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搬遷合同簽好,村民便嚷嚷著租起房子。我家也不例外。
我爸問朋友:“你老家的房子空著沒?”
“空著。”朋友說。
“我們村要搬遷,能不能先去你老家住兩年?等樓房蓋起來就搬走?!?
朋友二話沒說同意了。
我爸接著問:“房租一年多少錢?”
“你先住著?!迸笥颜f。
等我們一家搬進去。我爸問朋友:“房租一年多少錢?”
“你先住著?!迸笥颜f。
朋友三番兩次地說讓我們先住著,給我們一家造成了幻覺,以為可以白住兩年。但事情沒有這么簡單。誠然,父母樸實,不是愛貪便宜的人,就算給錢,朋友家那破敗的房子也不會貴到哪里去。
搬進去的第一個月,風平浪靜,一切都很安逸。某天,朋友的母親,一個年逾七十的老婦人來到住處和我媽交涉。老婦人說:“房租一年五千。附近都是這個價格?!?
聽到房租的價格,我媽臉上的笑容不見了。可是已經搬進來一個月,人家來要錢又不能不給。況且,我爸和老婦人的兒子還是朋友。
我問母親:“一年五千貴不貴?”
母親說:“從這個地方,向東西南北各走五里地,隨便一個村的房子都比這里便宜。而且,房子也比這里寬敞明亮?!?
“就因為這棟房子在鎮上,所以貴?”
“沒錯?!?
父親珍惜與朋友之間的情誼,自當吃個啞巴虧。第二天,父親給老婦人送去五千塊錢。
這棟房子在小鎮上,是一個破落的平房,外面墻皮脫落,像患了牛皮癬的病人。推開門,一堵三米多高的影壁墻映入眼簾。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樹,一棵棗樹,兩棵無花果樹。棗樹下面有個生火做飯的土灶。東屋用鋼板罩起來。廁所里面養著四只雞,常年用圍欄擋住。圍欄不僅擋了雞,還擋了我去上廁所的路。前大廈沒安裝門窗,下雨時會漏水。北屋,也就是客廳,地上常年反滲水,每天早上都像下過一場瓢潑大雨。繼而屋里常常濕潤潤的,別說被褥上全是水,就是昨夜剛買的煙,早上起來便點不著了。屋里的墻皮不僅脫落,而且發霉。母親買來墻紙,貼了一圈,這才有了家的樣子。
洗澡和做飯是個難題。東屋和西屋被老婦人占著,屬于我們的僅有兩個北屋。兩個北屋即是客廳,也是臥室。所以只能把煤氣罐放在前大廈的西邊。搬進去正值夏天,前大廈下沒門窗,一炒菜便招引來無數蒼蠅。洗澡只能露天洗,還得貼近南邊的墻。因為這棟房子的南邊是一排排樓房,稍不注意就會被樓上的人看光。夏天在室外洗澡挺舒服。難捱的是秋天。白天照常炎熱,晚上的小風冰冰涼涼。所以我在入秋后很少洗澡,怕引起鼻炎。
自打老婦人來要錢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往后的日子里,矛盾是必不可少的。我爸租朋友的房子,無非是想省點時間,運氣好還能節省點錢。倘若這是一個漂亮干凈的宅子,和市場價一樣自是無可厚非。可惜它不是。朋友聽到父親的詢問時,肯定不會直截了當的說出房租多少錢。成年人間模棱兩可的一問一答,為此事埋下禍端。這才常常令母親猜測,父親的朋友為我們一家人設了套。搬進來輕易,再搬走難。鎮上的樓房聽聞我們村搬遷,紛紛坐地抬高房租的價格,不給我們考慮的余地。亦或者剛剛搬完家,心里直嘆搬家的麻煩。累點無所謂,亂七八糟擾人心的東西太多。
房子里沒有廁所,因為廁所里養了四只雞。在房子的北墻邊上,有用籬笆圍成的一圈柵欄。柵欄風吹日曬,日漸糜爛。于是籬笆外面又多了一圈木板。里面圍成的圈便是廁所。廁所里面很簡單。一個屎坑,兩塊墊腳石。這種廁所,除了臟,便是臭。如此,這個廁所依舊受往來客的歡迎。房子后面的街道,每六天一個大集。集市上人來人往,小攤販一待就是一天,吃喝拉撒全在附近解決。
每天早上八九點,我會按時拉屎。這是生物鐘,輕易改變不得。
逢集的時候,我來到廁所外面。我先咳嗽兩聲,后跺跺腳,聽見里面無人應答,于是放心進去。進去卻把我嚇一跳。一個花白的大屁股正對著我。我對大屁股說:“你是聾子嗎?沒聽見我咳嗽和跺腳嗎?”
大屁股旁若無人般的繼續屙屎。我忍不住,走過去戳戳她的后背,她抬起頭看向我。我這才知道大屁股是個女人。我從沒見過屁股這么大的女人。在我驚訝的合不攏嘴的時候,大屁股開始罵起我來。就算她不罵我,我也會立刻出去。我不想占她的便宜。我轉身出了廁所,在外面對著大屁股罵了兩句。大屁股沒有應答。我心想:她一定是個聾子。于是,我站在廁所外面繼續罵大屁股。五分鐘后,我罵累了,隨手撿起一塊磚頭朝廁所里扔去。只聽咣當一聲,磚頭在糞池中央開了花。這時大屁股的罵聲,整個集市上的人都能聽見。
為了避免出現類似的情況,我把生物鐘改了。當時我正在節食減肥。早晨不吃飯,八九點的屎就拉不出來。所以當天的屎推到了下午一兩點。第二天中午不吃飯,下午一兩點的屎也拉不出來。所以當天的屎推到了晚上七八點。由此,我正式把屙屎的時間改到晚上。
夜里我去屙屎。剛進廁所,發覺腳上踩了些許粘稠的東西。我打開手電筒,彎下腰去查看。一泡屎穩穩當當的粘在我的鞋底。我心想,廁所門口哪來的屎?孩子們做的惡作劇?不可能。什么孩子會把屎當做玩物呢?難不成我踩的是狗屎?也不可能。農村的狗大多伙食不好,所以拉的屎比磚塊還硬。因為肚子痛,顧不上想太多,我踮起腳躲著地上的屎,跳上廁所里的墊腳石。這時廁所外面傳來一陣輕快的腳步聲。我提上褲子,從廁所出來。原來外面跑來的是一條狗。狗是對門鄰居的,渾身烏黑,所以叫小黑。小黑看見我從廁所出來,朝我搖搖尾巴,然后屁顛屁顛跑進廁所。我跟在它身后,偷偷看著它。原來是小黑把屎從廁坑里刨出來的??此膭幼鬏p車熟路,明顯是慣犯。我把小黑趕走,又罵了它兩句。小黑從下水道鉆進對門鄰居家,對著我狺狺幾聲。
此后幾天,我每次屙屎,小黑都會循著氣味而來。我很生氣,罵了它好幾遍。但狗聽不懂人話,照來不誤,還以為我罵它是在夸它。在我又一次踩到屎的時候,內心的憤怒徹底爆發。
我問母親:“家里有沒有滅草劑?”
“干嘛?”
“對門鄰居家的狗,總在我上完廁所后去吃屎。它吃得少,扒拉出來的卻多。我已經踩到兩次屎了。所以想給它下點藥,毒死它。”
“你的心太狠了。它好歹是條生命?!?
“我是慎重考慮后才做出的決定。俗話說狗改不了吃屎,但只要它能飽餐幾頓,就會減少吃屎的次數。像對門鄰居家的狗,天天去吃屎,就說明它活的一點都不幸福。常常因為饑飽而大費周折。我毒死它,是在解救它。狗不是人,不能對它講道理。倘若把人們信的苦即是甜告訴它,它一定會咬我。在狗心里,苦就是苦,唯一能讓它們嘗到甜頭的只有它的主人。我是一個人,但不是它的主人。我沒義務讓它吃到甜頭。它妨礙我的生活,所以只能去死。它的主人也不會因為它的死而傷心,因為它連飯都吃不飽?!?
我媽沒有告訴我家里的滅草劑在哪,我只得去種子站買一瓶。
我把半瓶農藥倒進廁坑。到了第二天中午,我看見小黑的尸體躺在路邊的雜草從中。它的主人見了,沒有驚訝,也沒有處理尸體的想法,而是裝作不認識,悄悄離開。
自從毒死小黑后,我家的狗見了我便害怕起來。有時候它看起來不像一只狗,而像一只貓。趁我不注意時,它還會悄悄走起貓步。我猜小黑毒發的那天晚上,一定通過嘶嚎的方式告訴了我家的狗:“小心點,你家主人拉的屎有毒,千萬不能吃?!?
我偶爾蹲在它身邊,摩挲起它的腦袋。我會給它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我活埋了一只貓。給我家狗講這個故事,旨在提醒它,不要趁我不注意時,再走惡心的貓步。
故事很簡單:那年我五歲,來到一棟荒廢已久的老宅子里。我在堆放棒槌的小矮棚里發現一窩剛滿月的小貓。貓媽媽正外出覓食,于是我把小貓挨個從矮棚里抱了出來。我數了數,總共有七只,毛色大多黑白為主,有一兩只的胡子旁邊有一小撮黃色的毛發。小貓們可能是第一次從矮棚里出來。剛開始,它們無所適從。不一會兒,貓的頑性就顯露出來。一只膽大的小貓率先跑了幾步,緊跟著,其它小貓也跑了起來。它們撲春天的白蝴蝶,吃嫩嫩的薺薺菜。我想到母親說的,家里有幾只大老鼠,所以萌生了抱一只小貓回家的念頭。這時貓媽媽回來,看見小貓在我身邊跑來跑去,便沖我齜牙咧嘴。我對貓媽媽說:“別擔心,我沒惡意。”
我相中一只毛色烏黑的小貓。因為當時我正在看黑貓警長,所以認為黑貓抓老鼠會很厲害。我抱起小黑貓。這時母貓攔在我面前,擋住我的去路。它繼續沖我齜牙咧嘴。我有點害怕,于是抓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母貓扔去。母貓被我扔出的石頭嚇了一跳,它匆忙爬到樹上,繼續沖我齜牙咧嘴。趁著這個空當,我便抱著小黑貓跑回家中。
我對小黑貓很不錯,頓頓饅頭咸菜湯,規格只比我吃的差一點。母貓陰魂不散,以為我要害了小貓。它日日夜夜在我家旁邊逛來逛去,每到傍晚,還會跳上我家墻頭,爬上我家屋脊。母貓在屋脊上發出陣陣哀嚎。小貓聽了,發出奶叫聲回應。我在屋里聽到它們娘倆的對話很不滿意,我出去對小貓說:“難道我對你不好嗎?”
有時我出門,母貓會陰魂不散地跟在我的身后。當我轉過身來,它又沖我齜牙咧嘴。
一個星期后,我徹底厭煩了母貓。我本想把小貓送回小矮棚里。但若真的這樣做,我的心里會感到不舒坦。這表明我向一只貓認輸了?!拔也荒馨研∝堖€給它。”我在心底對自己說。回過頭來看一看,母貓對于小貓的執著,以及看見我時發出的嘶吼聲,都是一個母親的本能表現,是動物們特有的愛。但當時的我認為,這種愛傷害了我作為人的自尊,我必須想個方法報復母貓。
當我把小貓帶回那棟荒廢的宅子里時,母貓已經帶著其它小貓挪窩了。不過母貓依舊會來這個院子里,它盼著有一天,我能把它的孩子還給它。當時這只母貓在宅院的樹上,它圓睜著兩只大眼睛看著我,時不時會發出嘶嘶的低吼。
老宅子里有一堆沙子。我先把小貓拴起來,然后回家拿來一把鐵鍬。我開始挖坑。大概花了十幾分鐘,挖了一個約四十公分深的沙坑。我把小貓放進坑中,再埋上沙土。此時母貓趴在樹上,它雖然看的見,但并不能理解我的行為。母貓開始撕心裂肺的嚎叫,但那只不過是對小貓叫聲的呼應而已。我在埋好的沙土上跳了幾下,隨后離開。
一小時后,我又回到老宅子里。我并不關心小貓究竟死沒死,我只是怕自己活埋貓的事被人發現,會給我留下不好的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