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見我回到家大吃一驚，她用打量陌生人的眼光看著我，說：“你胖了。”

“飯店里的伙食好，干著體力活胃口也開了，自然而然的就胖了。”

“你回來的正好，”母親說，“我們村馬上要搬遷了。”

“往哪里搬？”

“鎮(zhèn)子上。村長正和鎮(zhèn)上的一個村商量，他們村出蓋樓的土地，我們村出蓋樓的錢。”

“已經(jīng)定下來了？”

“八九不離十了。民心所向的事是容易辦理的。”

在家待的頭兩天，我去胡同頭侃大街的婆娘那聽了幾次閑話。原來樂意搬遷的大多是村里的青年人。老年人對搬遷的事并不上心，甚至有點排斥。但老年人只能獲得名號上的尊重，背地里還要聽從子女的安排。青年人為了孩子將來讀書方便，就業(yè)高端，自然愿意抓住一切機會往高處走。青年人中有幾個游手好閑的，婚喪嫁娶都愛湊湊熱鬧，閑來無事便坐在老槐樹下打牌下棋。這群人也沒想過搬遷，因為搬進樓里要付出金錢的代價。大概磚房需要另繳三萬，土房需要另繳五萬，半磚半土的房子在兩者間折中，另繳四萬。他們拿不出這些錢，所以搬遷的風聲剛走漏時，第一個站出來反對的便是他們。這群人膽子小，卻極愛臉面。前幾天還咋咋呼呼，后來便噤若寒蟬。他們畢竟不敢與大眾做對頭，不然只能吃不了兜著走。

村民對這件事的熱情完全體現(xiàn)在了村民大會上。村長下午在大隊的喇叭里喊：“晚上七點鐘，請各位村民代表來大隊開會。再重復(fù)一遍......”

村長沒想到，那天晚上不光去了村代表，老老少少的村民也去了大半，把大隊圍的水泄不通。村民們像在路口看電影似的，人手搬一個馬扎。去的早的人坐在大隊的院子里，來晚的爬上大隊的墻頭。墻頭坐滿人后，擁堵在大隊外的胡同里的村民，便踮起腳抻著脖子豎起耳朵拿命聽。

那天我也去了。

會議開始，一眾村代表坐在會議桌上。村長和書記兩人坐在主席臺前發(fā)言。村長是搬遷的發(fā)起人，他說：“各位村民代表們，三年前我競選的時候，曾經(jīng)坐在這個地方，向你們信誓旦旦的保證過：三年之內(nèi)，咱們馬家河一定要建成自己的小區(qū)。我東跑西跑，找關(guān)系問領(lǐng)導(dǎo)，這件事終于有了眉目。我原本打算在村里南邊的田里蓋樓，這樣咱們村也不用著急搬遷。但土地政策有變，耕地的紅線是萬萬不可觸碰的。最后沒轍，為了完成我向眾村民立下的諾言，只好想了現(xiàn)今的法子。現(xiàn)在我向村民們匯報一下搬遷事宜的具體流程。第一：咱們村要在三天之內(nèi)搬空，七天之內(nèi)夷為平地，半個月就要在平地上種上莊稼。第二：搬遷后村民需要自費租房。第三：關(guān)于搬遷最后的是與否，需要全體村民投票表決，并堅持極少數(shù)服從絕大多數(shù)的原則來宣布最后結(jié)果。第四：關(guān)于土地，與鎮(zhèn)上的搬遷村達成的協(xié)議是，占一還二。通俗地說，咱們占他們一畝宅基地，需要還給他們兩畝耕地。第五：......”

輪到書記講話了。他說：“我不同意搬遷。”

眾村民代表指望他多說幾句，所以都眼巴巴地看著他。書記見眾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心想不多說幾句下不了臺，于是又說：“我堅決不同意搬遷。”

書記不同意搬遷的理由很明顯。他在村里當了十幾年書記。先后修了兩條水泥道，還差十幾個胡同，村子就能做到馬路戶戶通。斥巨資在老槐樹旁邊修了棋牌室，促進青年人與老年人之間的感情。花了數(shù)十年時間，在村頭打造了屬于小村的工業(yè)園區(qū)。一共五個廠子，三個是書記的。為小村的適齡人口就業(yè)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村子說搬就搬，書記一時接受不了。

村長和書記意見不同，干脆在主席臺上打了起來。這下可熱鬧了。兩人扭打在一起，話筒開著，底下的村民看了一出好戲。擁堵在大隊外的胡同里的村民，聽了一場口技。坐在墻頭的民眾一心想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紛紛往人縫中擠，差點釀成踩踏的慘劇。村代表不愧為村代表，他們說：“各位村民不要激動，我?guī)湍銈冧浐靡曨l，分享到群里供你們觀看。”村民聽了，平息下來。村代表拿出手機，打開錄像。村長和書記不顧形象，在主席臺上繼續(xù)扭打。拍視頻的村代表不忘邊拍邊解釋，嘴中說著，大家都來看看啊，馬家河的村長和書記干架了。

視頻先發(fā)到本村的群里，之后村民發(fā)到其它村的群里。漸漸，看見視頻的人越來越多。鎮(zhèn)長知道這件事后，非常生氣。他約談了村長和書記。書記向鎮(zhèn)長訴苦：“我在馬家河當了十幾年書記，做什么事都向著村里。村子說搬就搬，我堅決不同意。”村長對鎮(zhèn)長說：“搬遷是為了村子長遠的發(fā)展，是為了村民的幸福。搬到鎮(zhèn)上，孩子上學(xué)方便，村民工作也方便。”

書記不論理了，指著村長的鼻子大罵：“狗屁，孩子們搬到鎮(zhèn)上，去網(wǎng)吧也方便。”

村長一聽，揚起胳膊想揍書記。書記不甘示弱，握緊拳頭迎了上去。鎮(zhèn)長及時把兩人分開，說：“你倆要打出去打。”

書記還是說：“就算你打死我，我也不同意搬遷。”

村長冷靜下來，說：“村子搬不搬，我們兩個說了不算。要讓村民自己決定。”

到了投票的時候，村民大多支持搬遷。因為書記不同意搬遷，所以村長在村民中的威信漸漸蓋過了書記。村民自費買了八十八箱禮炮，在搬遷合同簽好的當天上午，在書記家門前放了四十四箱。晚上，又放了四十四箱。

正式搬遷的前一天晚上，村民開始圍繞村子拍視頻，拍照片。家庭條件好的，為此事買了個無人機，像衛(wèi)星似的航拍下村子的全貌。總之，村民的情感既不是悲傷，也不是絕對的快樂，但遇到旁村的人，他們會露出百分百的驕傲。這畢竟是件值得炫耀的事。

搬遷開始。有的村民起的比雞還早。我醒的時候，大約早上六點。正值夏天，異常炎熱。我來到胡同，看見胡同里到處是五征三輪車。這些車中有收木頭的，有殺樹的，還有收棒槌瓤的。胡同里許久不見的老鄰居，趁著搬遷的東風回到老家。他們家中并沒有值錢的家當，但本著破家值萬貫的想法，發(fā)揮農(nóng)民節(jié)儉的作風，能賣則***如破敗的木頭大門，八塊錢賣給收木頭的，陳年老柜，十塊錢一并賣了。家中有字畫的，五塊錢賣給收古玩的。我家有個老擺鐘，有人出二十，我沒賣，后來被人偷走了。偷東西的便是收東西的，這點毋庸置疑。

我媽收拾了一天，把家中的瓶瓶罐罐堆放一處。我爸開著小貨車，往廢品收購站跑了三趟。家中的太陽能可以用，賣掉不值錢，帶又帶不走，索性送給親戚。前大廈下安的鋁合金門窗，當時花了不少錢。聯(lián)系了一個收鋁合金的，幾百塊錢賣掉了。大鐵門十幾年前裝的，每逢春節(jié)擦洗干凈，涂上新漆，嶄新如初，一百塊錢賣掉了。家中的開關(guān)，拿螺絲刀卸下。家中的電線，全部抽出來摞放一處。裝修時的吊頂，墻上的貼紙，一并脫落下來，雖然不知有何用處。

收廢品的更是春風得意。早中晚馬不停蹄往村里跑，來來回回收獲頗豐。奶奶不住的老宅子里，堆放著一輛三輪車，一輛當年父親騎的變速車，全部賣了。院子里的石榴樹，被親戚挖去，栽進自家院落。街上的貓貓狗狗多了起來，三天以后，它們都將變得無家可歸。

捯飭完家中的零碎后，開始搬大件。有人叫來搬家公司，兩趟把家中的沙發(fā)茶幾運走。舍不得花錢的，自己開著車一趟趟運著。沙發(fā)、茶幾、梳妝臺、單雙人床，利用好車廂內(nèi)的任何空間，擺出千奇百怪的姿態(tài)。最后繞上幾圈繩子，封好廂。倘若不放心，運送途中會有人騎著摩托在后面跟著，有東西被風吹落，后面的人就按著喇叭叫喊著：“喂，停下。有東西掉了。”

我對母親說：“街上這么多狗，都將無家可歸。咱家狗還要嗎？”

“要。”她說。

晚上時，家里的家具已經(jīng)搬去了大半。我對母親說：“再讓我在家住一晚。”

母親同意了，她和我爸不能住在家里。他們要去租的住處。

太陽落山后，我把狗從門外牽進來。這樣會增加我的安全感。我看著空空如也的家里，看著地上七零八落廢舊的衣物，神情恍若回到二十年前。我洗完澡，躺在床上。蚊蟲嚶嚶，我睡不著，于是起床噴起殺蟲劑。我來到前大廈下，吸了根煙，看到院子的兜條上爬滿蒼蠅。我預(yù)感到今晚不會平靜。在混亂時，蒼蠅什么蛋都叮。

夜里十二點，狗叫起來。我拿著手電筒，靜聲走到大門口。除了遠處的狗叫，以及門前的玉米葉子被風吹動發(fā)出的嘶嘶聲外，沒有任何異常。我轉(zhuǎn)身回家。就在此時，身后有微弱燈光亮起。我對著朦朧的燈光大喊：“是不是人？”

“是人。”燈光處傳來聲音。是一個男人。

“是不是賊？”我問。

“是賊。”

“你過來，我看看你的模樣。”

“我正往你那邊走著。不過話說在前，看清我的模樣，不準對外聲張。”

男人過來，我說：“你真的是賊？”

“賊還有假？”

“你的膽子忒小，不像賊。賊是技術(shù)活，要在大街上偷到東西才算賊。”

“我就是來偷東西的。”

“賊不會來搬遷村里偷東西。但凡一個人不缺胳膊少腿，都能在搬遷村里撿點破銅爛鐵。”

“我怎樣做才能算賊？”

“前面那戶人家，空調(diào)機箱沒來得及拆。你去把機箱偷了，我就承認你是賊。”

男人二話不說，去到前面那戶人家。那戶人家空無一人，只有拴在門外的一條狗。男人順利偷了空調(diào)機箱，運出去又折返回來。他問我：“現(xiàn)在我算賊了嗎？”

“不算。”

“快說，到底怎樣我才能成為賊？”

“你只偷了空調(diào)機箱，卻沒偷三相電。做人有始有終，做賊也一樣。人家為了裝空調(diào)，所以安裝三相電。現(xiàn)在空調(diào)沒了，三相電還有何用？”

“我明白了，只要偷了三相電，我就算賊了。”

“對。別愣著，快去偷吧。”

男人順利偷了三相電。他跑來問我：“我終于算賊了吧？”

“差不多了，”我說，“盜亦有道。你抬眼看看四周的鄰居，大門全拆了。唯有前面那戶人家的沒拆。他不是不想拆，而是沒來得及拆。所以，你幫那戶人家把大門拆了，就完完全全成了賊了。”

男人聽了我的話跑去拆大門。大門拆起來費勁，何況是他一個人。天蒙蒙亮，東方的魚肚白開始顯露。我看見男人還在拆大門，神情專注，像極了賊。我擔心這時房屋的主人回家，于是跑去告訴男人，說：“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賊了。你快走吧，免得被人發(fā)現(xiàn)。以后不管去哪里偷東西，都要講義氣，不能出賣同伴。這是做賊最重要的一點。”

男人點點頭。就在這時，房屋主人回來了。他看見男人在拆大門，箭步?jīng)_上來，對著男人大喝一聲：“毛賊，別跑。”

男人沒跑，乖乖束手就擒。主人是個聰明人，沒選擇報警。他進屋查看損失，要男人賠一萬塊錢。男人說：“我是個賊，能拿出一萬塊錢就不用做賊了。”

“你拿不出錢，我現(xiàn)在就報警。”

“我給您磕三個響頭，求您饒了我。”男人哀求道。

“你磕。”

男人當真磕了三個頭，個頂個的響亮。主人見了，沒有饒男人的意思。主人說：“一個響頭少算你一千塊。這樣，你還欠我七千塊。”

“我多磕幾個。”男人說罷又磕了七個響頭。我站在旁邊，看見男人磕頭的模樣，想起了高中時的同學(xué)。

主人說：“把偷的東西還回來，這事算了了。”

男人把偷的東西悉數(shù)奉還。我沒想到事情是這樣的結(jié)果。男人是個傻賊，被人發(fā)現(xiàn)還不知道逃跑。前面那戶人家曾經(jīng)欺負過我，原本借此機會想報復(fù)他一把，沒成想，他的東西不僅沒丟，還白白受了十個響頭。這比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還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