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天府京都,鐵獅子胡同一號大院內(nèi),有一幢古典歐式主樓和三幢裙樓。早年,這里是恭親王愛新覺羅·常穎的府邸,后來,雍正皇帝的五阿哥弘晝在此設(shè)立和親王府。民國八年,靳云鵬做陸軍總長、國務(wù)總理時設(shè)為總理府,之后改作海軍部公署,最近又辟為執(zhí)政府辦公地。
前年秋天,隱居士潘公伯游歷于此,曾賦詩道:“朱門灰墻當街矗,氣宇恢宏是內(nèi)庭。古典主樓立中央,三面裙樓座邊旁。斑駁的是滄桑,深奧的是曲張。民國多少風和雨,都寫在那凝重的素描上。”
民國十三年十月廿六日下午三時三刻,中華民國臨時總執(zhí)政段祺瑞匆匆步入三樓會務(wù)廳,主持軍政聯(lián)席會議。此刻,有“四大金剛”“三駕馬車”“督軍團”之稱的在京的重要幕僚、各部總長已環(huán)坐桌旁,等候多時。
總理府秘書長徐樹錚首先發(fā)言:“昨日,馮玉祥發(fā)了一份通電,欲邀孫文北上和談,諸位都聽說了嗎?”眾人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段祺瑞扭頭問他的首席軍師徐樹錚道:“鐵珊,說說你的看法。”徐樹錚坐直身子說:“二次直奉戰(zhàn)爭偃息后,曹(錕)吳(佩孚)直系與我皖系芝泉(段祺瑞)、粵軍孫文、奉系雨亭(張作霖)對峙的局面已然形成。敝人以為,鞏固反直聯(lián)盟,乃當下最上位之要。目前黃淮流域洪澇泛濫,中原大地瘟疫肆虐,餓殍滿地、哀鴻遍野,早早商榷統(tǒng)一大事,適當其時。”段祺瑞點頭應(yīng)允:“馮玉祥此舉是想搶奪先機,攪動乾坤。我等焉能滯怠。關(guān)于皖、粵、奉聯(lián)盟之事,執(zhí)政府須得有個正式態(tài)度。就著參議處擬昭一份公文,敦請孫文擇期來京,共商大計為荷。”
三日后,廣州陸海軍大元帥府里,孫文召集總參議胡漢民、參軍長羅少臻(書中暗表:羅氏夫婦在滁縣伏莽山與兒子失散后,經(jīng)由南京來到了廣州)以及外交、內(nèi)政總長、大理院主官等幾位幕僚,專門討論馮玉祥和段祺瑞的電文以及北上一事。
一番熱議后,孫文說:“《韓詩外傳》卷四有云:‘所謂天,非蒼莽之天也,王者以百姓為天。’為救蒼生之苦,北上,文責無旁貸。然此事應(yīng)先于斡旋,商榷和談具細事宜,但有鋪陳,余當發(fā)表一份《北上宣言》再去不遲。各位看派誰出使為好。”羅少臻說:“我薦一人,此人叫司馬烈,字忠武,新任帥府少將參議,二十五歲,文韜武略、鐵嘴鋼牙,擅長調(diào)和鼎鼐、折沖壇坫。說起這個年輕人,大元帥或早有耳聞,他是已故參議司馬俊的次子。五年前,文華先生偶染風寒不幸而終,這孩子便在我悉心教養(yǎng)下子承父業(yè),屢建奇勛。料此次遣他先行北上斡旋打前站,定會不辱使命。”孫文高興道:“甚好!就委他作北上和談籌辦特使,行前請領(lǐng)來與我一見。”
次日,羅少臻領(lǐng)著司馬烈來到孫文官邸。這是一個溫文爾雅、西裝革履、裹一件藏青色風衣的年輕人,中等身材,微微發(fā)胖,長著一張娃娃臉,皮膚白皙,腦門挺闊,大眼睛、高鼻梁,嘴唇紅潤,下巴渾圓,一副紳士的氣派,看上去是個有教養(yǎng)的讀書人。孫文詢問一些司馬烈的個人經(jīng)歷,隨即面授機宜,詳細交代和談的每個條件、注意事項、談判策略,重點說明大元帥下一步北上的路徑安排。最后,孫文以期許的目光注視著司馬烈,親自將他送到門口,握手告別。
第二天,司馬烈辭別胡漢民和羅少臻,帶著一個副官來到廣州火車站。列車喘著粗氣,噴吐著濃煙,呼嘯般向京都方向駛?cè)ァr值深秋季節(jié),車窗外景色灰暗、蕭瑟蒼涼,恰喻國運如此。這番煞景,隱居士潘公伯曾有詩附語道:“皇天后土,瑟瑟秋風,滿目瘡痍收眼底,樹木枯零如吊鬼。小池塘,翻漪波;大山川,蒼原臥。草屋茅舍落滿坡,農(nóng)人耕作聲色也無息。”
翌日晌午,列車駛?cè)腚]海與津浦兩條鐵路線的交匯樞紐——徐州府火車站。站臺上,人頭攢動、凌亂不堪。列車停靠了一個多時辰,仍像酣睡的老牛,沒有開動的意思。旅客們紛紛嚷叫起來。一個乘警走上車,宣達了汛情:“各位,黃淮河發(fā)生特大洪水,前頭有幾段鐵路被沖垮了,列車無法運行。”旅客們七嘴八舌地嚷道:“啥時能開啊?倒他娘邪霉,大家都急著趕路呢!”過了一會,車長走進了車廂,向旅客傳達最新的通告:“已征調(diào)大批民工進行搶修。不過,照此情形,估計十天半月才能通行。路局謹向旅客們致歉,請大家自尋他路吧!”
司馬烈和副官只好隨旅客一起走下列車。兩人卷起褲腳,蹚過泥濘的河道,從南門進入徐州城內(nèi)。置身古邑,司馬烈忽然想起早年讀過《徐州府志》的那段開篇文字,至今依然記憶猶新:“舊名彭城,府號徐州,東襟淮海,西接中原,南屏江淮,北扼齊魯,為五省通衢。迤邐為北國鎖鑰,矗立當南國門戶。因生彭祖而成‘道家基地、天師故里,’源出高祖劉邦斬白蛇起義,繼誕南朝宋武帝劉裕、南唐烈祖李昪、齊高帝蕭道成、梁武帝蕭衍、后梁太祖朱全忠,而造就九朝帝王。層疊獅子山、馱藍山、龜山、東洞山之勢,呈崔巍伏虎之形,葬十八座王陵于此。更有西漢周勃、灌嬰、蕭何、曹參、周昌、夏侯嬰發(fā)跡之端,孕生了東漢謀士張昭、東晉驍將劉牢之、清狀元李蟠、清相李衛(wèi)、劉墉諸公。故曰:南北軍州輻輳之地,東西商賈云集之城。”
司馬烈和副官在泥水里跋涉了半個鐘頭,來到城東一座大府第門前。副官打量著這座十分氣派的建筑,驚羨道:“先生,這是誰家的大宅院?”司馬烈說:“主人姓潘,名洪,字公伯,別號‘隱居士’,乃是我家的世代故交。潘家祖上,自康熙年伊始,都在這徐州府為官,算是官宦世家。公伯兄不愛做官,自幼飽讀詩書,精通道家六大真經(jīng)、三部勸善書和永樂四年張?zhí)鞄熅幾氲摹兜啦亍罚瑢μ珮O、易經(jīng)、八卦、命理、堪輿玄學(xué),也造詣頗深,因之在中原大地上聲名遠播。”
說話間,門侍和幾個家丁簇擁著一個三十歲年紀的道士魚貫而出,興沖沖地迎到門階前。這道士長得挺斯文,白皙的皮膚,圓臉龐、柳葉眉、細眼、高鼻、朱唇,八字胡下蓄一撮山羊胡,頭戴一頂貂皮帽,身穿一件灰色錦緞長衫,腳蹬一雙圓口黑布鞋。
“公伯兄,別來無恙!”“無量天尊,忠武賢弟,愚兄有失迎迓!”“哎呀,若非北上受阻、遇著洪水,小弟可難來討擾潘兄呵!”“賢弟說的哪里話?愚兄早就聽說賢弟敬奉廣州革命,年紀輕輕就官拜少將參議,成了拱衛(wèi)孫大元帥駕前的股肱幕僚。不才比之,如望北辰啊,何來的討擾呀!快,賢弟,請到廳堂一敘。”
司馬烈跟隨潘公伯進了院內(nèi),眼中的樓宇庭院,十分逸雅:屈曲翠柏,幽暗蔥綠。青磚灰瓦的三層別樓,掩映其間。一色朱紅門窗廊柱,檐翹飛瀉,曲轉(zhuǎn)連環(huán)。階砌下,流水潺潺;院墻后,聳山環(huán)繞。庭院當中,砌著一座高大的獻香臺,好似彩霞耀射的碧琉璃,又如炫日影搖的紅瑪瑙。
賓主落座后,丫鬟端來一壺熱騰騰的槐花茶。
司馬烈說:“真不巧,舍弟重命在肩,欲往京兆之地,怎奈洪流當?shù)溃豢忠`了行程。”潘公伯說:“天公不作美,時運不濟,甚是已矣。嗟乎蒼天不佑萬民。唉,想這徐州府,史上多次遭受洪水肆虐。嘉靖三十一年,黃河決上徐州,淤積四十里。萬歷十八年,水溢徐城,深一丈三,水勢橫流,淹漫逾年,致徐淮泗揚諸地,無處不受患。今年的水澇災(zāi)情也不出往年之左,好在舍下是憑高而建,水位沒能淹過門檻。不過,城中和周邊鄉(xiāng)村的百姓卻遭了大殃。這些日子,潘某正設(shè)法賑濟。賢弟這次只是路過,不必憂心焦慮。我府上有良馬多匹,你們二人徑可輕車簡從,騎馬涉過黃泛區(qū),先到濟南,再登車續(xù)上,直出京都。”
過了晌午,賓主吃罷酒菜,司馬烈一心想要早些啟程。潘公伯也說要到城外澇區(qū)搶險和賑濟災(zāi)民,順便陪司馬烈走一程。于是,幾個人騎著馬,就在汪水、泥沼里緩步前行。洪水汪澤無邊,一望無際。潘公伯飽蘊濃墨之功,平時就喜好吟詩作賦,觸景生情時更是詩興大發(fā)。面對洪荒之境,騎在馬背上的隱居士即興吟起了一段詩文:“水接地角,波連天涯。遠觀搠斷亂云痕,近看平吞秋湖月。傾倒的是斷屋塌墻,浸泡的是殘垣斷壁;損毀的是家具雜什,漂流的是樹枝浮萍。上為昏天,下為洪濤。落之是雨,刮之是風。蛇蟲鳧水翻肚皮,畜禽撲騰淹無息;人尸漂伏水面上,烏鴉哀鳴蹲枝丫。黃水傾瀉似狼虎,冷峰漫過入骨髓;萬靈生氣復(fù)不在,一片汪洋泛狼藉。”
大家涉過一段深水區(qū),來到西邊水勢趨緩的蕭縣地界。眼前是一片枝凋葉落的槐樹林,樣子像一具具吊死鬼。樹林里,除了風浪的翻卷聲和野鳥與烏鴉的鳴叫聲外,寂靜極了。司馬烈手抓著韁繩、彎腰匍匐在馬背上,正搖搖晃晃地向前蹚水。忽然,他感覺頸后有一道涼風襲掃過來,來不及反應(yīng),更談不上細瞅,一條花斑紋鱗,丈余長、碗口粗的巨形蟒蛇從一棵歪脖子大樹上,嗖地俯沖下來,將司馬烈的脖頸、腰背緊緊纏繞住。眾人驚駭萬分,一同扯拽、擊打。司馬烈雙手反摳著蟒蛇涼冰冰、肉乎乎的軀干拼命掙扎。蟒蛇越勒越緊,司馬烈的臉色已由通紅變成暗紫,舌頭伸得老長,白眼珠直翻。他用盡氣力,大聲喊道:“哎呀,救命!”還沒喊完,就和蟒蛇一起跌落到水里。接著,人蛇攪作一團,蟒蛇鱗上掛滿水珠,人身濕水漣漣,在水中撲騰亂翻。這情形,如同折峽倒岡,令人手足無措、心驚膽寒。蟒蛇張開血口,吐著長芯,噴著熱氣,在司馬烈臉上掃來蕩去,驚駭?shù)盟柝蔬^去。
眼看司馬烈就要窒息而亡,忽然,不知從哪兒躥出了一個青年男子,只見他揮動雙臂,奮力劃開水波,兩腿奔騰雀躍,飛速地沖過來。靠近蟒蛇時,他舉起一把明晃晃的鋼刀,猛力插進了蟒蛇的七寸絕穴,又揮刀捅進蟒蛇的腑臟,旋腕攪動幾下,只看到一股暗紅色的血柱,噗地噴出一丈多高,接著撲哧一聲,蟒蛇口中冒出一股暗氣,終于癱軟下來。大伙拽扯著蟒蛇,抱起司馬烈急忙往南邊不遠的水壩埂上奔跑。一番呼喊和搓揉后,司馬烈漸漸蘇醒過來,他喃喃地說:“啊!我還活著?老天爺憐我,不讓我死喲!”他摸著脖頸和腰間的勒痕,指著不遠處那具橫浮水面的蟒蛇,惱恨地罵道,“孽畜,我是廣州特使,肩負拯助蒼生之責,今天若成了你的果腹之食,豈不死得冤枉?!”
壩埂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難民。
忽然,前頭的人群騷亂起來,還夾著驚恐的哭腔,撕心裂肺地高喊道:“決堤了!”司馬烈回頭望去,但見幾步開外,那堆新壘筑的堤壩又被洪水沖潰一大段。隨著一聲塌方轟響,泥土濺起濁浪水濤,豁開一條大口,洶涌的水勢卷起翻滾的浪花,直瀉下游。這邊,人群驚恐地跌跌撞撞,又紛亂起來。司馬烈兩腳站立不穩(wěn),被蜂擁的人群擠倒在地,腳下一滑又跌進急流中。水勢異常洶涌,激起一個巨型的旋渦。司馬烈是旱鴨子,不會鳧水,只能撲騰亂抓。現(xiàn)在,他離旋渦中心僅有幾米遠,如果卷進去,則神人也無計可施。危急之時,剛才的那個青年人已經(jīng)輕舒猿臂,縱身躍入急流中。只見他揮動著雙臂,劈開水花,迅速游到落水者身旁。那青年顯然是懂得救助溺水者的辦法,他繞到了司馬烈的身后,一把拽住他的后衣領(lǐng),將他的頭拎過水面,然后拖到堤岸上。
司馬烈灌了滿肚的渾濁泥水,大口吐出以后,向兩次救他性命的恩人抱拳道謝。潘公伯仔細打量這個青年。他身材頎長、挺拔,穿一件咖啡色羊皮夾克,套一條黑毛滌粗筒褲,腳蹬一雙翻毛牛皮鞋;長發(fā)烏黑油亮,面龐清瘦,細眼、直鼻、厚唇,蓄一字小胡;面容紅潤、神態(tài)淡定,透著玉樹臨風的英氣。潘公伯一見青年的長相,甚是歡喜。這個面相他尋找多年也沒見到,此刻吉人就在眼前,便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問:“兄弟尊諱?”青年用濕手絹擦著臉上的水珠說:“在下羅世英。”潘公伯一聽這名字,就驚喜道:“你是‘賽秦瓊’羅世英?”羅世英靦腆道:“這綽號是江湖兄弟抬愛,慚愧!”潘公伯笑道:“啊!羅兄弟仗義疏財、廣結(jié)豪杰,中原之地早已名震遐邇。今天,你我兄弟命宿有緣,在此相聚,真是可喜可賀啊!”羅世英連連擺手:“先生過譽了。”
這時,坐在濕泥地上歇息的司馬烈忽然跳起來,朝羅世英肩頭擂了一拳:“文虎,不認識我啦?”羅世英一愣,仔細辨識,仍不敢相認。司馬烈大笑道:“我是司馬忠武呀!”“啊,忠武,是你!”兩個人歡喜地相擁在一起。司馬烈對潘公伯說:“也難怪,一晃十三年了,我們都長成大人了,難免相逢不相識啊。哎,文虎,這些年你都在哪兒呀?怎么不回廣州老家探親?”羅世英說:“護國戰(zhàn)爭失敗后,我與爹娘失散了,幸遇伏莽山道士救起,后來,我就折回徐州姥姥家。這些年,走南闖北,浪跡天涯,做些走私販貨的小生意,結(jié)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哎,你剛才說啥?啥廣州?家……”司馬烈說:“怎么,你不知道羅叔和李嬸的事?我告訴你,羅叔現(xiàn)在是非常大總統(tǒng)府的參軍長,行前我還聆聽過他老人家的教誨呢!”羅世英欣喜若狂,兩眼頃刻泛起淚花:“啊,你是說我大和我娘都安好,是嗎?真是老天爺開眼啦!我還以為他們都不在人世了。好,好,等辦完這趟金陵的買賣,我就去廣州。”
潘公伯道:“哎呀,我三人既難得相會,今日就結(jié)義金蘭如何?”司馬烈和羅世英齊聲贊同。潘公伯說:“不過,現(xiàn)在這窘?jīng)r,就不必拘禮講究了。我看,我們?nèi)司驮谶@大壩埂上對天盟誓,結(jié)為異姓兄弟。”羅世英從災(zāi)民那里找來三只花瓷碗,舀滿黃水,代作瓊漿玉液。三人以三十歲的潘公伯為長,二十五歲的司馬烈為次,二十四歲的羅世英為弟,長幼分序,一齊跪在泥濘的濕地上,先酹祭天地,再共盟誓約,喝干碗中腥澀、渾濁的黃水,接著又推金山,倒玉柱,結(jié)為八拜之交。
不遠處堤壩上,開來一大隊民工,看那陣勢約有三百人。
一個地方官揮著手喊道:“這段潰堤須堵砌合龍。一百人截流,一百人打樁,一百人填土,天黑前務(wù)必完工。”一個患黃梅大瘡、頭頂斑禿的老民夫問:“崔鎮(zhèn)長,這兒土方不夠用,那邊河床上有一口被洪水沖出、裸露在爛稀泥里的黑漆大棺槨,可能拖來筑壩?”崔鎮(zhèn)長道:“筑堤是當務(wù)之急。馮禿子,你啰唆啥?只管拖來就是嘍。”
司馬烈三人也來到棺木前,羅世英伸手揩去棺頭上的泥漿,那雕刻的“奠”字和古銅色的顏料仍斑駁可辨。潘公伯仔細查看楠木棺的材質(zhì)和卯眼、榫口,說道:“慢著,這是北宋棺槨,說明死者生前身份定然特殊,你們不能胡鬧。”司馬烈說:“嗯,逝者為尊,往生者為大,應(yīng)移回原處掩埋。”崔鎮(zhèn)長見堤下那幫民工站著發(fā)愣,十分氣惱,跑過來訓(xùn)斥道:“磨蹭啥?磨洋工呀,不干活,晚上花卷、烙饃,誰都別想吃。還有你們,你們是干啥的?在這兒指手畫腳,添亂!”潘公伯說:“貧道潘公伯,徐州府道士。這位是司馬參議,廣州大元帥府特使。”崔鎮(zhèn)長趕緊彎腰道歉:“恕卑職有眼無珠,就依特使大人鈞意是從。”
司馬烈查看一遍棺槨沖過來的路徑和方位,一聲令下,十幾個民工撬起棍棒,連拖帶推將棺槨向東移動了一大截。馮禿子喘著粗氣說:“差不多了,就在這挖坑埋吧。”司馬烈說:“不行,往東!”十多米下來,司馬烈見沒到地方,又說:“往東!”半個時辰后,大棺槨又被拖移十多米。由于坡度趨陡,民工們累得氣喘吁吁。司馬烈仍不滿意:“再往東!”這次,棺槨被一鼓作氣向前移動七八丈,司馬烈才說:“好,就在這里!”大家一看,腳底下正是凹陷的墓坑原址,只是被稀泥渾水覆蓋而已,紛紛夸贊司馬烈的好眼力。羅世英瞇起眼,感慨道:“嗨,洪水太兇猛了,竟將這大棺材沖移了這么遠。”
棺槨順著坑沿斜坡,緩緩地往下滑落。忽然,坑底的馮禿子驚叫道:“長官,俺的腳底下好像踩著石板了!”司馬烈一驚,蹚入坑底,用腳試踩幾下,就吩咐民工把淤泥、濁水清除干凈。果然,坑底下,齊整整地鋪著幾塊嚴絲密縫的青石板,足有四尺見方大。潘公伯說:“看來,墓坑里藏有洞穴。”崔鎮(zhèn)長怯生生道:“特使大人,徐州府諸山林共有一十八處王陵,都氣勢不凡、玄機深奧。想這座墓穴必定連動天機、關(guān)乎乾坤,難斷吉兇哩。依下官愚見,還是不動為好!”
眾人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司馬烈捏著下巴,一時也舉棋不定。忽然,他發(fā)現(xiàn)石板上有幾個模糊不清的篆刻字跡,連忙彎腰辨認,原來是“司馬開光”四個宋體繁字。司馬烈哈哈大笑:“天意啊!這是在等著本人開掘嘛!嗯,也許是我?guī)装倌甑那熬壴诖恕:昧耍l(xiāng)親們,不要猜疑了,打開!”崔鎮(zhèn)長驚魂不安,還想勸阻。司馬烈怕他再蠱惑人心,便將他撥拉到一邊。民工們抄起鎬頭、撬棍,很快將洞穴挖開了。
下面是一個深不見底、黑咕隆咚的地穴。司馬烈點燃一根松油火把在前面開路,潘公伯、羅世英尾隨在后。洞中是一道幾丈深的石板臺階,洞底中間壘筑著一座石窟門,門上刻著幾行隸書文字。司馬烈舉著火把,細細認讀道:“吾本天師王老志。”潘公伯深諳道學(xué),熟知史上的著名道士,附和說:“北宋時確有此人,號洞微先生,精通堪輿學(xué)、命理術(shù),未料想他竟葬在這里。”司馬烈接著讀道:“長埋地下八百年。”潘公伯捻指推算道:“八百年前,正是‘教主道君皇帝’宋徽宗宣和年間。”司馬烈繼續(xù)讀道:“洪水沖棺濕土掩,閻君做伴不孤單,多虧民國司馬氏,讓棺槨往東,往東,再往東,又把吾埋回了老原坑。”潘公伯感慨道:“真是神人哪,死后能預(yù)知八百年的后事,能料知有民國,還有司馬氏,真不簡單哪。可是,埋回老原坑是何意?他是一代天師,不會只噱啥犁頭,冥冥之中是想讓司馬氏發(fā)現(xiàn)什么?”羅世英說:“秘密當在石窟門里。”司馬烈說:“鑿開!”
羅世英手舉鐵錘,砸開那把用鉛汁灌鑄鎖芯的大銅鎖。借助火把的光亮,只見窟里整齊地碼放了五只金絲楠木箱。羅世英將木箱一只只打開,原來里面裝的都是黃燦燦的金磚和金元寶,潘公伯粗略估算一下,足有一萬兩。
司馬烈自言自語:“王天師遺留,一定深藏用意。”潘公伯說:“預(yù)知八百年黃河泛濫,沖棺、移棺、探穴,當然意有所指——救助天下災(zāi)民、蕓蕓眾生。”羅世英被古人的遺風道骨深深折服,說:“現(xiàn)時下,災(zāi)民有數(shù)十萬之眾,房倒屋塌、餓殍遍野,救災(zāi)和重建都不易。小弟之意,拿一半賑濟災(zāi)民,另一半交由官府,治理黃淮河泄洪古道。不過,官員惡弊,私吞治河款物屢見不鮮,煩請潘大哥費心監(jiān)理,讓這批金子能夠用至實歸。”潘公伯和司馬烈都頷首稱是,齊聲贊同。
三個人走出地穴,相擁而別。潘公伯留下來處理黃金善后和賑濟事宜,羅世英則說要南下金陵,辦一趟買賣。司馬烈和副官則騎馬涉過黃泛區(qū),先到濟南,再轉(zhuǎn)乘火車,往京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