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百日誓師開始，高中余下的時間像被上了緊弦。上課前無聊的宣誓，以及王主任來來回回穿梭在教學樓里漫無目的地巡視，都像是一張過時的老唱片，被時間這臺銹跡斑駁的留聲機反復的播放著。那段日子里我唯一的樂趣就是記錄太陽落山的時間。天一點一點的變長，接著高考到來了。

高考完的那天下午我顯得格外平靜。我高興不起來，并不是因為成績的原因。一直到現在，我還惦念著阿丙的死。我來到宿舍，向兩位大爺告別。中間沒有摻雜任何的情緒。寢室里的學生都走光了，地上亂七八糟的全是舊書和廢紙。我聚攏一處，把這些垃圾放進編織袋中。宿舍門外坐著一個收廢紙的小老頭，我沒有問他廢紙賣多少錢一斤，就把編織袋放在他的身邊，又匆匆返回寢室。

我在等父母，可怎么也等不著。我看著學生們都走光了，于是心里開始著急起來。我打電話給我媽：“你們為什么不來接我回家？”

“你不是在考試嗎？”

“高考已經結束了，”我說，“你快來吧，宿舍里已經看不到幾個學生了。”

“我還以為明天才能考完試呢?！?

一個小時后，父母來到學校。他們一臉匆忙，甚至身上的工作服都沒來得及換，我不禁笑出了聲。他們幫我打包好被褥，等到晚上七點，我終于回到了家。

暑假這段時間，我吃了太多酒席。像是本村的，一把年紀差不多大的，誰家孩子考上大學了，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有些人不想落得這般俗氣，心里想著自己的孩子考得成績屬實拿不出手，但只要一想到去年前年在升學宴這件事上隨了不少份子錢，遂立馬變得俗氣了。我家也是如此。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自己在升學宴上對周圍人留下的諂媚的笑。我的父母笑的比我還燦爛，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他們的笑究竟是不是裝出來的。因為我的成績，以及我將要去念的大學，還不如小學一年級獲得的獎狀有分量。

至于塔山中學的改革有沒有成果，我一直沒去打探過。我認為這件事與自己無關。我依然在惦念著阿丙。

暑期結束，父母送我去念大學。這套流程就像父母送我去念高中一樣。往后的日子里，可能換個角色，這套流程還會繼續重演。

在大學宿舍的第一天晚上，我看見胖子在揍瘦子。胖子是大二的學生，瘦子是大一的新生。胖子揪著瘦子的衣領說：“插排是學校的違禁品。”

瘦子怯弱地說：“我剛剛知道。”

“不管你知不知道，都要受到懲罰。因為你違反了校規。”

“怎么懲罰？”

“揍你?！?

“揍人難道不違反校規？”

“不違反，因為我是你的學長?！?

“我給你磕頭，求你別揍我。”

“磕的響亮我才會放過你。”

瘦子跪在地上，咣咣磕了三個響頭。胖子說：“草你媽，響頭是給死人磕的。我今天非揍你不可?！?

我站在旁邊，漠然的目睹著一切。

第二天晚上，我從學校里跑了出來。在一棵粗壯的法桐下面，我拿出手機查詢起還來得及趕上的高鐵票。這時我的電話響了。是班主任打來的，她很年輕，剛剛畢業，和我一樣還是一個孩子。她說：“你在哪了？趕緊回學校。我并不是阻止你退學。但你要明白，你這樣無緣無故地走了，學校只會按逃學處理，到時候你的學費就退不回來了?！?

第三天上午，母親坐著汽車匆匆趕來。在母親來學校前的這段時間，一直是年輕的班主任陪著我。她心地善良，怕我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所以一直陪伴著我在校園里散步。她和我說了許多話，我很開心。太陽很大，她的臉羞赧成一朵粉色的桃花。

我對她說：“你知道嗎？我必須要退學。在學校里，我是一個十惡不赦的人。我曾經揍過高中的班主任?！蔽倚ζ饋?，繼續說：“曾經其實一點也不久遠，幾個月前我還是一個高中生。你當時也還在讀大學吧？現在，你一轉身成了一個老師。但到底你還保留著一個學生的心。壞人其實并不可怕。比如像我這樣的人，依舊會笑著和你聊天。可怕的是人心底的惡意在世界上進行無休止的傳遞。昨天晚上，我看見一個大二的胖子在揍大一的瘦子。對于這樣的事，我早就見怪不怪了。我沒有上去阻止，我怕那個大二的胖子會轉過頭來揍我。我知道即使上前阻止，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因為這份惡意已經在學校里傳播開來了?？赡芤荒昵埃莻€打人的胖子也是一個受欺負的瘦子。”

我說：“對于學生如此，對于老師也是如此。我不愿意看見本該快樂的孩子們因為這些不好的事而低喪著臉，我也不愿意看見像你這樣可愛的老師受到學生們的欺凌?！?

“我想過許多。在最開始退學的時候，還有同學揶揄我。他們說我退學的原因無非是受不了教育上的制度。可我從沒在乎過這些。就制度而言，那只是披在教育外面的一件衣服。我想透過這層衣服，看看教育的心。心如果壞掉了，穿再好的衣服都像光著屁股一般，令人忍俊不禁?！?

母親來了。看的出來，她對我逃學的舉動感到非常痛心。路上的寂寞把這份痛苦暫時壓抑在心里，直到在學校里看見我，母親才突然地大哭起來。她說：“你不念書了，叫我們怎么活？前兩天的升學宴剛剛辦完，你現在回家，叫我們的老臉往哪里擱？”

我沉默著，說不出一句話。

母親說：“求求你別退學，這次我真的給你跪下了?！闭f罷，她撲通跪在我面前。

我說：“我在學校里做了許多出格的事?！?

“求求你別退學?！?

“我揍過高中時的班主任?！?

“求求你別退學?！?

“我揍過同學，做過小偷。”

“求求你別退學?！?

“我殺死了阿丙。”

“求求你別退學?！?

我感到心力交瘁。這時善良的班主任把母親從地上扶起來，我的眼淚開始止不住地下落。

我正式的退了學。下午我爸開車來到學校，一言不發地幫我收拾好宿舍的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