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陶樂的記憶里,真正理解并口齒清晰地表達出的第一個感覺,叫“難受”。
胃里翻江倒海,嘔吐反應導致下巴僵硬無法閉合,半夜起床心臟狂跳,還有夢里瘋狂旋轉的水輪車,仿佛要把眼前一切先傾軋再滌蕩干凈。
初到人間,陶樂第一次有了對疾病的切身經歷,這種經歷可用“避無可避”一詞來形容,由身到心。
學會說“難受”之后,屬于陶樂的記憶就斷斷續續的了。
趴伏在淑哲的后背上,伊華和淑香在前打燈開路。
時而是大醫院凌亂的光,時而是鄰近床位上的孩子,正在凄厲地哭泣。
最駭人的不止如此,當陶樂再一次昏昏沉沉地醒來的時候,穿白大褂的醫生給旁邊那孩子打吊瓶,正把針頭戳到了孩子的天靈蓋上……
陶樂剛剛蘇醒,看到那個場景的一瞬間,嚇到了,哭得比打針的那位娃兒還慘。
哭聲之響亮、之出其不意,直接把背對她的醫生嚇得一顫,回頭露出帶著口罩的臉,一雙大眼睛滿是問號,疑惑地盯著陶樂……
陶樂被顛醒了一瞬間,看到雪花透過手電筒的光飄然下落,下一次蘇醒,入眼看到的,就是診所的年輕阿姨,她坐在藥柜后面梳頭洗臉,偶爾探出頭來看看外面的病房。
“……”
“呦,陶樂醒了!”年輕阿姨再探出頭的時候,和陶樂四目相對,梳頭的雙手嚇得一顫,本來如綢緞般烏黑亮麗的長發,被細齒梳梳到一半,卻被嚇得猛地向上勾起,后腦勺一瞬間凌亂了一大片頭發。
陶樂懵懵的,感覺到身旁有人圍了過來,撫摸她的額頭。但是漂亮阿姨實在太白凈,陶樂根本沒精力顧及身旁有人,只看到阿姨頂著一后腦勺的亂發,甩著一個溫度計跑過來,遞給身邊的淑哲:“量量吧,看看體溫降下去沒有?!?
并么有……
別人沒數,陶樂心里清楚得很。生病這玩意,只要她醒著,那“難受”就也醒了,如影隨形。
她現在最大的感受,就是眼睛燙,喉嚨燙,燙得她沒法子,哭都哭不出來。
不過好在,胃里消停了一陣。
仔細感受一下,漂亮姐姐坐著的地方,旁邊的中藥柜里散發出一股醇厚的藥香。甘甜涼苦,綿密厚實,藥香仿佛和診所的小屋子已經融為一體,也和眼前的漂亮阿姨融為一體。
雖然眼睛和喉嚨依舊有些要命,但藥香和眼前的醫生,像無形的神明,將她環抱,安撫著她的感官。
陶樂的記憶從這一刻開始,變得完整而深刻了。
……
……
為什么小孩子不管哪里難受,都只會說“肚子疼”呢?
陶樂并沒有例外。
但是領教了自家家長的手掌力道、大力揉腹之后,陶樂下定決心,再也不提“肚子疼”這碼事了。
揉個肚子,五臟六腑給你攪勻的那種。
關鍵是,陶樂想抬手制止這種“暴行”,卻發現此刻的自己手腳無力,只能雙手搭在母親的大手上,徒勞地被推著走……
陶樂心道不妙,感嘆之前在電視上看到的那種,母親溫柔地給孩子揉肚子這種場景,這根本……
騙人的嘛!
救~命……誰來救救我……
“你別揉這么用力,”醫生阿姨走過來,制止了淑哲的手,伸出兩指,輕輕按揉陶樂的肚子,“小孩子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力度。”
活了活了活了活了活了……
活過來了。
醫生真是天使!神仙一樣溫柔!
……
戴口罩扎天靈蓋那個醫生除外!
伊華儺祥所在的村子是個四四方方的村子,中央一條南北通路的水道和東西走向的寬路,將村子劃分為四個區域。伊華家在西北區,診所在分割村子的東路上,坐北朝南。
從八二年開始,這條東西路上,因地制宜,陸陸續續開了很多家店鋪,米面糧油修車鋪,糕點五金照相館,還有零零碎碎的小商品店,和幾家小診所。
冬天很冷,房頂上積雪未來得及化,晚上就又被凍住,在屋檐下結成一排冰柱。泥土地滿目盡是白日留下的車轍印,也溝溝壑壑凍得硬到發指。仿佛到了黑夜太陽離去的時候,順便凝固了時間。
如今天色將亮,冰柱感應到太陽的到來,忙不迭地反射折射,匯集成一片光斑,屋檐下一派光亮。
光點瑩潤流動,把土墻照得泛出金色,然后隨著冰柱融化往下滴。
這個時候,香油坊的醇香飄出十里,主人也關上了從凌晨開始照明的燈。
第一鍋油已經成了。
等天色大亮,早飯的炊煙將散,陽光灑遍房頂,各家各戶的屋檐早已形成了一排水簾,劈里啪啦砸在即將軟化的凍土上。
不出一小時,街上將會人來人往,一片泥濘。
伊華從西邊的蛋糕店出來,手里大包小包拎著小蛋糕、小面包、小桃酥,又去相鄰的饅頭店買了幾個火燒和幾包咸菜,腳步急匆匆地走向診所。
診所屋子正中央生著爐子,熱氣在鐵煙囪周圍上升,扭曲了一小片空間。陶樂躺在離爐子最近的病床上。
來的人也變多了,漸漸占據了屋里其他幾個病床。診所另外一位阿姨也來了。
兩位阿姨來回走動,給到來的村民檢查身體,開藥方,打吊瓶。
爐子上的水開了,淑哲幫忙把水倒進鐵皮暖瓶里,接上了新的涼水。
兩位醫生姐姐來不及處理這些事情。
因為來了一個瘦瘦的老頭,腿受傷了。他的媳婦攙著他進來坐下,然后挽起褲腿,陶樂剛好看到老頭發黃發腫的右腿,和小腿肚上干凈潔白的紗布。
“老劉啊,你這腿怎么了?”旁邊人詢問。
“摔了,腫了,來換藥。”老頭笑盈盈地回應,仿佛受傷是件平常事。
新來的醫生阿姨已經駕輕就熟,拿來一個空針管,給那條腿消了消毒,就把針頭扎進紗布旁邊,緩慢地抽出黃色的水。
老頭一邊跟別人談笑著,一邊隨意瞟一眼自己的腿。
察覺到一直盯著他的陶樂,老頭逗孩子一樣隨口問了一句:“一直盯著,怕不怕?”
陶樂詞匯量貧乏,還沒明白“害怕”這一抽象詞的意義,對這種“提問”的語氣和面部表情也十分陌生。
尤其這老頭,也太尼……淡定了吧?
針頭欸~~抽膿血欸~
你好歹表現得像個傷患一點好不啦?
你看看之前那個小孩,給天靈蓋扎針的時候哭得那個慘,那才叫怕好吧?
……
話說,陶樂是什么時候離開大醫院的?
大概是驚嚇過度暈過去的那個時候吧……
……
……
伊華很不喜歡醫院和診所,因為那個地方代表疾病。
二女兒淑哲和四女兒淑香都曾生過很重的病,在醫院度過了很痛苦的一段時光。
從伊華去買糕點的時候,她就想起了這些。
在水里立一雙筷子,是村子里的一個傳統,也是伊華的四姨曾教給她的一個方法。
這個方法來自于村里的傳說:小孩子不要在晚上經常出來玩,因為夜晚是魂靈活動的時間。
家里孩子如果突然生了怪病,可能是因為世界上未投胎的魂靈,在人間歷練走動的時候,恰好遇到了晚上出來玩耍的孩子?;觎`看到人間的孩子生得可愛,忘了人鬼需要保持距離的規矩,沒忍住湊近欣賞了一會。
成年人在人間生活,懂得人間的道德法則,隨著年齡增長經歷增多,身上自然形成穩定的氣運,不容易被影響;但是小孩子不一樣,剛來到人間,經驗太少,不懂得怎樣穩定自己的氣運。此時如果碰上新鬼的無心之失,湊近了欣賞一會,不小心讓孩子沾了鬼氣,一人一鬼便會無意間建立聯系,一時都很難脫身。鬼會貼在孩子身邊跑不掉,孩子也會受影響而生了怪病。
古往今來,有連通人神世界的通靈人,負責安撫魂靈,傳訊給人類,讓雙方和平相處,確保人間和諧秩序。因此遇到這種事情,很多人會花錢尋求通靈人的幫助,幫助鬼和人各走各路。
但是這個世界上,通靈人少,普通人多,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魂靈交流,于是就有通靈人和魂靈達成協議,商量出一種能直接讓人類和魂靈簡單交流的方法:
魂靈搬不動人間的大工具,但是可以依靠浮力、費盡全力移動微小的工具,比如木筷子。
人類在一碗水里插一雙筷子,假使小孩子是被鬼氣影響,那鬼此刻就會努力把筷子立起來,傳訊給普通人,讓人類供奉點大米面粉,燒點香火紙錢,助魂靈脫身,也讓孩子痊愈。
伊華那晚發現筷子立起來,也猜到了是新魂靈一時失誤,于是也是聽了四姨的話,按照她的方法燒了紙,然后送孩子去醫院。可是等孩子送到大醫院,醒來的一瞬間卻突然像被嚇到一樣,直接哭暈。
一家人百思不得其解,以為魂靈現了形、陶樂見了鬼。等醫生開完藥,伊華就提議,趕緊拿著藥方,帶孩子離開醫院,來到村里常來的小診所。
其實為什么哭暈,只有陶樂自己心里清楚。嚇到她的,不是鬼,而是隔壁床位,往人天靈蓋扎針的那個主治醫師……
還有身邊那個被扎得哭慘了的倒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