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羅世英在公館已住了半月有余。這天,王槐悄悄來見羅世英說:“韓副官迭遭倪道良、劉梓追殺不舍,我跟他和常昆二位年兄才來南京投靠您,如今您是名將之后、高官之嫡,若我們這些有案底的人都聚之您身邊,恐會玷污您的清譽,或許還因惹出的禍事連累到您。所以小弟想與韓兄先到南邊去,等以后風聲消停了,再來投效羅老板。”羅世英問:“到南邊,有好的差事嗎?”王槐搖搖頭:“先闖蕩一下,隨遇而安。”羅世英問:“常昆兄弟也跟你們走?”王槐道:“小弟和韓兄在私底下商議過了,常兄是本分的生意人,沒有作奸犯科惡行,犯不著跟我們浪跡天涯。如您不嫌,可否讓他在您的手底下,幫您操持些買賣,不知可管?”
羅世英想了一下說:“不如這樣,既然南邊沒有好路子,就別去了。在江北,距此九十里有座伏莽山,金剛臺有個蔣總舵主,參軍是尉遲懋,還有新來的混世魔王,叫哈福奎,我與他們均有過交情,你們就投伏莽山去吧,常昆兄弟可以留在我這里,做個掌柜。”王槐道:“伏莽山?那敢情好,反正我和韓兄是亡命天涯的人,到哪兒都行,只要能活得順氣。”羅世英說:“那好,我現在就給你們寫一封薦書。唔,這是二十個大洋,拿著,今夜就走。”王槐抱拳在胸,感激道:“羅大哥之恩沒齒難忘,小弟這就代韓兄向您別過了。將來只要有招呼,我們二人一定效犬馬之勞。”羅世英緊握著他的手說:“王槐賢弟,一路保重。”
韓彪、王槐走后的第二天,梅妮便領著常昆來見羅世英。常昆一進來就神色慌張道:“老板,黃先生被捕了。”羅世英驚問:“咋回事?”常昆壓低聲音道:“好像是共產黨剛在漢口開了一個什么會,要搞暴動。黃先生剛到江北串聯,就被抓了。聽說抓的人還不少呢。”羅世英雙眉緊皺:“他現在被關在何處?”“已押回南京,關在警察局看守所里。好在他用的是化名,那些黑狗子尚不知他的身份底細。不過糟糕的是,他有個小本子,很重要,里頭記的都是暗語和密碼,落在那堆被繳獲的包袱和物品里了。慶幸的是,這次抓的人多,或許一時還搜不出那小本子,即使搜出來,也暫時不知道是誰的。”羅世英說:“黃先生初來乍到,沒幾個人認識他,又是化名,看來他還沒暴露,現在要緊的是把那小本子偷出來,銷毀證據,然后我們取保候審,把他營救出來。”
常昆說:“警察局可是龍潭虎穴呢,平白無故不好進呀。”羅世英說:“梅妮認識警察局的楊局長。三小姐,麻煩你走一趟,幫黎霆打個掩護,讓他搜竊一下東西,他會飛檐走壁,能耐大著呢。”常昆說:“好,我這就找黎霆,轉述您的意思。”
當天,梅妮借口隨身攜帶的首飾盒被竊賊盜走,前往警察局認領贓物。楊局長討好道:“正巧,剛剛抓到一批嫌犯,請梅小姐去辨領。”在一間小庫房里,梅妮和楊局長站在門口扯東嘮西,黎霆在一名警察的陪同下進來翻尋那個小本子。果然,小本子在一個帆布包里找到了。他乘那個警察沒注意,悄悄將本子藏進袖筒,又故意翻騰一會,出來說:“梅小姐,沒你說的首飾盒,估計不是這些竊賊。”梅妮遺憾道:“算了,怨姑奶奶運氣不好。”說完和楊局長打趣了兩句,同黎霆離開了警察局,楊局長則殷勤地將她倆送到了大門口。
幾天后,黃逸民被無罪釋放。由于這段時間的艱苦努力,地下黨已在浦鎮機廠、金陵制造局、和記洋行及許多大中學校重建了組織,新發展黨團員二百多名。就在形勢剛剛好轉的情況下,組織上突然又決定調他回上海,擔任全國總工會的秘書長。這天,他約上黎霆,領他來到玄武湖邊面見羅世英,兩人握罷手,羅世英把那小本子交還他,問:“黃先生,您下一步有何打算?”黃逸民道:“我接到了新任務,要回上海。”羅世英問:“南京這塊怎么辦?”黃逸民說:“很快就會有一位新同志來領導。羅老板,這段時間,承蒙相助,謝謝你啊!我們后會有期。”說完,便和羅世英、黎霆握手而別。
漢口路二十二號,是一片清代宮殿式建筑群。集南北之韻,采中西之風,古樸典雅,肅穆俊逸。這里就是三十多年前由匯文書院、基督書院和益智書院合并而成的金陵大學堂。美籍副校長文懷恩女士遇難后,恐怖的陰霾仍然揮之不去,依然籠罩在校園上空。新任校長陳裕光上任后立即實行校區戒嚴,所以,除了教室和宿舍外,其他場所幾乎都見不到師生員工的身影。
民國十七年初夏的一天,一個身形瘦小、戴眼鏡的青年男子卻顯得特別忙碌,他一會到北大塔樓查閱資料,一會又到禮拜堂靜默祈禱,有時就騎著一輛破洋車,到清涼山、中正街、紫金山一帶四處轉悠。此人叫許崇新,是文理學院的考古學教授。半年前,他突然對一項涉及金銀財寶的考古探索和發掘工作發生了興趣。這批財寶就是幾十年前流傳的太平天國的圣庫寶藏。別看許教授年紀不大,卻有著淵博的考古知識,尤其擅長在蛛絲馬跡里發現線索。他性格執著、作風穩健,往往會對一項考古挖掘工作實地踏勘、合理求證,再通過縝密的邏輯推理,得出關鍵性的答案。這些年來,他參與、主持在大江南北和六朝古都的考古挖掘,因成績驕人,故而在業界內魅力四射,聞名遐邇。
有關圣庫寶藏的情況,許崇新已掌握不少材料。這些材料除了史料文字記載,還有不少坊間的傳說。話說六十年前,洪秀全在天京(南京)稱孤道寡時,曾將總值三百萬兩的黃金、白銀掩藏起來,而負責施工的四十多名軍士在工程完工后,均遭集體滅口,留下一宗吊人胃口、撲朔迷離的藏寶懸案。如今,許崇新案頭上的線索有這樣幾條:白下路的中正街,天王府內,清涼山西峰的燕王河畔,通濟門城樓下,曾國藩兄弟私下運回湖南老家;石達開帶走并藏于大渡河附近山間。
這些線索何者是真,何者為假?
第一種說法:確有寶藏!一八六四年,湘軍攻入天京后,曾洗掠三天,深感“金銀如海,百貨充盈”;曾國荃從“掘窖金”里繳得天國玉璽、金印各一顆,還將舉世無雙的翡翠西瓜竊為己有,據說這只西瓜上有一條裂縫,黑斑如籽,紅質如瓤,朗潤鮮明,渾然天成;還有人在燕王河畔挖出了五十只金銀元寶,上鑄“咸豐貳年”字樣;最為傳神的說法是,曾家兄弟往家鄉運走了幾十船;另有人說,被石達開帶走了。種種跡象表明,寶藏之事并非空穴來風。
第二種說法:并無寶藏!許崇新從同治三年中華書局刊載的《李秀成自述》摘錄中發現,忠王被俘后曾對曾國藩說過“國庫無存艮銀米,家內無存金艮銀”。一口咬定沒有窖金;民國元年冬,官方在通濟門城墻下,深挖四十米,雖有四十八缸窖藏,卻并無財寶;又在天王府搜尋多日,也無任何驚喜。于是有人就斷定,太平天國揮霍奢侈、開支巨大,可能難有多少財寶。
不久前,許崇新偶然發現一冊洪秀全臨死前寫給洪仁玕的密札,這密札僅寥寥數語,像是一道托孤遺書,上面除了委托干王輔佐兒子洪天貴福,還有一句話,“若窘困時可由紫金山玄機處支用窖金”。啊,這分明是洪秀全給兒子留的“小金庫”嘛!許崇新得到這個線索如獲至寶。但“玄機處”指的是哪里?又讓他絞盡了腦汁。于是,他悄悄來到南京東郊中山門外的紫金山,進行實地考察和探測。
紫金山的主峰是頭陀嶺,東是小茅山,南是中山陵,西是明孝陵,還有靈谷寺、天堡山、紫霞洞、一人泉、梅花山,另外就是廖仲愷、鄧演達、徐達、常遇春、李文忠的墓地和幾座廟宇。窖金能藏在何處呢?他想,那只能是偏僻、險要和不惹眼的地方。接著,許崇新便開始他作為考古學家和地質學家的探險與勘察,漫山遍野轉悠開了。要說人的幸運有時是冥冥之中注定的,除了靠天意運氣,還要靠功夫靈性。這日,他正在頭陀嶺的峭壁崖下喘氣歇息,驀然回首,發現了一株腰圍粗的柞樹。那棵樹生長在峭壁的半空中,看上去有百年的樹齡。再往樹下看,是一塊形似蒼鷹的巨石。許教授獨具慧眼,忽然頓生靈感,直覺告訴他這石頭后面有名堂。他快速地背起了挎包,攀藤附壁,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來到了巨石旁。
果然,在巨石后面,他發現了秘密:那后面是個極不顯眼的隱形石門,外表看與光滑的巖壁無異,但一條縫隙讓他產生了好奇。用小錘輕輕一敲,音質清脆,伴有回聲。他用力一推,居然有松動。他又用肩膀去頂,石門吱呀呀、咕隆隆地開啟了。啊,真是密洞!他探頭一看,里面黑咕隆咚的,啥也看不清。他從包里掏出一只礦燈,撳亮一照,底下是三塊一米長、半米寬的青石板,用小鋼釬撬開,下邊是一層糯米漿土,鑿開后又是一層石灰粉,再往下挖又發現了一層鐵物質,扒開后露出了一口大瓷缸,是用松香密封黏涂的,蓋子是熔化的鐵汁封的口。他欣喜若狂,又是鑿,又是撬,忙活半天發現了多口這樣的瓷缸。
嗯,終于找到了!不過他沒有當場打開,因為考古工作者是不會輕易開掘古物的,而且由于體量較大,以他手無縛雞之力的體格,也不能現場折騰一遍。他點驗完全部的瓷缸數,出了洞穴,原樣恢復后,蹲在石崖邊,手繪了一張圣庫藏寶草圖,并注明了坐標、方位。待收拾停當后,便神清氣爽、如釋重負地走下山。
不過,災難也就從此開始了。俗話說:口風不嚴必禍起蕭薔。事情怨就怨許崇新嘴巴沒關嚴,回家向老婆嘀咕了此事,無意間讓還沒睡著的兒子偷聽去了。小孩子口無遮攔,和伙伴們在路邊玩陀螺時,炫耀說他家有藏寶圖。這事不巧,恰好讓路過此處的一個男人偷聽去了,這男人是誰,他正是李山。自打他左膀子挨了黎霆一刀,混亂中逃出梅花塢后,他就蟄伏在江浦一帶沒敢露面。后來聽說劉紀文當了市長,他才回到南京,又躊躇滿志得意起來。原來這劉紀文正是他時常掛在嘴邊的那個總司令部的大官親戚。李山見到市長表哥后,自然不敢提他的種種劣跡,反而訴求自己如何有功于北伐軍,于是,就被聘做了南京市實業局的科長兼南京商會的理事。
童稚之言雖不可信,卻最能道出真情。他掏出了幾粒糖果遞給小孩,哄誘出了實情。接著,他就開始跟蹤許崇新了。但許教授每天只是兩點一線,從家到學校也無什么異常。后來李山發現,許教授雖不怎么外出,卻形色詭秘,不像心里沒事的人。他想綁架他,逼出藏寶的地點,又恐他堅不吐實,而一旦一個教授遭綁架,必會掀起軒然大波,且易遭到外人覬覦。思前想后,李山覺得先綁架他老婆,這樣不會引起外界注意。
別看教授是個老實巴交的讀書人,卻娶了個性情耿直、剛烈的女人。李山把從菜市場買菜回來的許太太綁到黑屋后,無論怎么軟硬兼施,都一無所獲,還遭她跳著腳叫罵。許崇新發現太太失蹤后,立即向校方和首都警察廳同時報了案。陳校長聽說校內家屬又出了事,立即親自向警察廳打電話,敦促警方嚴查此案。于是,警察廳就讓剛從上海調來的大偵探狄鎮負責這起失蹤案。
狄鎮年方二十四歲,中等個頭,長得清秀儒雅。平常愛穿一件灰色風衣,戴一頂翹檐禮帽。他十六歲就在公共租界做探員,三年后被保送到英國受訓。去年初回國,因連破了幾起大要案而聲名鵲起,成了名揚租界的著名華人探長。北伐軍占領上海后,他又從租界轉到華界,受命于上海警察局。如今南京新政府初立,他又被首都警察廳所倚重,正式調來擔任警察廳特情科的偵探長。
李山沒想到,他綁來的是一個兇悍的潑婦,柴米不進,油鹽不吃,終日除了哭喊叫罵,就是尋死覓活。他有些后悔了,又不甘心就此罷手,加上這幾天警方搜尋的風聲很緊,總不能吃不上肉,還惹一身膻,耽誤仕途不講,恐怕還難逃牢獄之災。于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將她殺了,尸體就拋在雨花臺附近的小樹林里。這一來,案情就鬧大了,李山成了近日南京輿論界關注的“女尸案”的兇手。
不幾天,李山發現自己出行時,都有形色詭異的便衣在跟蹤,他知道被密探盯上了。其實,狄鎮是從拋尸現場撿到的一粒紐扣,追查到他頭上的,這粒紐扣是實業局新近配發給所有官員的中山裝制服上的。目標鎖定后,狄鎮并沒輕易動他,而是想找到更有力的證據。不過李山倒是慌了,忐忑之余,他終于向表哥哭訴了殺人的事實。劉紀文一聽,勃然大怒,痛斥他這是自作自受。劉紀文一旁的美女未婚妻許淑珍見狀,催促李山說清原委。李山低頭供述道:“許小姐,哦,表嫂,只怨小弟財迷心竅。唉,都是那藏寶圖惹的禍。”劉紀文最近正為市里窘迫的財政狀況而傷神,一聽這話,就驚異地問:“藏寶圖?什么藏寶圖?”
李山道:“前些天,小弟偶得一條秘訊,說金陵大學考古學教授許崇新有一份圣庫藏寶圖。小弟不敢聲張,悄悄綁架了他老婆,誰知這臭娘們硬得狠,一個字都不吐。后來許崇新報了案,上海來的大偵探狄鎮介入了調查,小弟怕夜長夢多,就殺了她。”許淑珍道:“表弟,你劫人又殺人,豈不是啥也得不到嗎?”李山說:“狄鎮這小子盯上了我,放,不行;不殺她,只能是等死。再說,小弟也是怕事情牽連到表哥呢!”劉紀文說:“你打算如何收場?”李山說:“這事還不算完,小弟決定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向那書呆子下手。”劉紀文眼珠一瞪:“你還嫌頂風作案京師的震動小了,想把事情搞得不可收拾?”李山說:“表哥,到手的肥肉,咱不能丟掉。小弟想過了,等財寶一到手,三成充作市里的行政費用,三成留給市政建設之用,二成做您我的傭金,一成助金陵大學,一成當花紅。”劉紀文瞪他一眼:“哼,你居然都分配好了?”李山道:“小弟不敢,但小弟都是為表哥的仕途和大眾著想呀!”
許淑珍說:“紀文,表弟說得也有道理呢,你就幫幫他吧!”“淑珍,你怎么也婦人之見,偏執狹隘呢?南京是何地,京畿重地呵!你環顧一圈,比我烏紗帽大的官有的是。”許淑珍酸溜溜地說:“你后面不是還有個無冕女王嗎?怕啥!再說,表弟事已做了,現在罷手,就是前功盡棄了呀。”劉紀文道:“想我劉兆銘,出身東莞寒門,早年饑不果腹,憑借奮發進取,才讀完日本法政大學和英國劍橋大學。投身革命以來,更是殫精竭慮,勤勉奉先。以前主管軍需,經手的錢財無數,卻始終兩袖清風,廉明為官,現在雖做了首都市長,更不敢懈怠,先總理的奉安大典和修筑迎櫬大道,是何等的大事,雖然經費十分緊張,本人甚至將自己的月薪俸餉也捐出大半,就是要保證每一分錢,都是干凈的。日前,中山大道已經開工,從上海法租界購買的五千株懸鈴木也已運來。現在,此筆費用我已不用擔心了。不過,市政道路的改建和擴建,還有玄武湖五洲公園的修建計劃,依然尚有不小資金缺口。”
李山和許淑珍同聲道:“那就找到藏寶圖。”
劉紀文說:“如果確有這個藏寶圖,政府取之天經地義。不過,首都警察廳隸屬內政部管轄,既然狄鎮已介入,市府就不好再插手了,聯合辦案呢,可能性也不大。不過,沒聽說市府不能單獨偵破案件的。事發的屬地既然是南京,又是大宗財寶,誰破了案就理應是誰的。”李山樂道:“對呀,興他們點燈,就許咱們放火嘛!”劉紀文眉頭一皺:“你怎么說話呢?以后不要信口開河。這樣吧,我把警察局的楊局長,還有南京警備司令部的唐牧之合編為一個專案組,你們另辟蹊徑,追尋這批財寶。不過,李山,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啥?”劉紀文說:“有道是,‘殺人償命’,你須對殺害許教授太太的這件事負責,應先去投案自首。”李山驚訝道:“這……”劉紀文道:“這什么?本市長不能罔顧法紀,而應矯枉過正。你放心,你已提供了藏寶圖線索,就是該案的有功人員了,我會申請法庭從輕發落,如果庭上量刑出花,或許能獲保釋,至少不會被槍斃。”
接下來,一個以楊局長為組長,唐牧之為副組長的專案組秘密成立了,他們直接提走了許崇新,讓他交代圣庫藏寶圖的情況,卻遭到許崇新矢口否認。這一頭,狄鎮已將李山鎖定為殺害許太太的嫌疑人,準備在逮捕他的同時,查找出藏寶圖的下落。于是,兩個調查小組便在南京城上演了一出奪寶大戰。
就在狄鎮率領秘密警察準備抓捕李山的時候,廳里卻突然接獲了一個消息:李山已向南京市法院投案自首了。這是怎么回事?難不成嫌犯想要公堂供認?狄鎮立即來到法庭,掏出證件,要求作為公訴人單獨詢問嫌犯,卻被法庭予以拒絕。法庭的答復是:市屬軍警系統已接手了案件。狄鎮連忙向吳廳長匯報,吳廳長請示羅部長后裁示狄鎮,無論如何都要找到并搶出許崇新,不能讓楊局長和唐牧之先撬開他的嘴。
對李山來說,投案只是為以后爭取開釋的砝碼。而楊局長和唐牧之盡管手里有許崇新,卻像撿到了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許教授玩了多年的考古活,自有一套職業準則,像圣庫窖金這樣一批價值連城的財寶,他怎肯輕易供出?而正是由于他的操守和倔強,反為狄鎮爭取到了時間。狄鎮不愧是警界精英,只費了些許之力,就查到了許崇新的秘密關押地,他原本打算將許教授護送回警察廳,又怕楊局長他們鬧上家門,到時候再雞飛蛋打,于是就準備一旦救出許崇新,先把他藏起來再說。該當這事無巧不成書,前幾天,黎霆因追蹤李山也盯上了許崇新,就在狄鎮尋找到藏匿許崇新地方的時候,黎霆也到了,兩人機緣巧合,結交為朋友,又一同救出了許崇新,并把他秘密藏匿到張府的后花園里。
許崇新失蹤的消息,令劉紀文、楊局長和唐牧之大驚失色,他們連忙部署軍警人員秘密進行搜尋。此時,身受酷刑、遍體鱗傷的許教授已對黑暗的官府深惡痛絕,但他也不信任張仲甫、狄鎮和黎霆他們,認為這些人與官府都是一丘之貉,都是打著藏寶圖的主意。所以他雖被治了傷,還被善待有加,卻總是緘默不語。
這天夜晚,羅世英悄悄來到了張府后花園。他一見到許崇新就先查看傷勢,唏噓連連:“這些東西,太目無王法了,連細皮嫩肉的大學教授也不放過。唉,民國又如何,也沒帶來好世道哇。”黎霆介紹說:“羅老板,這是警察廳的狄大偵探長。”羅世英握著他的手說:“狄先生,我聽說南京警察局跟你們首都警察廳都在搜尋許教授,究竟是怎么回事?”狄鎮道:“實業部的李山科長弄到了一條訊息,說許教授有太平天國的圣庫藏寶圖,后來許教授的太太被李山殺害了,他本人也身陷囹圄,是在下和黎先生剛把他救了出來。”張仲甫說:“羅老弟,你來得正好,教授現在成了燙手的山芋,你看下面該咋辦?”羅世英道:“若許教授現在回學校,無疑是羊入虎口,警察局和警察廳都是官府的衙門,各懷心事。這后花園呢,也只能暫時藏身,倘若被發覺了,難免落下包庇之罪。現在,關鍵要看許教授是怎么考慮的。”
許崇新見羅世英一身正氣,似可托心,便吐露真情道:“我是教書匠,只想做學問。按說,地下發現皆應歸屬國家,許某豈敢竊為己有。本來,許某是想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將圖紙交給可信之人。唉,禍孽哪,太太遭歹徒手刃殘害,我也被打得皮開肉綻,老天爺真不開眼啊!哪個政府會對百姓小民濫用私刑呢?我看,他們比歷代暴政、北洋政府都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會兒他們打我,反倒讓我想清楚了,不能把東西交給這些人。”張仲甫說道:“許教授所言,張某感同身受。古往今來,歷朝歷代,清官是有的,但政府之錢款,有多少又是真正用到公益事業上呢?就說我這些年捐給張宗昌的錢款吧,用‘車載斗量’這詞也不為過的,然結果如何呀?單拿前年我定向捐給難民所的錢來說,三十萬大洋呵!可之后又咋樣,仍然餓死了一萬人。后來,我聽說其中的二十五萬,都被貪官們巧立名目,以種種借口私吞了。”羅世英問狄鎮:“狄探長,你能確保許教授通過你把藏寶圖交上去,無人慷國家之慨嗎?”狄鎮道:“這個……本人只負責查官辦案,至于錢怎么用,操不上心的。”
羅世英道:“是啊,我們誰都不知道,藏寶圖交上去后,會不會用到正地方?”說到這,他停頓片刻道,“數年前,我和兩個結拜兄長在徐州黃河古道口洪澇災區,也發掘了地下墓坑的萬兩黃金,但那是災區現場,又有潘道士大哥親自督理,才未發生偏差。許教授,羅某想問一句,你是怎么打算的?”許崇新道:“說不好,不過我想,既然一時沒有可信托的政府,不如先給這批財寶找一個安全之處存放,至于將來,只能以后再說了。”黎霆問:“安全之處?許教授,現在窖金藏在哪里?不安全嗎?”許崇新遲疑了片刻,才終于啟口道:“在……在紫金山。雖然藏匿之處也算安全,但金陵城就這么大,傳播久了難保不被發現。”羅世英點點頭:“臨來之時,常昆就對我說,已有不少警察開始搜山了,估計他們是揣測到了一些蛛絲馬跡。”
狄鎮說:“雖然本人吃的是國家俸祿,緝查藏寶圖責無旁貸,但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同意許教授的意見,與其交上去心里不踏實,不如先存放好,以待將來。不過,教授之前在幾個地方的行蹤都被我們盯上了,確實存在隱憂。我建議,還是把這些東西轉移出南京城為上策。”
張仲甫說:“藏到哪兒才算保險妥當呢?”黎霆道:“姨夫、羅老板,我有個主意,你們看運到伏莽山咋樣?”張仲甫驚詫道:“什么?伏莽山?那、那可是草莽之地、綠林之所呵!哦,各位,雖然山上的弟兄有恩于我,可,這妥當嗎?”狄鎮道:“如果你們和山上有袍澤之交,這山野叢林倒是一個好地方,政府管不著,軍警也拿它沒辦法。”羅世英沉思片刻道:“好,就上伏莽山。黎霆,你即刻就走一趟,捎上我給蔣總舵主寫的書信,請尉遲先生多帶人馬來南京,我們啟運窖金。”
第二天午夜,羅世英、張仲甫、梅妮、許崇新、常昆、狄鎮正在張府后花園焦急等候。三聲敲門響,黎霆領著尉遲懋、哈福奎、韓彪、王槐閃身進來。大伙兒一番寒暄后,都圍在小方桌前坐下。尉遲懋道:“總舵主接到羅世兄的信,便讓我和哈會長、韓副官、王槐兄弟跟隨黎管家急速趕來,在沿路險隘處,我都設了暗卡,并安排幾個分舵主逐段負責接應。另外,還有五十名弟兄,都暫住在大同旅館和玄武湖工棚,扮作修建五洲公園的民工。這邊是什么情況,請羅世兄示下。”
羅世英點點頭道:“許教授,藏寶圖可在身上?”許崇新脫下右腳上的皮鞋,向韓彪要了一把匕首,割開鞋底上納的那一針針麻線,再挑開鞋跟上的底層墊皮,一個銅錢般大小的黑布團便映入人們的眼簾。許崇新將布團平整地攤開,這布團只有一個巴掌大,上面刺了密密麻麻的針眼,對著燈光一看,原來是一幅地形圖。哈福奎說:“這是啥呀?分明就是一塊小破布嘛,撂在地上都沒人撿。”許崇新道:“這是紫金山頭陀嶺的地形圖。呶,這是上山的路線,這是方位、坐標,這是蒼鷹石的位置,那個小圓圈,就是窖金的掩藏處。”羅世英說:“好,許先生已將藏寶的位置標注清楚。哦,許先生,您的傷還未痊愈,這次行動就不要參加了。另外,南京您也待不下去了,就在這里靜候我們來接你。王槐、黎霆二位兄弟,聽說許教授的兒子好像流落在干沿河一帶,請你倆設法找到孩子,待東西運出來后,就讓教授父子隨大伙兒一起上山。許先生,您放心,雖然離開了校堂,可山上仍有您的施展之地。哦,尉遲先生,依你之計,這貨該怎么運走?”
尉遲懋道:“現在南京城內布控嚴密,紫金山上都是軍警和便衣,他們分明是想嚴防死守,所以整個行動必須隱秘進行。最近呢,中山大道、五洲公園正大興土木,紫金山的石料開采,也干得熱火朝天。哼,軍警們犯了一個低級錯誤,這么大的疏漏,焉知會防不勝防。明天,咱們弟兄就上山,扮作挖石頭的民夫,乘混亂和軍警不注意,掩護我與哈會長、韓副官先去探寶,等到后半夜再悄悄將東西運下來。次日開工時,我們就將寶物藏于鑿空的大石頭里,混在拉石頭的車里帶下山。如果數量較多,一次運得少,就分作幾次進行。”
大伙紛紛點頭:“這是個辦法。”尉遲懋接著說:“這次偷運窖金行動,是一個蘿卜一個坑。羅世兄,聽說帶隊來搜捕的是楊局長和唐隊長,姓唐的這家伙就勞您去對付。黎管家,那個楊局長有把柄被咱攥著,他和典獄長老婆偷奸的事,你可再敲打他一下,上次咱們只是對典獄長有承諾,但姓楊的這個渾球還欠我們一個人情。常昆、王槐,你們負責在中山門接應。狄探長,你的任務最重,你就帶著親信,佯作搜捕,如遇麻煩,望暗中相助。總之,我們就來個釜底抽薪、炭中取栗。”
哈福奎問:“東西弄出來后,咋運出南京城?”尉遲懋笑道:“哈會長不必擔心。趕巧張先生在下關碼頭有幾條即將開往蕪湖、安慶,販運大米、粗鹽的貨船。黎管家向我說過張家走私貨物的絕技,他們在船底下都設有潛網機關,我們可將寶物藏在船底,逆水行舟,暗度陳倉。只要出了南京這片長江水域,就可以離開軍警的視線,我們就選在江北靠岸,再將寶物運往伏莽山。放心,一路上都是咱的兄弟。屆時,蔣總舵主會親來江浦,前迎四十里,那樣,就大功告成了。”“尉遲先生,你的這條計策真是妙哇!”梅妮說,“我呢,您可不能把我晾在一邊呀。這樣吧,我和文虎哥一道,唐牧之還欠我們老同學一頓飯呢。”
眾人哈哈大笑。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著。幾天后的傍晚,尉遲懋來見羅世英說:“世兄大喜,寶物都運到下關碼頭倉庫里了,整整十六缸窖金。其中,金磚和金元寶有十二缸,從鑄印來看,康熙以來的歷朝的都有,足有三萬兩。奇珍異寶、翡翠瑪瑙有四缸。若以窖金三百萬兩的傳說而論,這些確是一小部分,估計曾國藩運回湖南,石達開藏入大渡河的說辭絕非空穴來風,都恐為世間之謎了。不過,這批窖金發掘出來,終是幸事。我們準備等今夜江水回落就開始啟運。”羅世英欣喜道:“先生一路保重。另外,要照顧好許教授父子。”尉遲懋說:“這次行動,神不知鬼不曉,世兄、張先生、梅小姐、黎管家、常昆兄弟、狄探長都沒暴露,你們可在南京續留無虞。小道這就要走了,關于伏莽山的未來大業,不知世兄可有啥想法,小道還想聽聽世兄的高論。”
羅世英紅著臉道:“先生過譽了。羅某有啥高論?”尉遲懋道:“小道風聞,為配合革命軍北上統一全國,南京警備司令部欲對江北的匪患和赤軍進行大征剿,伏莽山形勢堪憂哇。小道知道世兄和令尊已然團聚且前程似錦,然世兄心系江湖,不會對伏莽山千余弟兄的生死袖手旁觀、坐視不理吧?”羅世英驚訝道:“啊,官軍要動手了嗎?”尉遲懋點點頭。羅世英說:“先生,如果是這樣,羅某誓與兄弟們血灑一起。”尉遲懋說:“死,不是目的。世兄,吾輩存活世間,當頂天立地,做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上海四·一二事變后,中國的前途更黯淡了。內亂再起,國人根本看不到希望,唯有自強自立才是出路,亟望世兄早做打算。另外,小道還有一腔肺腑之言。”羅世英說:“先生請講。”尉遲懋道:“蔣總舵主于伏莽山有開山之功,宅心仁厚,滿腹經綸,唯氣魄稍顯不足,空懷壯志,卻瞻前顧后、眼高手低,并非一位明主、英才。最近他的身體又出了微恙。小道擔心,這絕非伏莽山之福。若世兄登高一呼,小道和弟兄們必群起拱之,擁戴您做伏莽山的山主。屆時,我們再因應時勢,決定進退方向和路徑取舍。世兄以為如何?”
羅世英連忙推辭道:“僭越倫常,文虎不可為。”尉遲懋道:“世兄不必愚鈍,自縛手腳。”羅世英拍著尉遲懋的肩膀說:“先生,此事容羅某再想想,等以后再說吧。不過,先生上山后,務必敬奉蔣總舵主,沒有舵主十年的開拓,就沒有千余兄弟遮風擋雨的安棲之所。”尉遲懋道:“世兄放心,小道一定禮遇總舵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