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撐死膽大的 餓死膽小的
- 耳聽金婚
- 攢錢游哈爾濱
- 4028字
- 2021-01-12 19:24:51
伊華熬夜,儺祥起早。
這是兩口子在家事上的分工。
但是頭一天的伊華,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也沒能起床;直到今天早晨,儺祥去給魚醬開蓋放露水,伊華也沒有實在地睡著。
伊華今年27,她怎么也想不到,她竟然能在27歲感覺到鋪天蓋地的疲憊。
是因為以后不用再生孩子了嗎?還是因為昨天把饅頭做成石頭了呢?大概最近順心的不順心的事情太多,伊華太累,需要點時間好好緩一緩了。
想來也是傻,伊華的母親,是個舊社會的大小姐,嫁給父親之后十指不沾陽春水,再窮再餓也不下地,整天在炕頭,盤著小腳看風景。
而伊華就是聽了她的話,女孩不讀書,于是沒去學堂上學。
……
不上學了,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勞動力,給哥哥賺學費,給父母賺糧食,充當壯丁,還盡心盡力把癱瘓了的姥姥養老送終。
伊華不想讓妹妹跟自己一個下場,私自賺了錢,起早貪黑送妹妹們上學,懷抱肩扛的,她們還都不情不愿,仿佛上學是一件多沒用的事。伊華不能怪她們,畢竟,上面爹媽教的好,如果這么一直“好”下去,這個家就真的沒有未來了。
爹媽哥哥不伸手幫忙,妹妹不理解心懷怨恨。
鬧到最后,伊華幾乎成了她那一家最出力不討好的。
……
哥哥結婚生子了,一輩子沒有閨女的四姨心疼伊華記著她,才敢向伊華父親提起伊華的婚事。
原本以為儺祥是個讀書的,家里負累也少,嫁過來之后能過上好日子。可誰知這儺祥親爹娘不在身邊,自己成天挨打受欺負,活脫脫把自己受成了如今這副悶葫蘆樣子。
到頭來,伊華還得靠自己支撐。
支撐就支撐吧,不敢累不敢餓不敢生病,已經習慣了。
可是自己也會老啊。
真要到老的那一天,該怎么辦啊?
……
……
天透亮一點之后,孩子們也醒了,炕上院子各處跑。
魚醬在醬缸發酵,蓋蓋密封,壓上石頭。每天清晨挪開蓋子,讓醬缸內的醬結露。混合了晨露的魚醬更加鮮美爽口。只是每當開蓋放露的時候,醬香會引來飛檐走壁的貓偷吃,于是早上,儺祥會在旁邊守住醬缸,防止貓咪糟蹋魚醬。
儺祥看到孩子們醒了,料定貪吃的貓不敢再過來了,于是離開醬缸,收起砍刀和木柴,進屋燒水煮早飯,給伊華沖了碗糖水。
這會兒,地里沒什么活,儺祥做起了泥瓦匠。他答應了村西頭程傳,要給他家重新盤炕。
火炕的制作材料是黃土。一車黃土和成黃泥,拌上幾把麥稈草踩拌均勻,用木格子框成四十公分見方、大小均勻的土塊,曬干凝固。
這樣的原料盤出來的火炕,容易導熱,并且隨著火燒排出黃土里的水汽,炕越燒越結實。
但是每到雨季,天氣潮熱,人們又不愛燒火做飯的時候,火炕里黃土水分增加,炕的堅硬程度也大打折扣。
平常人在炕上休息睡覺還好。一旦家里有活潑好動的小孩,趁著雨季不出門,在炕上蹦蹦跳跳,那連炕帶人就都不怎么好了。
每逢家里孩子在炕上作天作地,有經驗的大人們總會吼一句“別把炕蹦跶塌了”,或者是一句幸災樂禍的諷刺“等塌了,你就睡到炕洞里好了。”
至于那些大人們的經驗打哪來的,他們倒是從來不愿意解釋。
其實所謂的“炕塌了”,不是說黃土板子完全掉落進炕坑里,露出里面黑漆漆的炕洞,因為每塊黃土板子下面,都有用來支撐的土柱子。
一支土柱子支撐四塊土板角,一個土板搭在四根柱子上。土柱子,在炕上人活動的時候磨損消耗,某一塊踩踏頻率高的板子下的柱子,到了又潮又軟的季節,在某一天經受不住,一下磨掉一大塊,或者折斷,上面的板子受影響下沉,上面黃土抹平的炕面出現一塊四四方方的裂痕和下陷。
農忙時,這些裂痕可以暫時拿黃土重新抹平;等待農閑時,再扒掉重盤,盤個完完整整嚴絲合縫的新炕。
儺祥拿出線錐偏鏟,吃了兩口南瓜和硬饅頭,等天亮就出發了。
西鄰居家此時傳來了上梁修房子的鞭炮聲。
伊華心想:大家都在這段時間收拾家呢。那自己該干點啥呢?
……
儺祥做泥瓦匠的時候,伊華擔任他的小工,給他遞工具。可是今天的伊華實在難受起不來床,只好在家倒騰著,縫點冬天衣服,做點飯。
伊華盯著鍋里,早晨儺祥掰過的那半個硬饅頭,嘆了口氣——饅頭做失敗,是運氣不好的象征,還會發生什么事呢?
……
……
……
“已經蓋好的屋子,不能毀,伊華你再告也沒用。”
伊華急道:“得毀,你去看看,那個夾道本來就是我家的,兩天沒看見,就給我占了,還把房頂壓到我家房頂上邊。你自己去看看,就那陣勢,是想不讓我們家過好日子了!”
果然又有事兒了,并且還就在鄰居這兒。伊華實在忍不了了,一氣之下跑到公社。
公社戴眼鏡的小年輕實在勸不動伊華,無奈說道:“那你想告去城里告吧,我們這兒管不了,房子蓋好了就不能毀了。”
“那你給我開個證明,證明你們管不了,我去城里告。”
“你這個人,這么犟。”公社領導看著伊華,嘆了口氣,寫了張證明。
兩天的工夫,伊華再出門的時候,鄰居的新房已經占據了儺祥家西邊一米多寬的夾道,并且挑高了房頂,把房檐壓在了儺祥家的房頂上方。那一家不講究的人跟儺祥還是一個姓氏,是本家,不過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儺祥還想忍氣吞聲,絲毫不想爭取被搶走的地界。
伊華只知道告狀打官司,戲文里都說了,有冤,就去找青天大老爺。可惜今時不同往日,公社里的青天大老爺不管事。
不怕,青天總會有的。伊華誓要把自家的夾道要回來,讓不懂事的鄰居知道,公道還是在的。
“你識字嗎?”
“不識。”伊華低了頭。
“那你是想告贏官司,還是想要回夾道?”
“這不都一樣嗎?”伊華不懂,也不知道這城里人想說什么。
“不一樣。你不識字,所以我告訴你,這個官司你玩不過他們。證明上明明白白寫著,建成之物不能毀。所以你告不贏。”
“那另一句話怎么講?”
城里人莞爾:“夾道本來就是你家的,為什么要讓我們來給你討公道?”
……
本來就是你家的,為什么要我來給你討公道?
伊華把這句話字字拆開,挨個理解:
本來就是……我家的……本來就是……所以不用討公道?既然不用討公道,那直接討……房子?
伊華好像明白了什么,抬眼看著這個城里人。
“那你的意思是……”
伊華剛說了半句話,城里人立即斂了笑容,手指擋在嘴邊“噓”了一聲,然后說:“我什么也沒說,什么意思也沒有。今天我沒看見你來,你也從來都不認字。”
……
這個案子如果成立,那就是鄰居搶地盤。
那么最后,解決方式可能是……沒什么解決方式。一個證明罷了。
事實上別人管不了,那這場告狀也沒有任何意義。
既然伊華不認字,那么證明上的文字伊華就不了解,自然玩弄不過這些文字游戲。
房子地界本來就屬于自己,與其白白被欺壓、被無視,那么直接……
……
伊華恍然大悟:“對啊,我不識字啊,什么也不知道。”
……
那么直接去拆了,收回自己家就行了唄!
……
城里人把證明折好,方方正正地遞給伊華:“記住,你不認識我,我也沒見過你。”
“好,不過我還是得謝謝你,青天大老爺。”
……
伊華轉身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告訴公社,不告了。
“證明丟了,可能是天意吧,”伊華扮作愁苦,“不告了,謝謝你們開證明,費心了哈。”
公社那人松了口氣,心想這女的終于想開了,又省了不少麻煩。
……
身心俱疲的伊華總算順心了一回,回家便倒頭大睡。
養精蓄銳之后,伊華關好門窗,讓丈夫孩子守在家里,獨自爬上了房頂。
村里人來來往往,遠遠看著伊華的熱鬧。
“儺祥!鋤頭扔上來!”伊華故作大聲,惹始作俑者心虛,出門查看。
這一聲吆喝很快引街坊聚集下來。
“伊華!你干啥!你想干啥!”始作俑者如今正在院子和門口來回跳腳。
伊華沒說話,朝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掄起鋤頭就打碎了壓過來的房檐。
“梆——”
“哎!”
房檐在屋頂上翻滾了幾圈,漆黑的一大塊砸碎在地,圍觀的人群也順帶散開,又重新圍上來。
又是一鋤頭,幾塊瓦片脫落,顯示了鄰居不僅搶占地盤,并且快工急活沒有細節,瓦片都沒好好粘緊。
“你信不信我上去,把你拽下來打死你?”鄰居家媳婦也急了。
伊華壓根沒搭理,一鋤頭接著一鋤頭,把房頂生生扒開一米多寬。
圍觀群眾遠遠看著,躲避著房頂掉下來的磚瓦石塊。有給鄰居出招的,有說伊華沒錯的,就是沒有上手幫忙的。甚至伊華還隱約聽到有人說:“這事兒,不就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嗎?有人撐腰,什么事兒不敢干?”
她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只覺得渾身清爽。
……
今天天氣不錯,從大清早就不錯。陽光出得早,遠遠地就能看見。
大太陽一出來,村里的所有房頂都鍍了一層金。
伊華的后背也是一層金,頭發也是一層金。
伊華回過頭看著太陽,連滿頭的汗水都閃著金。
連這個被刨爛的屋頂,也金……
……
……
“下面的給我聽著,”伊華扛著鋤頭往下看,“這塊夾道是我們家的地盤,我只要回我家的夾道。誰要是再敢搶我地盤,我刨的就不只是房子了!”
下面鴉雀無聲,連叫囂了半天的鄰居,好像也在幾分鐘前早就噤了聲。伊華循著鄰居的視線,發現所有人都在盯著自家大門。
這時,冷靜下來的伊華才實實在在聽到了敲門聲。
不急不躁,沉穩平靜的敲門聲。
她看了看下面圍觀人群,確認了最可能破門打人的人都安安靜靜地站著,沒有上前,確認不是來尋仇的。
“儺祥啊,開門!”一個三四十歲男同志的嗓音,有點熟悉。
好像是為伊華儺祥勸架的時候聽到過的嗓音。
誰為他倆勸架過呢?他倆又在什么時候吵過架呢?
“來了!”儺祥跑去開門。
伊華還站在房頂,圍觀人群散了之前不敢挪動。
氣勢不能輸!
終于,街坊們看夠了這場戲,連勸帶哄,把氣勢消了大半的鄰居哄回了家。
街坊們是這么哄那家人的:“你看,伊華娘家親戚都來了,那么高那么壯。這事兒本來就是你家的錯,占了人家的房子地界,真要論起來,還是得謹慎點。要是打起來,打壞了,伊華娘家人要是不讓,你說說你該怎么辦?”
伊華聽了這些話,心想:我娘家人?誰?我娘家人這么好心?還來看我為我出氣?
……
夜幕下的村莊不太寧靜,尤其是鄰居,重新召集了一群人蓋房子。
空氣里充滿了工匠們身上的煙味,此刻的他們剛剛收工,圍在鄰居院子里熱熱鬧鬧吃晚飯。
“今天誰來了?”伊華啃著饅頭,忍不住開口問儺祥。
“還記得造紙廠那個記賬員嗎?他來買黃豆種。到了村口一打聽,打聽到咱家有,就直接找來了。”儺祥回答。
“原來是他啊!”
儺祥咬了一口餅子,含混不清地問道:“怎么了?”
“我今天在房頂上的時候,聽下面人說我娘家人來了,就都慫了。”
伊華看著儺祥,兩人沒忍住笑了起來。
孩子們看見他倆笑,也跟著笑起來。
儺祥看了看三個孩子,想起一件事:
“噓!別讓鄰居聽見。以后你們三個,見到那個人,你們就喊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