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開始校領導對我們這屆學生的滿懷希望不同，高二的期末考試結束后，不僅全縣前八百名，就是全縣前一千名，我們學校也沒有一個。這下，校領導徹底慌了。領導在各層會議上疾呼：一定要改革，一定要徹底改革。

這時候教育局的文件也下來了，痛批塔山中學的領導班子處事不力。

一方面，是學校的改革。趁著暑期短暫的休息時間，學校把雙塔山上的防空洞改造成了教室。開學的時候，從各個班級挑選了一批相對成績較好的尖子生，讓他們搬到防空洞中進行學****美言：“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可是陋室經過暑期的改造已經變得樣樣俱全。普通班里沒有的空調，陋室班有。雖然陋室里面冬暖夏涼。普通班的學生吃不到的菜，陋室班可以吃到，而且價格低廉。陋室班徹底遠離了校門前的高速公路，在山上，除了花香，便是鳥鳴，清新的空氣使人神清氣爽。陋室班的學生常常站在山上，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另一方面，教育局派出督導組來我校檢查工作。教育局局長給督察組組長下了一個特殊的任務：務必在督查期間，找到塔山中學成績下滑的原因，我倒想看一看，究竟是學生不行，還是老師不行。

塔山中學的建筑用地十分緊張，這一點剛開始的時候提到過。用地緊張帶來的是停車位的緊張，尤其是學生的停車位，只能用捉襟見肘來形容。跑校的學生大部分騎著電車來上學。電車雖然輕便環保，但經不起日曬風刮，碰到大雨天那就更糟糕了。整個學校只有一處帶棚的停車位。每天早上，能夠看到跑校生比住校生來的還早。督查組組長看見學生們爭先恐后，來的一個比一個早，便斷言一定是在老師身上出了問題。他報告給教育局局長，說：“塔山中學的學生上學很積極。你是沒看見吶，學生們騎著電車一路狂飆，到了校門口，還要推著電動車跑一段距離。這樣的積極性，我在一中學生的身上都沒看見過。所以，塔山中學成績下滑，老師一定負有不可推卸的的責任。”

高三開學了，我忽然對自己的未來感到惶恐。自己的成績不好，考不上令父母驕傲的學校。不過將來如果能找到一份舒心滿意的工作，也算對父母的補償。于是我去問胖子：“你說像我這樣的人，將來能做些什么工作呢？”

胖子說：“你成績不好，身上也沒有優點，不如高中念完了就去我爸的工地。學一學挖掘機怎么開，這也算是份高薪的職業。”

“挖掘機算文科還是理科？”

“技術科”

“我對技術不感興趣。”

“那我沒轍了。你長這么大，難道沒想過自己身上有哪些優點嗎？”

“我會寫詩。”

“什么詩？”

“現代詩。”

胖子指著窗戶外面的雙塔峰，讓我即興做首詩。

我說：“窗外的兩個山峰上有兩個寶塔。寶塔的尖尖上停著兩只鳥兒。鳥兒飛快地沖上云霄。銜下一片潔白的云來修飾黑色的塔。”

胖子說：“好詩。看不出來啊孫二一，你竟然有寫詩的天賦。”

可能胖子的話并不是夸贊我這首詩寫得多么好。在他的認知里，只要別人能做到，而自己卻做不到的事，他都會對別人心生敬意。這可能是胖子的一大優點，也是據我所知的唯一優點。

我問胖子：“我將來能不能當個詩人？”

“一定能。我盼著將來的某一天，你能夠出版自己的詩集，這樣身為你的朋友，我也會感到萬分光榮。”

“可是我怎樣才能出版自己的詩集呢？我覺得自己的身上缺少經歷，腦子里缺少詩詞，精神上的談情說愛也不夠豐富。我怕自己寫的詩，得不到生活上的認同。”

“你可以去讀書。學校的圖書館，還有超市里，都有書。古人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

我聽從了胖子的建議。每個星期，我都會去學校的超市里買三本書。除了用上課的時間讀書，我還要用睡覺的時間讀書。那段時間我把煙戒了，只為省下錢買書看。學校的圖書館不小，里面卻沒有幾本真正的詩集。

讀了一段時間的書，我忽然厭倦了。我承認自己讀書的時候會刻意裝作刻苦的模樣，其實書中的細枝末節大多被我跳過去了。在教室里，我不僅當著同學的面讀書，還要當著老師的面讀書。在夜晚，我會故意把臺燈調到最亮。當有同學埋怨燈光太亮，影響睡眠時，我就說：“我在讀書啊。難道現在連刻苦讀書都成罪過了嗎？”

我對胖子說：“我已經讀了一百本書了，卻依舊寫不出好的詩歌。”

胖子說：“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光看書是不行的，還要練筆。”

我覺得胖子的話很有道理，于是開始練筆。每天，我都堅持用詩歌的形式來寫日記。大約寫了三個月，我還是覺得和以前相比，寫出的詩歌并沒有進步多少。雖然詩歌中摻進去不少生活的影子。我把用詩歌寫成的日記拿給胖子看。胖子打開，念起開頭的一篇：“不經意間，氣溫在三月升到三十度。所以三月五號紅色的花開了。三月十號柳樹的綠芽冒尖尖了。三月十八號槐樹也發芽了。三月二十號，襲來一陣寒潮，把十五天前盛開的花給凍死了。”

胖子接著說：“雖然你的詩能使人感到撲面而來的生活氣息。但是，詩中缺少靈魂。之所以缺少靈魂，是因為你活的不夠灑脫。既然你篤定自己將來要做個詩人，那就要為自己的這份理想表明心態。一切阻擋你成為詩人的障礙，都應該毫不猶豫地鏟除。”

“能不能說的再明白點？”

“你應該從學校退學，然后在家一門心思地練習寫詩。”

胖子的話不無道理。想想古今中外，有那么多有名的詩人，他們要么落魄，要么風流成性。我活的比他們規矩千百倍，自然寫不出好詩。為了打破生活上的安穩規矩，我決定向父母征求意見。在一個陰雨天里，我對父母說：“我決定了。自己將來要做個詩人。歷史上沒有哪個詩人是活的安穩規矩的，所以我要退學。”

“不行。”他們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

回到學校，我把與父母的對話告訴胖子。胖子說：“你應該把事情做絕。”

“怎么做絕？”

“把課本全扔了。沒有課本，你父母還不同意你退學嗎？”

我再一次接受了胖子的建議。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我和胖子對瘦大爺打過招呼，趁著午休的時間來到教室。胖子幫我把課桌上和抽屜里的課本全塞進了垃圾桶里。我們兩個來來回回在教室與垃圾堆之間跑了三趟，才總算把課本一本不剩地全部扔掉。

午后的陽光曬在背上，真的很舒適。而且當天的風也正合適。風撩撥起我的頭發，我的心里感到一陣熱烈，就像旗桿上迎風飄揚的五星紅旗，在四面無風的日子里耷拉了兩天，再突然變得朝氣蓬**來。

每個周末，我媽都會從單位請假，然后來到小鎮上的公交車站接我放學。

與剛扔課本時候的心情不同，我在回家的公交車上突然變得忐忑不安。公交車到了站，隔著車窗我就看見了我媽。她站在電動車旁，臉上帶著口罩。等公交車停好位置，我兩腿發軟的從車上下來。看到靜靜等候我的母親，我竟然不知道見了面要說些什么。可能是心里藏著事，所以才會有這么不自然的想法。我來到母親身旁，她沉默地打開車撐子。隨即我坐到車后座上。我媽騎車載著我走了幾分鐘，忽然開口問我在學校吃的怎么樣，錢夠不夠花。聽到這話我的心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因為我原本打算要在第一時間告訴我媽扔課本的事。可現在我已經失去了說話的勇氣。

父母是地地道道的農民，用樸實的精神做著樸實的工作，認的也都是老百姓認的理。如果我把扔書的事說出來，結果無非兩個，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去死。想到這，我就更不想把仍課本的事告訴父母了。回到家，我把書包扔在沙發上，然后回到臥室躺在床上呼呼大睡起來。

晚飯的時候，我對父母說:“我再重申一遍，將來我要當個詩人。如果我再這么按部就班的活著，是永遠也寫不出好詩來的。”

“除了接著上學，你什么都不用想。”

“這次我豁出去了，明天早上我就賴在床上，看你們拿我有什么辦法（高三每兩個星期回一次家，一次在家待一晚上）。”

翌日清晨，我媽做好早飯便來叫我起床。我躺在床上，全當什么都聽不見。她總共喊了我三遍。到喊第三遍時，她不耐煩了，于是讓我爸來喊我起床吃飯。我爸也喊不動我。我媽見狀，著急的放下手頭上的事，她說：“你不去上學，我也不去上班了。”

“你不上你的班，我不上我的學，咱倆誰也不妨礙誰。”

我媽聽了，萬分生氣，于是張嘴對著我就是一頓臭罵。等她罵累了，或者是當時心里的火氣都罵出來了，她又開始對我好言相勸。我爸站在旁邊，一臉嚴肅，一言不發。我媽對我說：“我求求你，你快點起床吃飯吧。你爸也要去上班，再晚一點他就沒法送你去公交車站了。”

“你讓他上自己的班就行，不用管我。”

“你體諒體諒我們當父母的不好嗎？”我媽說，“聽話，我來幫你穿衣裳還不行嗎。”

我媽對我爸使了個眼色。果然，他們兩個一起走到我的床前，猝不及防的幫我穿起衣裳。我像個提線木偶，被我爸一把從床上拉起來。我媽拿著我的校服褲，蹲在床頭，然后把一條褲腿送到我的腳旁。我爸又把我從床上拉到床下。我光著腳站在地上，此時我媽正在幫我栓褲腰帶。等拴好褲腰帶，我媽又把我按在床上。她從床底拿出我的鞋子，從鞋子里掏出我的襪子......

穿上衣的時候，我就完完全全成了一個木偶了。我爸兩只手捏著我的一條胳膊，待我媽幫我穿好一只袖子，他又捏起我的另一條胳膊。衣服穿好后，我站在床邊一動不動。我媽用最后的耐心說：“快去把早飯吃了。”

“我裝作什么都沒聽到。”

這時，我媽突然說：“我給你跪下還不行嗎？”

聽到這話，我一下子就慌了神。我認輸，于是主動去吃飯。吃完飯也沒耽誤我爸去上班。他順路送我到公交車站，此時剛好有輛公交將要發車。

胖子見我來到學校，他驚訝地說：“你怎么來上學了？”

“我不敢告訴父母扔課本的事。今早上學前，我媽差點給我跪下了。”

胖子皺皺眉頭，說：“那怎么辦？你的課本都被扔了。雖然你和班主任斷了師生關系，但其他老師還照常管著你。”

“扔課本的主意是你幫我出的，所以你必須對我負責。”

“課本的問題倒是不難解決。”

胖子說到做到。晚上，胖子和我來到理科班，借了幾本文科書。至于教輔資料，胖子也重新花錢替我買了新的。他的口袋里不缺少買這幾本書的錢。

對于這份“理想”的短暫追逐，便到此結束了。我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