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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我接手了一樁調查案

穿越時空隧洞,多少成王敗寇。蒼莽沃野染碧血,逐狼與驅虎,浩嘆水東流。總攬山川和江湖,平亂世,砥定九州,疾風板蕩何時休。飲馬跨荊原,風雨解雕鞍。看文武俊逸,硝煙浮圖,更三萬男兒筑江洲。英雄霹靂揚塵飛,散落翻作花雨露。踏破殘夢路,迤邐太平路,故土殤之蒼黃路。莫如酹酒祭長天,重返舊地覓芳蹤。

——索瀾堡題記

一九五六年秋熟的時候,我在金華駐軍基地采訪。

那天上午,我剛走進警衛連營房,突然,一道來自軍區的長途電話打進了值班室:“閻勃同志,速回南京軍事學院,新任軍區政治部主任等候召見你!”擱下話筒,我泛起了納悶:軍區機關坐落在中山北路三十二號老“外交部”大樓,首長為何在軍事學院召見我呢?然而,此刻已不容我多想,出了值班室,我便急速跑到后勤部,從管理處借出一輛七年前在戰場繳獲的美式“威利斯”軍用吉普車。接著,我駕駛這車,一路揚塵,由南向北驅馳六百多公里,趕在夕陽斜下的黃昏時分,駛入南京市黃埔路段的那片綠樹成蔭、樓房聳立的高墻深院內。嘎吱一聲,吉普車停在那幢氣勢恢宏的老大樓——軍事學院大禮堂的門廊前。

始建于一九二八年底的這座中西合璧式建筑,整幢為斜坡屋頂,采用灰色波紋金屬瓦。樓頂中央佇立著四層哥特式鐘塔。大樓外立面正中是高聳的門廊,鑲嵌八根愛奧尼亞石柱,入口處是三個圓弧拱門。由于它最初的定位是軍事機關,所以整體的設計和建造特別考究,既莊重氣派,又頗具神秘感。

我記得,工程竣工后,黃埔軍校由武漢遷徙到此,正式稱作中央軍校。一九四五年九月九日上午九時,中國戰區受降儀式在此舉行,中央大禮堂內斑駁的磚墻、穹窿,見證了岡村寧次投降的全過程。七年前,解放大軍劍鋒所指、欲克南京時,解放軍前線指揮部曾將這處“國防部”機關列為重點接管單位。當時,正是由我引領三野八兵團第三十五軍渡江突擊營,對這座建筑目標進行接管的。

門口值班軍官向我敬個禮道:“閻記者嗎?”我答:“是!”“首長正在等您,請跟我來。”我扶正大檐帽,又捋了一下那身簇新的五五式陸軍校官常服的褶皺,跟隨值班軍官,穿過北面講臺,來到后面休息室的門口。“報告!”“進來!”門輕輕推開了,一個清瘦、和藹又熟悉面孔,一下躍入我的眼簾。啊!他正是我以前在戰斗部隊的老首長——原中野六縱副政委莊賢志。我欣喜地喊道:“莊副政委,是您……”雙肩佩戴中將肩章的首長繞過辦公桌,微笑著迎上前:“哈哈,小閻!”我行了個軍禮,緊握他的手說:“老首長,自從您調到鄂豫軍區后,一別八年多啦!首長,您……您就是新來的政治部主任?”莊主任把我拉到一張藤椅上,說:“剛任職,來,快坐!”

篤、篤,傳來兩下敲門聲。值班軍官拉開門,走進一位年輕的女民警。姑娘很漂亮,面龐清秀端莊,而似乎又沒脫去大學生的清純稚氣。她戴著一頂藏青色無檐軟帽,穿一件斜紋布草綠色警服、一條藏青色警褲,腳蹬黑色半高跟皮鞋。這身五五式新款民警制服,穿在她婀娜的身上,不但透著颯爽的氣質,還凸顯了女性軍人的曲線之美。她向首長敬過軍禮,又主動向我伸出手,一口綿甜、柔和的南京嗓音隨即飄入我的耳畔:“同志,您好!我叫林榕,是南京市公安局的偵察員。”

偵察員?我十分訝異。我公開的職務是軍報記者,軍報記者在業務上歸駐地大軍區政治部管理。可在政治部機關,我與偵察工作有什么聯系嗎?盡管我還有另一重身份,但政治部主任并不負責偵察業務呀!但林榕的身份不啻蘊含著另一層意義,今天的談話將離不開偵察工作這個話題。因此,瞬間我判斷:可能有重要的案件等待我采訪,不,應該說是等待我調查。

莊主任微笑著說:“我來學院檢查工作,因事涉緊急,就把你們請到這兒談話了。”隨后他向林榕介紹起我,“閻勃同志是《解放軍報》特派軍事記者,此外,他還是軍區參謀部情報處二科中校科長!怎么,小林,是不是覺得閻勃同志太年輕了?呵,年輕的老兵哦,他可是一位標準的‘三八式’干部喲!”

首長的簡短介紹,霎時喚起了我對自己身世的久違記憶。

我是江北古鎮人,祖父是光緒十二年江南貢院鄉試時中榜的舉人,到了我出生時,家道已衰落,因此我算是降生在一個落魄的書香世家。記得我十三歲那年冬天,南京失陷后,日軍又繼續揮兵北上、西進,企圖與華北方面軍打通一片。那是一個寒冷的夜晚,沉睡的古鎮突遭戰火吞噬,我的父母雙雙罹難于殘垣斷壁底下,我也劫后余生淪落為孤兒。不久,一支新四軍的東進先遣隊開進了我的家鄉,于是我便少年從軍,參加了游擊隊。后來,首長見我的國文功底不錯,就讓我到支隊特務團當文書。皖南事變后,新四軍重新調整了建制和人員,我被分配到皖東第二師四旅任偵察連長。一九四八年初春,在一次化裝偵察中,我負了傷,幸好遇到兄弟部隊救起,傷愈后,我便從華野轉到中野第六縱隊,任特功團副營長。淮海戰役第二階段時,我和所在部隊正參加雙堆集前線圍困黃維兵團的激戰,上級又急調我到縱隊司令部任參謀處聯絡參謀。不久,為提早因應渡江戰役,我又受華東局首長的派遣,秘密潛進了南京,擔任總前委與地下黨之間高級別的情報聯絡……

莊主任看了下手表說:“小林,你先介紹一下案情!”

“是!”林榕從公文包里抽出一份卷宗,掏出幾張照片,攤在茶幾上說,“最近,市文物局、宗教局的同志在清理伏莽山原江北太極會舊址——索瀾堡的時候,發現了五具人體的遺骸。三具在伏莽廳內,其中一具鎖骨處還穿鑿一根銹蝕的鐵鏈,其他兩具的身旁各散落一支M1式卡賓槍。另外的兩具是在乾坤洞內,從尸骸的體狀來看,顯然死前曾發生過打斗。一具呈蜷縮狀,腳下遺落了一支勃朗寧M1906式手槍;另一具尸骸是靠在墻壁上,手里緊握一把柯爾特M1917式左輪手槍,這支槍有雕刻精美的圖案和飾條,全身用24K鍍金打制,槍柄為胡桃木,擦拭后色澤如鮮,還能使用。誰能擁有黃金手槍呢?這說明此人生前的身份非同一般。在現場勘查中,我們還發現,雖然這兩具遺骸的尸肉和軍服都已風化,但在他們脖頸的兩側下,都各遺落一粒銅質梅花瓣領花,那具蜷縮的尸骸的肩頭兩側,分別遺落一顆鎦金的五角星肩花;而靠墻的那具則是兩顆肩花。由此我們認定:這兩人生前都是將官,一個是少將,一個是中將。現在,法醫已做出鑒定,五具尸骸死亡的時間應在七年以上,均系槍彈致死。不過,對這些人的身份,目前還無法確定。”

莊主任說:“索瀾堡、遺骸、將官?嗯,看來這個案件正和目前我們要調查的事件有關。小閻,在淮海戰役激戰之際,你離開部隊到南京做聯絡工作,是受華東局國軍工作部舒部長的派遣?”我答:“是。我是解放軍前線一號聯絡員!”莊主任又問:“你的聯系人是誰?”我答:“中共南京特委書記蘇麗文!”莊主任說:“好,看來我們遴選的人沒錯,你是南京解放的重要知情者、參與者。閻勃同志,今天召你來,除了要發揮你記者的特長外,還要啟用你的第二重身份——情報科長的身份,調查羅世英其人。林榕同志配合你工作。”

聽到要調查羅世英,我感到周身的血管都膨脹了起來。

莊主任字斟句酌,緩慢說道:“我們已經滌蕩了戰爭的污泥濁水,現在,國家正進入大規模建設時期。目前,由我們政治部負責審理的對前華東地區國民黨軍警憲特人員的審查、鑒別工作也基本結束,除少數戰犯和罪大惡極者繼續拘押外,大批留用和釋放人員的工作都得到了安置。然而,有一批在押的羅世英的舊部卻不斷地寫材料,申訴他們如何有功于抗戰,甚至還要求當作起義人員對待。”

莊主任話鋒一轉,突然問我:“你知道‘金陵之春’這件事嗎?”

“知道!”我說,“那是為配合大軍渡江,蘇麗文同志領導的地下黨,策劃在南京舉行一場總起義的代號。當時,地下黨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如火如荼,而羅世英指揮的國民黨御林軍——南京警備司令部及其第九十七軍——首都警衛軍,曾有意響應特委制訂的總起義計劃。后來,也確有一個團悄悄投奔了江北解放區,此舉曾引發蔣介石和敵營的高度恐慌。但不知什么原因,關鍵之時,羅世英突然失蹤了。由于九十七軍大部分沒能起事,所以,總起義最終未能順利舉行。不過,大軍過江時,面對洶涌澎湃的革命洪流,懾于我軍的強大聲威,加之地下黨同志的特殊作用,南京等于被整個掏空了,敵軍的防御體系完全陷入了癱瘓狀態,根本喪失了抵抗的意志和能力——瓦解了。從實際效果看,我們實現了沒有總起義的總起義,南京算是被和平占領。這是里應外合的勝利,我們創造了除北平、天津、綏遠之外的另一種戰爭解決方式。不過,總起義畢竟是胎死腹中,沒有完滿落幕,真是太遺憾了。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始終是個謎團呢!”

莊主任面色凝重地說:“是的。所以我們必須查明真相,給‘金陵之春’事件和那些仍然羈押在解訓團的‘俘虜’,或者稱之為‘起義者’,一個客觀、公正的結論。現在的問題是:由于羅世英身份復雜、面目不清,作為首領,他有無準備起義的思想和行動,就成了整個事件定性的關鍵。”

我點點頭說:“羅世英?以前常聽說這個名字。不過只是久聞其名,未見其人。因為那時我只負責我軍與地下黨之間的兩線聯系。”

莊主任說:“嗯,這個名字在當時可謂家喻戶曉、如雷貫耳!羅世英,字文虎,國民黨元老羅少臻的獨生子,大土匪、大漢奸、‘御林軍’首領……他,就是當年赫赫有名的‘金陵王’、封建會道門頭子——江北太極會總會長。按說,從俞濟時、蕭山令到張縱麟,蔣介石把拱衛京畿的重責大任,都是托付給黃埔出身的嫡系軍官,而不是信任土匪、漢奸出身的草莽之流。但老蔣最終還是接受了蔣經國的建議,把兵權交到一個常年混跡在金陵這座大碼頭的人手上。這說明什么?說明此人的身世和面目十分復雜,而且能量頗大,八面玲瓏、紅黑通吃。試想,處在風雨飄搖中的蔣家王朝,還能做何選擇?至于我們,我們可憑羅世英這些亂七八糟的各種反動頭銜,對其一錘定音。不過,據蘇麗文同志反映,羅世英不是外界想象的那樣,他一直暗中同情和幫助我們,而且,解訓團的那批人也都眾口一詞,說他們確曾密謀過起義。”

這個說法,讓我為之一振。

林榕問:“首長,組織上有羅世英的材料嗎?”

莊主任搖搖頭說:“迄今為止,我們保存的所有檔案,都沒發現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就我們掌握的情況,只有兩個人知道他的底牌,一個是華中局蘇皖特派員魏純同志,另一個就是南京特委書記蘇麗文。魏純是土地革命和抗戰時期黨在寧滬地區的秘密特使,組織上曾授予過他‘相機行事,全權決斷’的特別權力,指令由他一人來做羅世英的秘密工作。由于環境險惡,這個工作做到了何處,組織上不太清楚,只是希望在關鍵的時候,羅世英能發揮作用。遺憾的是,魏純在抗戰勝利前夕,突然犧牲了,多年的線索就斷了,這不光給繼任者蘇麗文同志造成了被動,也給組織帶來了很大困惑。”

我說:“蘇書記的證言呢,她是當年地下黨的最高負責人啊!”

莊主任說:“蘇大姐是地下黨的卓越領導人,我們全軍敬重的女英雄。一九四九年南京的解放,她是立了大功的。知道嗎?大姐不僅是當時的領導人,還是羅世英的同學呢。據說,羅世英曾經暗戀蘇麗文多年。所以,除了大姐外,沒有人更了解羅世英了。最近,我們派出兩批同志向她了解當時的情況。大姐總的意見是:羅世英有同情革命的一面,但他始終態度曖昧,行事謹慎,把自己包裹得很嚴。關于‘金陵之春’這件事,蘇大姐說,羅世英確曾有意按照特委的計劃舉行起義,可是最后又流產了,這究竟是何原因,蘇大姐也甚感蹊蹺。我們認為,起義未能順利實現,可能另有隱情。而這個隱情,或許連蘇麗文同志都未能洞悉。現在,組織上決定派你倆重查此案,就是由于這是一個牽涉廣、影響大的政治和歷史案件,我們更需要慎重處理。”

林榕自言自語道:“如果能找到羅世英就好了。”

莊主任輕輕搖頭道:“原定計劃是渡江戰役發起之際,總起義同時響應,但羅世英卻在節骨眼時下落不明。有跡象顯示,他既沒流落到民間,也沒逃匿去臺灣。七年了,沒人知道他的下落。因此我們懷疑他極有可能已不在人世。而索瀾堡的遺骸和羅世英有什么聯系,現在還沒有答案。同志們,你們必須讓往生者說話,讓真相還原,這牽涉到很多活著的人,更牽涉到崢嶸歲月的一段歷史。”

“首長,我們該從哪入手呢?”我急不可待地問。

莊主任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只雕工精美的小葉紫檀木匣。我識得老木器,認出這是明中期蘇州御匠的絕活手藝。莊主任說:“前幾天,江蘇省政協委員潘公伯老先生送來一件東西,對你們很有用。”林榕道:“潘公伯?我知道這位老先生,他屬北方全真教王重陽門派弟子,曾入道泰山碧霞元君祠,綽號‘隱居士’,曾是伏莽山太極會的總師爺,還當過南京特別市政府顧問,現在是南京市道教協會的理事長。”

說話間,莊主任已將木匣輕輕打開。這是一個用黃色絲綢包裹的物件,揭開一看,是一本書籍大小、幾塊紫銅薄板鉆孔穿線裝訂成的金屬文冊。文冊封面雕刻了一幅太極乾坤圖案,三個紅色繁體楷書——“金蘭譜”,字跡雄渾,筆鋒遒勁,一看便是柳派書法家潘公伯的真跡墨寶。

翻過封面,扉頁上呈現了一幀鐫刻精美的文字:

蓋聞房溢琴書,樂知心之交集;席聯風雨,常酹酒以言歡。是以臥地班荊,衷腸吐哺,他山攻玉,聲氣相通,每觀有序之雁行,時切附光于驥尾。某某等偏開硯北,濁剪窗西,或筆下縱橫,或理窺堂奧。青年握手,雷陳之高誼共飲;白水之芳塵宜步。停云落月,隔河山而不爽斯盟,舊雨春風,歷歲月而各堅其志。毋以名利相傾軋,毋以才德而驕矜。義結金蘭,在今日既神明對誓,輝生竹林,愿他年當休戚相關。謹序民國廿六年十月二日。

我按金蘭譜序文的落款年份推算,民國廿六年是公元一九三七年,農歷丁丑年。十月二日,農歷是八月廿八日,這天是第二次淞滬戰爭爆發后的第四十九天,距南京保衛戰還有兩個月的備戰期。這伙人選在此時結義,有何背景、機緣和考究呢?我不得而知。翻過扉頁,正頁上鐫刻不少綽號、姓名,附注生辰和籍貫。我數了數,一共是三十六人:

伏莽公蔣煦璋,光緒十二年,安徽桐城;金陵商紳張仲甫,光緒十三年,江蘇如皋;武威將軍劉梓,光緒十四年,安徽蚌埠;隱居士潘公伯,光緒十九年,江蘇徐州;上海聞人曾仕成,光緒廿年,黑龍江哈爾濱;文長官湯岳,光緒廿二年,安徽宿縣;總參議司馬烈,光緒廿五年,福建莆田;金陵王羅世英,光緒廿六年,廣東番禺;混世魔王哈福奎,光緒廿六年,安徽定遠;小伯溫尉遲懋,光緒廿七年,江蘇江都;少東家唐牧之,光緒廿七年,江蘇鎮江;上校杜蘭度,西元一九零一年,美國馬薩諸塞;公署專員余鴻坤,光緒廿七年,安徽宿縣;三小姐梅妮,光緒廿七年,廣東梅縣;總教官魏純,光緒廿八年,江蘇吳縣;少將軍黃劍波,光緒廿八年,湖南長沙;侍從官秦北風,光緒廿九年,山東濟南;書記長李叔韜,光緒卅年,安徽合肥;教授許崇新,光緒卅年,江蘇無錫;虎頭雕韓彪,光緒卅一年,安徽阜陽;皮貨商常昆,光緒卅二年,奉天遼陽;神槍手王槐,光緒卅三年,安徽鳳陽;縣長康克令,宣統元年,浙江吳興;草上飛黎霆,宣統二年,南京玄武;大偵探狄鎮,宣統二年,上海滬南;黑蟬頭朱得玉,宣統二年,安徽壽縣;九師姐白鳳仙,宣統二年,天津靜海;八太保馮鏞,宣統三年,安徽巢縣;小藍玉馬騰,宣統三年,上海法界;船長洪潛,民國元年,江蘇南通;野狼崔平,民國元年,安徽滁縣;遠東之花惠夢珠,民國元年,安徽蕪湖;軍醫胡燕秋,民國二年,南京棲霞;紅狐貍邱梨蔓,民國二年,浙江杭州;風流先生施貴寶,民國二年,西康雅安;小和尚谷子滿,民國五年,河南商丘。

我瀏覽金蘭譜名冊上這群人,感覺就像是三教九流的大雜燴。軍官通政客,官場連商界,文人結武將,這些并不足為奇,但那些所謂的上層名流和社會底層的騷客莽群稱兄道弟、八拜為交,就頗為蹊蹺、說不通了。隱約之中,我預感其中包藏著一出大故事,或許是太極會講究“四海之內皆兄弟”?或許是群雄嘯聚的亂世年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而使然?其實有些人的名字,我這個當年曾戰斗在南京的地下工作者并不陌生,譬如,湯岳后來與伏莽山分道揚鑣,曾仕成則和金陵王反目成仇,司馬烈最終去了臺灣,唐牧之是一個五毒俱全的惡魔;黎霆如今在解放軍里當師長……讓我困頓的是,怎么魏純也是他們的金蘭兄弟呀?而更出乎我意料的是,名冊上竟然還出現了四個女人的名字。

莊主任好像看出了我的心跡,指著蘭譜說:“這些人就是伏莽山的開山元老派、江北太極總會的核心集團,其中大多是九十七軍的主要軍官。自北伐軍攻克金陵,到日軍占領南京的十年間,是這群戎馬倥傯、形色迥異的江湖之人聲樂禱繞、金蘭結義的過程,之后十二年,風風雨雨,這些人混跡、弄潮、掙扎于江湖,他們曾是兄弟,抗戰肇始因觀念沖突、派系利益紛爭,湯岳和曾仕成兩股人馬先后出走,各立山頭,擁兵自重,搞三分天下、集團對決,互又成了對手。總而言之,這些人有武裝,有錢財,訓練有素,看起來像是職業雇傭軍,有奶便是娘,實則是一股政治土匪,他們既殺人越貨、占山為王,又劫富濟貧、樂善好施;既打日本人,又充當漢奸;既和官軍作對,又先后接受汪偽政權和國民政府的兩次收編;既與我軍為敵,似又決心最后起義,真算得上是天馬行空,我行我素了。”

林榕瞅著密密麻麻的名冊問:“羅世英作為教主、總會長,但他的名字排序怎么靠得這么后呢?”莊主任說:“潘老先生也曾解釋過這個問題。這份名冊,名字不是以資歷、地位,而是按年齡順序排列的。譬如羅世英,雖然他在金蘭譜里位列第八位,但實際上他是他們的總頭領,是伏莽山、太極會的靈魂和主心骨。”

林榕道:“一般的金蘭譜冊札都是用紅紙制作,他們采用昂貴的銅板制冊,看來非常講究。另外,金蘭譜一般都是單數,結拜還要換帖,人手一冊。既然是三十六個人,就應該有三十六冊。”莊主任搖頭說:“他們沒刻意求單雙數,潘老先生還特別申明,只此一冊,由他一人掌管。他說,這是為了保密,因為其中不少人是軍政界要員,如果和會道門有染,官場上便犯了大忌,就會有礙視聽,名不正言不順。再者,你們看,這名字上打過紅鉤的,表示已被剔除出去了;畫黃線的,屬于反目絕交;而圈了黑框呢,則代表病逝或已陣亡。”

我感慨道:“看來,這冊金蘭譜,承載了不少風云故事!”

“是的。”莊主任說,“據解訓團里那些在押人員說,伏莽山有三件寶:紫銅冊《金蘭譜》、黃金‘江寧虎符’,還有潘公伯耗費十年之功,經心撰寫的孤本兵書秘籍《棠棣兵鑒》。”

林榕道:“虎符?我聽說過,羅世英手里就有一枚完整的‘虎符’。伏莽山的人都把這件東西當作神器和鎮山之寶,頂禮膜拜、令行禁止。不知道這是街頭傳言,還是確有此事。”莊主任說:“一九三九年版《民國通史》和一九四八年版《金陵志》都有關于羅少臻和虎符的記載。這些史料上說,辛亥革命那一年,羅少臻是鎮守江寧(南京)的新軍第九鎮(師)統制,據說他有半塊清廷御賜的黃金虎符,后來,他和柏文蔚瞞天過海,‘符’聯璧合,調動兵馬,成功地發起了江寧起義,為民國建都南京立下了殊勛。至于后來這枚虎符怎么傳到羅世英手里,就不得而知了。如果看守所的人所言屬實,那就可以說,多少年來,伏莽山和太極會都是憑借藉這件器物發號施令,調遣各路兵將,游刃于江湖和日偽軍、國民黨軍之間。”

我知道,虎符并非一般的令牌,而是代表皇帝行使軍權的最高兵符。虎符分作銅器和黃金兩種,呈伏虎狀,鑄成兩半,平常由深居九重的皇帝和鎮守要津的將帥各持半塊,當合二而一符合時,才能統御兵馬,號令三軍。我以為,羅少臻有半塊虎符的說法,應是所言非虛,確鑿無疑。清朝同治年間,八旗軍已是昔日黃花,清廷便組建了綠旗營(漢兵),駐扎在樞機、關隘處,以拱衛沒落之帝國。甲午戰爭后,又在北洋軍、湘軍、淮軍的基礎上,編練了新建陸軍。當時,在武昌、潁川、淮陽、沛郡、江寧等各個要津,共設有十六鎮和十六個混成協,編練了六十萬人馬。而京城到邊塞,遠隔千山萬水,神龍見首不見尾,虎符,就成了具有絕對權威的令牌。

關于羅少臻和江寧虎符的故事,我們后經考證,得到了證實。

江寧府,古稱金陵,六朝古都,曾以明應天府,清兩江總督府、江南織造署,太平天國天京城所在地而著稱。素為長江屏障,南中國的軍政中心,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清德宗光緒年間,張勛出任江寧提督(司令),而軍務實權卻操在新軍第九鎮統制羅少臻的手里,羅統制隨身佩藏欽賜的半塊“江寧虎符”,這合乎邏輯。

那個故事,要從一聲槍響說起……

農歷辛亥年深秋,淫雨霏霏、霧霾鎖罩。黎明的夜空,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靜謐的金陵古城。這槍聲是從羅少臻的那支德制毛瑟匣槍里子發出的。當然,沒人知道這一聲槍響,會成為五十天后臨時政府奠基的一聲禮炮。

史料記載:當時羅少臻雖同情革命黨,但真的要反叛朝廷,他仍處于觀望和猶豫中。按照計劃,黃興在武昌起義后,江寧府必須隨后響應,但這邊啞火,將陷武昌于孤掌難鳴的境地。危急關頭,曾在羅少臻手下當過管帶(營長)的同盟會特派員柏文蔚截獲了一個情報:攝政王和隆裕太后派來的御使,不日將抵達江寧傳達皇命。于是,柏文蔚設計劫持了御使,并巧扮欽差,連夜直奔羅少臻大營假傳圣諭。當兩塊黃金虎符卯榫合縫后,虎背上便呈現出完整的鐫刻銘文:“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江寧。”眾將校勘驗完畢后,遵從羅統制的矯旨號令,反戈一擊,于黎明時分,由秣陵關起兵向雨花臺進發。一番激戰,攻克了提督府,嚇得張勛化裝連夜逃往濟南。

虎符的奇妙和它給民國帶來的好運讓我感佩。它讓我聯想到三十八年后,羅氏父子一脈相承,再次在南京發動總起義的事,似乎冥冥之中蘊藏了什么機緣巧合。當然,盡管這次起義最終未能瓜熟蒂落,但我還是被那個傳奇般的故事深深吸引了。

林榕又問道:“首長,《棠棣兵鑒》是本什么書?”

莊主任說:“兵書!一部關于戰爭理論、經典戰例、批注釋解的百科全書,潘公伯所著。”林榕咬著下唇,不解地問:“棠棣是薔薇科落葉灌木花卉,怎么用它來做兵書的書名呢?”莊主任道:“這個問題我也請教過潘先生。他說,棠棣花是兄弟花,《詩經》有云‘棠棣之花,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這體現了金蘭兄弟結拜的初衷。潘公伯說,這部書寫了許久,但書名都遲遲未能定下來,后來,羅世英看到伏莽山太極總會的會務廳——索瀾堡的洞前盛開著許多的棠棣花,聯想之前曾看過郭沫若先生的劇本《棠棣之花》,里面有句臺詞,‘我望你鮮紅的血液,迸發成自由之花,開遍中華。’他頓受啟發,靈機一動,當即建議潘公伯將‘棠棣’二字作為書名。潘公伯是位隱居士,行事不善張揚,本來也不想用直白的字眼做兵書的書名,最終,他就采納了羅世英的建議。”

“哦!”我問,“既然稱作‘兵鑒’,必是兵法集萃吧?”莊主任道:“這本書,匯集了中國古代一百六十多冊兵書的精華,老先生以深厚的底蘊和獨特的視野編纂而成,是一部推陳出新、自創體系的軍事學的鴻篇巨制。”我問:“首長,您看過原稿嗎?”莊主任搖了搖頭:“沒有,此書從未向外示人。不過,據說這部耗時十年的經典之作是一九四三年著述完畢的。”林榕興奮道:“古時候,兵書和無字天書都神奇著呢,我們應該勸說潘先生公開出版呀!”

莊主任輕聲說:“這部線裝書分上下兩大卷,洋洋灑灑四十余萬字。聽說只有羅世英和尉遲懋閱過部分的章節。而在此書的撰寫過程中,還遭到了不少人的覬覦,衍生出許多血腥予奪的事件。由于伏莽山屢戰屢勝,而且都是憑借所謂的旁門左道,高智商、大智慧,不戰而屈人之兵,所以引起了外界的高度關注。自從外界得悉伏莽山有一部兵書后,國民黨軍委會參議院、日本派遣軍總司令部,還有各方勢力,都使出了解數密謀竊取,或出以重金購買版權。他們都認為,此書堪稱軍事學的一部扛鼎之作,但是最終誰都沒能夠遂愿。最近呵,南京軍事學院戰略系的同志曾到潘家親訪,但仍被潘公伯以道家玄學的禪機不可泄露,仍無打算公開出版實體書為由,予以婉拒。”

聽完了這段介紹,我暗暗發誓,就是囿于該書涉及伏莽山的歷次戰事的原因,為了洞悉它的風雨軌跡,我也一定要拜讀到它。

回到招待所,我倚窗遠眺,心緒起伏難平。

“金——陵——王——”

我反復念叨這三個謎團一般的字眼,不停地設問又反問自己:羅世英膽敢在戒備森嚴的“京城”重地稱王,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奇人?或許,他是“力拔山兮”楚霸王式的驕狂之徒;或許,那不是他僭越妄稱,而是一些造王者和江湖人送的綽號、尊號。不過,既然他有顯赫的名聲,必不是泛泛之輩。不是嗎?坊間就流傳著很多關于他的故事版本——江洋大盜、軍政高官、大商人、漢奸、叛徒……

說實話,自從我和林榕接受了這個任務后,我的內心就被這個撲朔迷離的人物糾結不休。“金陵王”和他三十五個兄弟的肖像,隨著我的梳理、推論,漸漸由朦朧而清晰。我相信:蘇大姐和解訓團里的人說的話,絕非無的放矢和空穴來風。然而,組織上賦予我調查的重要使命,具有法律和政治意義,它講求的是邏輯和事實,不能摻雜任何主觀判斷和情感因素。該從哪著手呢?我和林榕討論后,很快確定了調查的基本方向:既然事情因羅世英而起,那就應該從他身上開始。簡而言之,羅世英就是破解那段塵封秘案的開啟之鑰。

這天,我和林榕揣著政治部開具的介紹信來到北京,走進了軍委辦公廳檔案處(解放軍檔案館前身)大門。那里有從當年南京軍警機關截獲和收繳的大批文檔。我們在卷帙浩繁的卷宗和檔案里抽絲剝繭、條分縷析,如愿查到一批有價值的文字材料。

閱完這些材料,我掩卷長思。

“金陵之春”“金陵王”“索瀾堡”“虎符”,還有《金蘭譜》和《棠棣兵鑒》……這一個個涉及此案的重要元素,讓我浮想聯翩、蕩氣回腸。于是,我和林榕擬了一份調查表,多次拜訪蘇麗文、潘公伯、黎霆等人,又數次提審了解訓團里的那些在押人員,還對許多遺址和舊地進行了實地尋訪。最重要的是,我們在索瀾堡羅世英遇難的乾坤洞里,找到了那枚虎符,終于揭開了他的身份真相,掌握到所有的秘密。

三個月后,我們完成了這份翔實可靠、經得起歷史檢驗的調查報告,由此也探明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

品牌:安徽文藝
上架時間:2019-06-03 16:03:23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安徽文藝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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