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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評論第1章 前 一
我還記得幾年前從學校退學的時候。下午我爸開車來到學校,一言不發地幫我收拾好宿舍里的行李。我和我媽則繼續留在學校里,等著辦理一些無關緊要的手續。但無關緊要只是相對我而言。從我媽的角度來看,退學的手續極有必要,因為只有憑借這張廢紙才能退回我剛剛繳納不久的學費。為了學費,或者說為了繼續挽留我在母親心中聽話的樣子,我必須像個孫子一樣,等待那個到處開會的校長在退學手續上簽上他的名字。為此,我又在學校里度過了一晚。
在我媽來學校的前一天晚上,我趁著夜色偷偷溜出了學校。在一棵粗壯的法桐下面,我拿出手機查詢起還來得及趕上的高鐵票。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班主任打來的,她很年輕,剛剛畢業,和我一樣還是一個孩子。她說:“你在哪了?趕緊回學校。我并不是阻止你退學。但你要明白,你這樣無緣無故地走了,學校只會按逃學處理,到時候你的學費就退不回來了?!蔽矣X得班主任的話非常有道理,僅退學就已經讓我的父母足夠焦頭爛額,倘若連他們的血汗錢也棄之不顧,我一定會被周圍嘴臉罵慘的。
校長簽好字,我去財務室領了退還的學費。我在學校里一共呆了三天,課本還沒來得及看一眼,他們卻少退給我三百塊錢。但我媽已經心滿意足。只要我媽高興,這三百塊錢對我來說就沒什么。我和母親買了返程的高鐵票,在下午兩點半的時候順利回到家中。我第一次乘坐高鐵,感覺太快了,于是對乘務員說:“叫司機慢點開,我怕這么快回到家,我爸會揍我?!?
乘務員以為我是一個傻子,沒有搭理我,但還是用她們標準的職業微笑沖我抿抿嘴。
果不其然。回到家后,我爸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待罪犯一般,他的眉頭交織在一起,擰成苦瓜表皮的樣子。我先發制人地說:“我錯了,爸。你揍我吧,我不會躲的。”
“揍你有用嗎?”他的眉頭稍微舒展開,“明天去幫你媽掰玉米。既然不愿念書,就該干些農民該干的事。”
我家門前是一片玉米地。其中最東邊靠近道邊的是我家的地。還有另一種方法能叫人迅速辨別。因為我家的玉米總是比別人家的矮一頭。當我在初中學了植物的光合作用后,才明白我家的玉米為什么總比別人的矮。道的東邊有一片楊樹林,幾年時間竄的老高。中午以前,這片樹林會遮擋住本屬于我家田地的陽光。一整個夏天算下來,我家玉米就比別人的少曬了一半的太陽。父母為此事沒少叨嘮,但為了鄰里的和睦一直做著讓步。我為了取悅父母,在一個炎熱的午后用小斧頭把那片樹林全部砍倒?;氐郊椅腋嬖V爸媽:“我為咱家的玉米爭了口氣,往后再也不用矮人一頭了?!?
“你做了什么?”我媽問道。
“那戶人家種的樹都被我砍了?!?
“你瘋了?”
我爸揚起手要來揍我,我趕快往母親身后躲。我說:“沒有監控,沒有指紋,更沒有人看見是我砍的。你今天若是揍了我,我馬上去村大隊用大喇叭喊,就說是你們指使我砍了那些樹?!?
我爸罵了一句表草的,最后不了了之。
小時候的我貪玩。清明或豐收都是農忙的時候。倘若這時我爸回到家,看見我在看電視,他一定會說:“太不懂事了,不知道去幫你媽分擔農活。”后來我學聰明了,心里默默算好我爸下班的時間,在他回家以前,我會匆匆跑到田里,這樣我就不會受到他的抱怨?;蛘咴诜块g里做出認真學習的樣子,還會受到他的夸獎。我也并非沒有真正的幫過我媽,只是她總愛說:“莊稼活你干不了?!彼f干不了我就不干,但我漸漸發現,從這句話中又延伸出眾多相同的話。諸如:炒菜你干不了;洗衣你干不了;糧食你搬不動;飯你不會吃,需要人喂。有些話說出來真的怕人笑話,直到十歲那年,我媽還在喂我吃飯。
第二天我和母親來到田里掰玉米。村里人看見我,問:“還沒開學嗎?”
“沒呢?!?
我的回答必須簡短,因為我不想和他浪費口舌。倘若我實話實說自己退學了,他一定會問我為什么退學,大概率的再叨嘮一些念書的好。當然我不能否認他的話,除了他是我的長輩外,對這番話我也是認同的。再一點是農村的婆娘除了農忙時節,大多時候閑的要命。每個路口都有蒲扇和茶客,昏天黑地亂說一氣。愛說閑話也罷了,但添油加醋的樣子著實令人作嘔。
掰著掰著我想撒尿。原本打算在田里解手,可嘴里又泛起干渴。因為憋得厲害,我弓著腰一路小跑回到家中。到了廁所,我麻溜扯開褲腰帶,兩腿稍稍外分便尿了起來。因為動作太過著急,在提褲子的時候,我不小心將上衣口袋里的手機滑了出去。手機撲通掉進廁坑。我趕緊蹲下,把廁坑里的手機撈出來。幸好今早的一泡屎把滑落的手機截住,不然手機會掉進廁坑旁的糞池里。我把手機膜撕掉,手機殼去掉,然后放到水里清洗。后知后覺,我才想起手機并不防水。我按下解鎖鍵,但手機屏幕始終沒有亮起來。
來到田里,我把手機掉進廁坑的經過告訴了母親,還把手機放到水里清洗的事一并告訴了她。她說:“你平日里瞎聰明,到了正事上卻笨的像塊榆木疙瘩。”
她越說越氣憤:“這塊手機花了你爸半個月的工資,等他回家,看他怎么收拾你?!?
“我該怎么辦?要不要拿去修理?”我問。
“不用修。放到太陽底下曬一曬。”
幸運的是,手機經過一下午的暴曬能開機了。我摸索了兩分鐘,發現手機除了有點臭味外,并沒有其它問題。由此母親更加篤定,我真的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晚上,我爸開著同事的小貨車來到田里,把我們娘倆白天掰的玉米運到村頭的馬路上。我家一共兩畝兩分地,田頭到田尾距離又短。開聯合的不僅不掙錢,還要來來回回踅好幾個彎,太過麻煩。所以多年來都是母親親手掰玉米,父親下班開車再運出去。農忙時鄰里會互相幫襯,但是有來有回。他幫她,她幫他,這叫人情世故。
幾年以前,玉米秸稈不讓燒了,所以耙地的時候要多耙幾遍,將秸稈完全搗碎翻進土里。農民因此要多花些錢。當時的宣傳標語覆蓋了墻上的計劃生育,電桿之間也拉起紅底白字的條幅。上面是這么寫的:地里焚燒秸稈,天上衛星定位;蹲到地里點把火,拘留所里過生活。這些話讓人害怕。想想從前,秋天的夜里,到地頭上點一把火。玉米秸稈在地里曬了幾天,脫干了水分,一點既燃。跟著火焰走,能看見四處逃散的蟈蟈和蛐蛐。這時候逮它們輕而易舉,把逮住的裝進一個礦泉水瓶里,拿回家喂狗,其樂無窮。
忙完一天回到家,我爸說:“明天去幫鄰居家的大伯收玉米。既然不愿念書,就應該干些農民該干的事?!?
“我今天很累了?!?
“旁人不累?”他說,“別人幫咱們的忙,咱們就得幫人家的忙。明天你媽去上班,你不去誰去?”
第二天,我去幫大伯收玉米。大伯家用的聯合收割機,用不了幾個人手。我騎著電車來到田里,往地上一躺,把帽子合在臉上呼呼睡去。我不擔心旁人嚼我舌根,畢竟年代不同了,村里的新一代幾乎都沒下過田地。自己的孩子沒干過農活,他好意思支使我嗎?我醒來對大伯說:“田里的人不少,恐怕用不到我。我先回家了?!?
“行。慢點騎車,現在路上到處都是運糧食的車?!?
我就知道他會這樣說,可能他的心底已經對我泛出厭惡的情緒,但嘴上還是要囑咐我幾句。作為長輩,這點度量他還是有的。
晚上父母去大伯家喝茶,問:“二一(我叫孫二一)今天去田里幫忙了嗎?”
大伯笑呵呵地說:“怎么沒去?他在田里呆了好長時間。”父母開心地笑起來,回到家熱烈地夸贊我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