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了,還有兩天,還有兩天就可以回家了。”
淑香坐在宿舍床上,看著床下探出的臉盆一角,盯著半盆水,想象著,如果那水是大米飯,自己能吃幾頓,說不定還能長胖呢。
淑香的臉不再白凈了,顴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凸出來了,眼窩下也是掩飾不住的青色,腮邊的皮膚是軟垂的,這一切都是體重急速下降造成的結果。
要不看看書,會不會好點?
教案的格式,準備階段,知識拓展……
淑香瀏覽著教材的目錄,腦子里空空一片,順便沒了注意力,不知道從哪里抓來個杯子,竟然舀著臉盆里的水一飲而盡!
太餓了。
明明把飯票放在包里了。
中午過去就全都沒了。
明明剩下的幾張糧票還可以去兌換飯票的
可是糧票也沒了
淑香撐了三天,本來不多的餅子也吃完了。
如今只有白開水就咸菜了。
可是今天學校停水。
幸好幸好,還有半盆水。洗臉水。
……
……
淑香此刻饑腸轆轆,腦子里的想法已經控制不住了,甚至已經沒有多余的精力思考,是誰偷走了她的糧票和飯票。
和她一起上學的樂芳還沒回來,它去哪了呢?哦,對,她去吃飯去了。
她的飯票為什么沒有被偷呢?
想到這兒,淑香突然渾身一涼!
她的飯票放在哪,除了她自己知道,樂芳也知道!
不會的,樂芳是跟自己同鄉的,和自己一起來師范學校上學的。
不會的,不會是樂芳做的。
不能隨便懷疑別人。
“嗑噠”一聲,宿舍門開了,兩個人的腳步聲,悄咪咪走進來。
淑香已經背對著宿舍門閉上了眼睛。
她沒有精力再起身看,是誰來了。
“她還在,已經睡覺了吧,”樂芳壓低了聲音,沖同來的人說,然后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淑香!睡了嗎?吃飯去??!”
淑香沒力氣睜眼,記得周一那天她就跟樂芳說過,自己飯票被偷了。
她不想再浪費力氣多說一句廢話。
畢竟,當初樂芳也說過,她的飯票剛好夠她吃的,沒辦法再多余勻出一點給她了。
不對,樂芳還沒從她床邊離開。
她想干什么?
淑香察覺不對,趕緊閉眼。然后感覺到有個人越過床上的她,把手伸向了床里側,她掛在墻上的背包!
“要不要等她走了再說,這樣很容易被發現的!”另一個同伴壓低了聲音。
“沒事,淑香睡著了就跟死豬似的,叫都叫不醒。你干什么她都不知道!”樂芳的聲音大膽了起來,和她的音調一樣大膽的,是她掀開淑香書包的手,“我那天看了,飯票糧票都在這里,現在應該還有她回去的路費,咱一起拿了,等周五放學去打打牙祭!”
同伴好像很開心,音調也高了幾分:“好!”
好?好什么?餓死一個人,讓她連回家的路都走不了,很好嗎?
折騰老鄉,陷害唯一的異地求學的依靠,很好嗎?
“不讓我吃飯,也不讓我回家,你要餓死我嗎?”淑香突然開口。
“?。?!醒了她醒了??!快跑!”
等淑香起身回頭,只看到一個瘦弱的身影拉著樂芳,飛奔出宿舍,然后就是一片模糊。
算了,別哭了。
哭了還得費力氣,剛剛那杯水就白喝了。
……
……
“樂芳齊悅我問你倆,淑香說是你倆偷了她的飯票,你承認嗎?”老師坐在椅子上,盯著三個姑娘。
“我沒偷!”
“我也沒偷!她自己沒看好飯票,關我什么事?睡覺睡得那么死,叫都叫不醒,活該小偷偷她?!?
“那樂芳我問你,你沒偷,你為什么知道我睡覺死?難道你知道小偷是趁我睡覺的時候偷的飯票嗎?那你為什么不幫我攔著小偷呢?”淑香給她留著最后一分臉面。
“我叫了,沒攔住,也沒叫醒你?!?
“那小偷長什么模樣呢?”老師提問。
“不知道,不認識,也早就忘了?!睒贩祭^續狡辯。
“我周一就告訴過你,我的飯票不見了,你說你忘了,就算你不認識,難道連告訴我有小偷來趁我睡覺偷東西這件事都忘了嗎?難道你的意思是,你和小偷是一伙的?”
“齊悅,你說實話,我不處理你。樂芳到底偷沒偷淑香的飯票?”老師轉頭問那個小姑娘。
齊悅已經哆嗦了,聲音也顫顫巍?。骸拔摇乙膊恢溃沂裁匆膊恢?,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叫我過來,我沒偷她的飯票?!?
說完,哆哆嗦嗦地嚎啕大哭
淑香氣極,聲音也哽咽了:“我餓了三天,不敢懷疑任何一個人,你們就敢當著我的面來翻我的書包。還要把我回家的路費都偷走。我把你們當朋友當同學,你們一心想折騰死我才好對不對?我問問你們,我哪得罪你們了?哪做錯了?你們能不能好好給我做個解釋?”
“淑香你別激動。既然你們都說沒偷,那我給你們家長打個電話,你們把家長請來吧。我親自問問你們一周的飯票是多少。
我現在就跟你們去宿舍,你們把自己的書包拿過來我看看,看看你們現在的飯票有多少,”老師站起身,轉頭面向另一位女老師,“張老師,齊悅在另一個宿舍,你跟她去一趟宿舍,讓她把飯票拿出來數數?!?
樂芳眼睛睜大了一瞬,隨即開始胡攪蠻纏:“我不去,我才不叫家長呢,又不是我偷的?!?
“你心虛了?!?
淑香抹了一把眼淚,回歸了冷靜。
樂芳還在繼續多話,淑香不再回應,耐心等老師去查驗,等母親過來。
……
……
……
“樂芳,你退學吧。這是師范學校,教出來的都是老師,我們不教小偷。”
“老師,如果樂芳能意識到錯誤,好好改正的話,是不是就不用退學了?”
“淑香家長,我不知道你們為什么要為樂芳同學說話。但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現在一切還沒有上報學校,你們可以商量商量這事該怎么解決。反正,我不希望從我手里教出來的老師,是個小偷。”
……
伊華坐在車上,回憶著整個過程。窗外風景急速倒退變換,仿佛催著伊華做出什么決定。
不得不承認,這是個俗氣的事件。
一同遠離家鄉,異地求學的倆姑娘,本來計劃著相互扶持相互照應,結果到了才發現,老鄉不是成為好朋友的理由,更不能作為值得信任的借口。
淑香孤僻,樂芳外向。
這幾乎注定了淑香會孤立無援,而樂芳也將交往到更多外向的朋友,直至忘掉淑香。
現在看起來,遺忘倒是個最上等的故事走向了。
起碼比出手坑害、互相厭惡要好。
但是性格也不是讓一個人厭惡另一個人的理由,同樣不能成為兩人互相坑害的借口。
這跟家教有關嗎?
伊華儺祥從來沒有教孩子偷東西,也不允許孩子們偷東西。
至于樂芳父母如何,伊華儺祥不清楚。因為在伊華儺祥被欺負的時候,樂芳的父母不在場,兩個孩子成為同學之前,他們甚至沒有交集。
但是起碼,樂芳的父母沒有算計過淑香的父母。他們不是什么壞人。
難道是環境的原因?
問題出在樂芳的新朋友,齊悅身上嗎?或者是這個學校的學風低下嗎?
伊華其實說不清楚。
她到了學校,看到淑香餓到青灰色的臉,看到樂芳包里異常多的糧票和飯票,第一反應是把小偷連帶不關心女兒的老師一起剁碎了喂狗。
但是她發現老師其實并不是不作為的人。說話做事滴水不漏認真負責,甚至趁她沒來,先帶著淑香去吃飯。
樂芳也和淑香一樣,都是好年紀,好皮囊。前景一片廣闊。
既然一切都很好,那么還缺什么呢?
她聽到村長來地里叫她,說有她的電話,她放下鋤頭就趕來了。
如今到了事發地,伊華就是來解決問題的。
老師也給了樂芳處理方案了。
伊華為什么還要多說這一句,攪這淌渾水呢?
她只覺得,不管是淑香還是樂芳,都不能把后半輩子交代在這里。
她們得有個未來。
……
這樣做對嗎?
甚至在接女兒回家的時候,她都覺得自己這個做法太善良了,善良得沒底線了。
明明樂芳就是小偷實錘了。甚至樂芳連家長都死賴著不想叫來。
也許,她是意識到錯誤了,只是還不敢面對后果,單純的害怕呢?
畢竟,都是窮過來的,誰也不比誰好過多少。
下了長途客車,已經晚上了。
伊華把淑香送回家,抓著樂芳的書包和糧票,送樂芳回家。
她的爸媽在家吃飯。一鍋窩頭,燉著苞米飯,黃澄澄的,一鍋金子似的。
吃飯?淑香都沒有飯票,你們卻在家吃飯?
甚至在聞到她家的飯香味的時候,伊華的肚子都在抗議。
原來自己也還沒有吃飯。
樂芳的父母沉默地看著,伊華數著糧票,講述著一下午的所見所聞。
臨了,伊華停嘴了。
樂芳畢竟不是伊華的孩子,自己是來討說法的。
她該走了。
“事情就是這么個事情,我的淑香活活餓了三天。我沒時間跟你們廢話了,我得回家給她做飯吃了?!?
伊華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年輕的時候,四姨曾經拉著她的手,去跟自己的爹和哥哥討說法。討來了幾袋糧食。
結婚后,跟著儺祥這個混血受氣,結果欺負她的人也沒討到便宜,她把村里那幾個醉鬼全都引到水里,澆了個清醒。
如今,伊華沒辦法從這些事情里吸取經驗了。
因為這個小姑娘樂芳,跟那些事里的那些人都不一樣。
伊華想:可能真的是讀書太少了,這樣的事情,該怎么辦呢?
偏偏今晚的月亮這么亮,什么都掩蓋不住。伊華連哭都不敢哭。
總算,老師給淑香清了兩天假,讓她好好吃飯,好好休息。
再告訴她,防人之心不可無,害人之心不可有。
要不給淑香買兩袋桃酥果子吧?
也不知道淑香愛不愛吃,這幾天,她一定餓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