媽淑哲小時候拼命學習,拼命考試,考進了政府,又在工作的時候繼續學,成了大學生。成了大學生之后,她可以坐在辦公室,不用下地干活,就能賺很多很多錢,這就是出人頭地。”
“哦,出人頭地……”
陶樂對伊華的話不太理解,又好像能理解一點。
“或者說,你看你媽媽,現在可以跟著一起工作的同事去出差,還可以拿著賺的錢去旅游,然后買特別多好吃的好玩的給你,如果是種地的莊稼人的話,她就沒錢出去,也沒錢給你買好吃的了。”
“哦,對,上次媽媽出去考試,回來給我買了特別大的芝麻球,外面是脆的,里面還有餡兒,特別好吃;還有一次,媽媽從南方回來,帶回來的水果,切開之后是五角星。姥姥,南方是哪呀?”
“……姥姥也不知道,不過等你出人頭地了,你就知道了。”
伊華又發了一會呆:“陶樂啊,我給你講個故事吧,你別跟別人說。”
“好!”
“你知道你老舅舅嗎?”
陶樂想都沒想,義憤填膺:“我知道,就是回來之后一直在發火那個人,可兇了。還把媽媽罵哭了。第二天媽媽的眼睛都是紅的!老舅舅是壞人!”
這是前一陣過年期間發生的事情。
淑小昧帶著兒子回來了,陶樂也是從那個時候發現,家里還有個比自己小一歲的表弟,叫俊佑。
淑小昧一回家,就沖著淑哲和淑香發火,說結過婚的女人不能在娘家過年,這是規矩。伊華想攔住自己這個兒子,卻發現自己早就攔不住他了。
淑小昧,長大了。
有了新家,有了兒子,不是那個玩世不恭的大男孩了。
當初淑小昧沒有考上高中,氣得伊華把他揪到自己干活的地方,先是讓他推著推車去參加修路,然后在收麥子的時候,讓他陪著伊華儺祥走一整夜,去造紙廠送麥稈。累得他蹲在推車旁邊嚎啕大哭,求著諸天神佛,如果讓他考上高中,他就誠心誠意地為神佛上一根香。
學校考上了,書也念了,工作經由姐姐淑哲介紹也有了,新房由伊華儺祥出資也買了,婚結了、離了、又結了。
不知伊華儺祥還欠他什么,總之,淑小昧帶著對原生家庭的滿腹怨氣,幾乎和這個家斷絕了關系。
這次帶著兒子回家過年,淑小昧開口就是一句:“淑哲淑香給我離開這個家,我才是這個家里唯一的兒子!”
“他是我唯一的兒子沒錯,我不知道我用心養他,犯了什么錯,他要在大過年的回來這么折騰我,”伊華依舊仰著臉,天上的星星還是很多也很亮,只是此刻,天空出現了很多云,遮擋住了不少星星,
“我也不求他給我錢,也不求他再來孝順我。我只希望,等他老了,他的兒子可以跟他一樣就好。”
最后一句話,其實是伊華生氣時的一句詛咒。陶樂詞匯量還沒有那么多,伊華的話,她沒怎么聽懂。
好在,伊華只是想找個地方說出這些話,發泄一下,并沒有指望小孩聽懂。
在陶樂眼里,舅舅淑小昧回家這件事,她只記得,弟弟很乖,舅舅很兇,伊華護著淑哲淑香,儺祥坐在一邊安靜地看著這一切,像個久經風霜的旁觀者。
淑哲第二天一早,就紅著眼睛帶著陶樂離開了,暫時住在單位宿舍里。
過了一會,小姨淑香也過去了。
臨行前,陶樂還喝了一碗泡著小桃酥的大米粥。
“陶樂啊,你知道嗎,你媽媽以后是要嫁人的?”伊華低下頭問陶樂。
“我知道,那叫相親,可是媽媽不讓我說,說小孩子不能說這些話。”
陶樂有點害怕,因為媽媽不喜歡聽到“對象”“結婚”這類詞,童話故事里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陶樂只敢自己偷偷看,或者求姥爺儺祥講給她聽,不能讓媽媽聽到。但是想想這幾天媽媽又出差,她放下心來。
相親這事兒,陶樂也知道。
過了年之后那幾天,有兩個吵吵嚷嚷的老太太,一路爭先恐后地進了伊華家大門。
當時陶樂在院子里陪狗玩,大黑聽到有陌生人敲門,突然進入戒備狀態,站在陶樂身前嘴里“嗚嗚”發聲。
幸好儺祥提前把狗拴到了南屋,否則,陶樂不敢想象這倆老太太的后果。
“讓我說,這個小伙子可喜歡淑香了……”
“讓我先說,這個小伙子條件比他那個更好,我覺得趁著年假沒結束,可以先跟淑哲見一面……”
“你怎么老是搶我的話?能不能先聽我說完?”
“……你說,你說你先說,我看你能說出什么花兒來!”
兩個老太太爭搶著介紹“相親資源”,即將打起來的時候,儺祥拴完狗,穩當當笑瞇瞇走來,一如既往地走到伊華旁邊,淡定坐下來,沖兩個老太太示意:“沒事別管我,你們繼續。”
兩個老太太愣了一瞬間,想起自己來的目的,以及“競爭對手”就在身邊,又爭先恐后介紹起“資源”來了。
淑哲和淑香都離婚了,需要組建一個新的家庭。
兩人一個在政府工作,一個在學校工作,長得也好看,十里八鄉挑不出第二家的出色好姑娘。
這兩個老太太,也早就不是第一波這么著急的了。
和淑香相比,淑哲有一個弱勢,那就是:她有個孩子,陶樂。
在相親市場上,有孩子的女人不管再優秀,“競爭力”還是會弱很多。
陶樂哪里懂這些彎彎繞,她只知道咬死了一點:淑哲是我媽,誰都不能把我倆分離。
而陶樂的這個觀念,正是淑哲相親過程中最大的那個“減分點”。
伊華突然問起這個問題,陶樂懂,但又懂得不多。
在她的觀念里,淑哲要相親、要嫁人,那就代表……
“媽媽要給我找個爸爸對不對?”陶樂問伊華。
電視上的小孩都說過“爸爸媽媽”,陶樂起初不懂,后來好像明白,那些孩子是“有爸爸也有媽媽”的孩子。
伊華及時地反駁了陶樂的觀點:“不對,相親的意思是,媽媽要去新家了,你要把姥姥家當作自己的家。”
“我不能去嗎?”
“你可以去看看,到時候也可以陪你媽媽住幾天,但是陶樂你記住,到最后,那不是你家,姥姥家永遠是你家。”
“……哦,我不占地方的,我也吃很少,我可以和媽媽在一起不分開的。”
“嗯,可以,沒問題。但是陶樂,你的家在姥姥這里。”
“那我什么時候有自己的家呢?讓姥姥、讓媽媽永遠在一起呢?”
“你永遠都有家,只要姥姥在,你就有。以后,你出人頭地的時候,所有人都會爭著來當你的家人,到時候,你別不要姥姥就行。”
陶樂對姥姥的觀點存在懷疑,但是也不知道該怎樣反駁。
不過姥姥最后一句話,她聽懂了,小手一揮:“等我出人頭地的時候,就買個大房子,讓姥姥、姥爺、媽媽、小姨,還有哥哥一家三口,都住在里面!誰都不能把我們分開!”
陶樂聽懂了,伊華很開心。
但是,她又有點擔心:本來只是心情太差,一邊看著孩子,一邊發泄一下難受的情緒。如果小孩子聽得太多口無遮攔全說出去,她這個當大人的肯定不稱職。
伊華:“對了陶樂,記得,今晚我們說的話,是咱倆之間的小秘密,不能給別人說。”
陶樂眼珠一轉:
“小秘密?那……”
伊華心里一提,這小崽子又想提什么條件?
“那拉鉤!”陶樂伸出小拇指。
伊華放下心來……
“好,姥姥和你拉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