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丁和我一樣也輟學了。從前他愛上網，每次夜里偷偷翻墻外出，早上正大光明的返校，老師們一次也沒發現過。阿丁對學校感到失望，于是主動投案自首。他說：“我翻墻去上網，違反了校規校紀，你們把我開除吧。”
老師說：“明天收拾收拾東西，自己滾蛋。”
阿丁本來生活在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他的母親是個聾啞人，父親是個普通的莊稼漢。十幾年前，農村盛行翻蓋房屋。先將大門貼上紅色的瓷磚，再在門額上加幾個喜慶的大字，大多是：天賜百福和家和萬事興。東南西北各個房間一個不差，差哪個蓋哪個。廁所、洗澡間各論各的，得蓋的一樣大小。地面和四周的墻壁必須貼上整齊劃一的瓷磚，誰家是水泥地便看不起誰。這些房間蓋完后，要裝修客廳和臥室。阿丁的父母抓住機遇，改行做了裝修。這幾年人們都買了樓房。樓房的裝修自然比平房復雜，所以他們的活也越來越不好做。我說阿丁先前生活在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就表明他現在過得不幸福了。不幸福的原因并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而是他爸媽總愛吵架，吵到不可開交便動起手來。
阿丁的母親樸實憨厚，干起活來常像個小牛犢似的鉚足了勁。十里八鄉的人都夸她：“李家溝的那個啞巴，干起活來可賣力了。”于是阿丁的母親在附近的村子里出了名。有時我對母親說：“我要去找阿丁玩。”
“阿丁是誰？”
“李家溝的那個啞巴的兒子。”
我媽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去吧去吧。早點回家。”
在阿丁還幸福的時候，他爸每個星期會給他買一只燒雞吃。或者隔一個星期帶他到小鎮吃燒烤滑旱冰。那時他總愛當著我的面炫耀，說：“我有這樣的爸爸，你有嗎？”
我說：“我媽能說話，你媽能嗎？”阿丁聽了便撲上來揍我。
家庭的變化發生在阿丁讀初中的那幾年。有次阿丁放學回家，看見母親臉上滿是淤紫，便問他爸:“我媽臉上的傷是怎么來的？”
“上廁所摔倒了。剛下過雪，地面滑的很。”
夏天的時候阿丁看見母親的臉上依然有淤紫，又問他爸：“我媽的臉上怎么還有傷？”
“上廁所摔倒了。剛下過雨，地面有青苔，更滑了。”
晴天的時候阿丁看見母親臉上的淤紫更深了，于是質問他爸：“既不下雪，也不下雨，為什么我媽臉上的傷更嚴重了？”
“你媽洗衣服滑......”
“爸。你別騙我了。我媽雖然聽不見，也不會說話。可她不瞎，能看得見。”
“我打了你媽。”說完，阿丁他爸的兩只手不自然地摩挲著。他接著說：“我對不起......”
阿丁對我說，他爸娶他媽的時候，四方親友都不同意。他的幾個姑姑，還有爺爺奶奶，輪番對他爸做思想工作。常說的是，怕他媽是個啞巴，生的孩子也是一個啞巴。好在阿丁生下來非常健康，咬文嚼字比旁人還清楚。原以為這樣親戚能消停些，可他媽與爺爺奶奶之間的矛盾卻愈來愈深。阿丁和爺爺奶奶家隔了一道墻。從小，阿丁他媽就不讓阿丁去爺爺奶奶家玩。他媽擔心老兩口在背后挑唆阿丁，故意說她壞話。雖然阿丁爸媽結婚多年，但老兩口的心里就是過不去那道坎。農村人都喜歡安安穩穩的過生活，不喜歡活在風口浪尖上。臨近村子的人，會指著阿丁的脊梁骨說這是啞巴的兒子，也會在背后指著老兩口說這是啞巴的公婆。于是公婆對媳婦不滿，媳婦也恨起了公婆。阿丁的爺爺病了，他媽不愿意出醫藥費。阿丁的姑姑們見他媽不出醫藥費，挨個來跟他媽吵。阿丁他媽不會說話。于是阿丁的姑姑們就找他爸吵。阿丁他爸只能受著，面對一眾姐姐妹妹說什么都不好。
一個男人結婚二十幾年，沒法和媳婦說一句心里話，還要受氣，換誰都不好受。阿丁他媽雖然不能說話，卻總愛咿咿呀呀。比如開車時，他媽坐在副駕駛，嘴里咿呀不停，手指還不停撲棱開著車的他爸。阿丁他爸剛開始忍著不言語，忍不住了就開始罵。在日常的生活中，阿丁他媽也是咿咿呀呀。他爸抽幾根煙，喝半斤酒，揮起拳頭就揍他媽。
阿丁小時候，一些話他爸不會對他說。等阿丁長大了，他爸想對他說話的時候，阿丁卻不想聽了。所以做家長的應該從小對自己的孩子多說點話，甭管他聽不聽得懂。
阿丁第一次看見他爸揍他媽時，生氣地沖上去揪住他爸的衣領。阿丁把他爸按在墻上，奮力的給了他兩拳。當時阿丁蒙圈了，他爸也立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始終不敢相信自己的兒子會揍他。阿丁的拳頭破了，他爸的額頭也開了一道口子。兩個人都沒有去醫院包扎。
阿丁說，后來他理解了他爸一些，但僅僅是理解。對于家暴這件事，他一輩子也不會選擇原諒他爸。
“雖然我也有脆弱的時候，我也有借酒澆愁的時候，但他打我媽就是不對的，”阿丁如實說，“我可能一輩子都不想結婚了。我怕自己的孩子會經歷我的痛苦。我不知道我爸的行為有沒有觸犯法律。就算他真的違法了，我也不可能親手把他送進監獄。祈求我媽做出改變是不現實的，她永遠不能開口說話。讓我爸做出改變也是不可能的。倘若他為了我真的想做出改變，就要承擔生活帶來的雙倍痛苦。與其這樣，不如維持現狀。”
他說：“我們家的鍋碗瓢盆，全都換成了不銹鋼的。這樣方便他們吵架時隨便摔打，不必擔心再花錢買新的。”
我說：“你真不想結婚嗎？”
“真的。”
“你不會成為像你爸那樣的人。你能理性的分析一切，所以你會擁有完全不同的人生。”
阿丁笑了笑，冷冷地說道：“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