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有個大實業家,叫張仲甫。
他是元末占據江浙,號稱“大周”吳王張士誠的第十七代玄孫。當年大周被朱元璋剿滅后,張氏族人多被斬殺,僥幸存活的幾個支系散落到民間才存續下來。在明清兩朝五百年里,張氏后人都不再求取功名,只專心種田務農。延衍到了光緒二十九年,張仲甫破了祖訓,殿前金榜題名得中了經濟特科的進士,丁未年又中了游學畢業進士。頂著雙進士的光環,他卻不愿為官,而是回到家鄉如皋,置辦起農田、桑地和水域,又修建碼頭,購買了船舶,販運米鹽、綢絹、茶葉,家境就滾雪球般地發達了。于是,他創立了金陵實業公司,接著又來到江寧,在沈舉人巷興辦了一家“張廣興”紗廠,前后購進三千臺織機,成了晚清時期江寧紡織業的巨頭,名列“金陵八大家”之首。
張仲甫頗有先祖的遺風,仗義疏財,熱衷于慈善事業。辛亥革命前兩年,張仲甫在金陵西門高崗里,花重金修建了一座二路五進、占地兩千多平方米的豪宅庭院。這座宅院光是門牌號就有兩個,分門廳、橋廊、大廳、對廳、正房、跑馬樓、廚房、下房、佛祠、花園,是典型的晚清“九十九間半”豪華民居。工程一竣工,張仲甫就把一家人從如皋遷到了金陵城居住。那時,清廷已搖搖欲墜,江蘇省暨江寧的府道官員巧取豪奪、貪腐成風,惹得民怨沸騰。一天夜晚,同盟會軍官柏文蔚來到張家,游說他仿效先祖張士誠“十八條扁擔起義”的壯舉,步當年安慶徐錫麟、杭州秋瑾的后塵,追隨江寧統制羅少臻將軍在金陵起義。張仲甫顧慮再三,始終未被說動,但很仗義地將十萬枚宣統通寶小銅錢贈予了同盟會江蘇分會。由于這一義舉,民國建都南京時,張仲甫受到新政府的極大禮遇——被推舉為南京商會的會長。
張仲甫有一妻四妾,雖然年近四十,卻沒有兒子,只有大太太生的一個心肝寶貝閨女,學名叫張小嵐,這一年正是芳齡十九,待字閨中,出落得頗為清秀,如今正在金陵大學讀書。蘇州城里,晚清進士魏家有個四孫子叫魏純,比張小嵐大兩歲,長得英俊儒雅,兩年前考入了國立東南大學。初來金陵報到時,他謹遵長輩的叮囑,拎了兩盒糕點來拜見張世叔。魏、張兩家自嘉慶朝起就有交往,這次魏純初登張門,被大太太見著了,歡喜得不知咋好。請了一個道士,測了兩孩子的生辰八字和命理機緣,又經媒妁之口,兩家人正式結成了兒女姻親家。
張仲甫的小妾乳名叫秀兒,原來是直系梁師長和一個煙花女的私生女。去年梁師長戰死蕪湖前線,家門就倒了。正趕上在江城做生意的張仲甫好心收留了她。秀兒是將門虎女,雖非嫡出,卻從小就在家刁潑蠻橫慣了。她在張府住了三個月,挑逗勾引、死纏爛磨,硬是讓老爺收她做了四房。出嫁后,張仲甫便隨她娘家的姓,給她取了“梁佩云”的名字。要說這四姨太,在閨閣時就曾和幾個男子有染,屬水性楊花的輕浮女子,如今得了名分,還想一人專寵。殊不知張老爺有一妻三妾,怎能雨露均沾?又整天忙著生意和社交,如何能滿足她旺盛的欲望?而自打她十七歲和一個年輕軍官初嘗禁果,曉得男女之事后,便對床笫之娛有一種生理上的渴求,嫁到張府后,她感到像是被關進鐵籠子,終日索然無趣。這些她尚能忍受,只是身邊沒有個可烘可暖的男人,如狼似虎的曼妙年紀得不到身心滋養,更加焦灼難耐。
這天是父親的祭日,秀兒向大太太稟告,爹爹一生飽讀圣賢書,素來景仰孔圣人,她想去夫子廟供奉圣人,順便燒香還愿祭奠一下先父的亡靈。獲準后,她便帶著一個丫鬟,拎一只裝有供果、香燭、紙錢的藤籃子,坐上張府新購的雪鐵龍轎車來到秦淮河的中心街。
秦淮河別有一番景色,晚清詞人燕懷堂曾有詩曰:“始皇冠名,開埠兩千年。河水貫流,堤樹成行。泛葉游舟劃鱗波,文德橋臥跨南北。雕房畫樓,街店毗連。行人游客攢頭動,鶯歌燕舞開新熟。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最驚那,傾國傾城、美艷江南的窯姐兒?!?
前些年秀兒在家時,就常聽父親身邊的男人們夸贊秦淮河的獨特風景和艷趣軼聞,今日如愿前來,不覺激情悅目、流連忘返。主仆二人緩步慢行,先進到大成殿。氣宇文廟,鼓鈸聲動。素衣陀兒,潑水掃塵。香案前,濁煙裊裊;銅爐里,灰星飛濺。盤槌震繞殿堂,圣音漫徹蒼穹。秀兒跪在供案前,朝圣像叩了三拜,算是替父親還了愿,又走到一旁銅爐前拈香禱告。這時,身邊走近了一個白白胖胖、三十出頭的男人,他穿著綾羅綢緞,上唇蓄一撮八字胡,右拇指箍著一枚青玉扳指,那一雙充滿淫欲的眼神,正上下通體打量著秀兒。秀兒正雙手合十埋頭祈禱。驀然間,她感到身旁有個熱烘烘的肉體,幾乎緊貼自己的身子邊。她斜眼一瞟,見一個看似富有的闊佬,也雙目微合,嘴里念念有詞,默默在禱告。見人家向心禮佛,秀兒也無意與他搭訕,做完佛事后,她便起身離走。行了幾步她又好奇地回頭望了那人一眼,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覺,便駐足了腳步,愣愣地看了那人背影幾秒鐘。那男人猛地轉過頭,恰和秀兒的雙眼對上。秀兒當即羞紅了臉,莞爾一笑,忙低頭就走。那人卻大度起來,抬腿便攆,嘴里喊道:“夫人,請留步?!?
秀兒站立住,頭垂得更低了,喃喃道:“先生喊小女子,啥事?”那男人一臉的柔情道:“哦,廟里冷,在下看夫人穿得單薄,想請夫人到前面茶樓喝杯熱茶,暖和一下身子再走?!毙銉喊碘猓哼@男人想勾引我!哼,姑奶奶豈是輕易上手之人?待我好好調戲他一下。想到這,她輕聲燕語,故作羞澀道:“先生,小女子是否舉止輕薄,對您有不敬之處?你我萍水相逢,各上各香。有道是,男女授受不親,圣人坐像前,您卻辱沒斯文,邀我共飲,把小女子當啥人了?實話告訴您,我可是一個良家女,不是這秦淮河上的窯姐兒?!?
一番擲地有聲的斥責,這男人的臉唰地紅到了脖頸。尷尬之余,他似乎聽出了那話中的弦外之音:咦,那語氣里并沒有牽怒和斥責,卻透著一種嬌嗔。也可以說這男人是個久歷風月場的采花高手,一般人遇到這種情況,早就知趣而退了,但他卻聲色不改道:“哎喲,看來是夫人想錯了在下,在下絕無輕佻的邪念,我看你氣度和風韻不凡,必是出自大家閨秀,遂心生仰慕,憐香惜玉呢!”這副巧舌如簧的嘴,太會恭維女人了,哪處癢就讓你往哪兒撓。也是,自古以來恭維的話哪個女人不愛聽?何況秀兒只是惺惺作態,故作矜持而已。秀兒笑了:“難道先生都是這么討巧女人的嗎?”“豈敢,豈敢!在下只是對夫人懷了惻隱之心。”秀兒撲哧一聲笑出來:“真是個情種!好吧,小女子就接受您的邀請,去喝一杯?!毙銉赫f罷,帶著丫鬟跟隨那男人,進到李香君故居媚香樓旁邊的一間茶肆里。
二人被店伙計引進一個雅間,丫鬟留候在外面。一壺滾燙的茉莉花香茶端上了茶案頭。兩盞下肚后,那男人問:“請問夫人芳名,妙齡幾何?”秀兒道:“小女子乳名秀兒,娘家姓梁,名佩云,虛齡二十四歲。”“你夫家是誰?”“金陵世紳張仲甫?!蹦腥梭@異道:“原來是張家的少奶奶呀!在下有禮了?!毙銉簡枺骸跋壬趺捶Q呼?在何處高就?”“在下李山,替廣州政府做軍火生意?!薄皢眩堑跪v槍炮子彈的呀!這可是大買賣哦!不承想,李先生是做大生意的人。”“嗨,糊口而已,在下只是有個表哥在北伐軍總司令部里做官,不是在下有啥大能耐。”兩個人又卿卿我我,敘了會話。此刻,木籠格花窗外,天色已暗淡下來,鵝毛雪又漫天飄起。
丫鬟在外頭提醒道:“四少奶奶,時辰不早了,該回去了?!崩钌秸f:“唉,只恨春宵時短,似這風花雪月、伊人為伴的良辰美景,人生能有幾回?四少奶奶,你可有留戀之意?”秀兒忸怩作態道:“良辰美景倒是,不過怨只怨秀兒命苦,如今已是出閣之人、他人之妻,論聲色,怎比得上秦淮河岸風情萬種的絕色佳人;論貞潔,更不如那含苞待放的小雛兒。”李山怕被她婉拒,急得嗓音都變了調:“四少奶奶所言差矣,四少奶奶雖然稱不上國色天香,可您這風姿綽約的花容月貌,也算是男人眼中楚楚可人的尤物了。即便是李香君、董小宛、柳如是和陳圓圓活在當世,她們也得自嘆弗如。”秀兒被奉承得春心蕩漾,咯咯地笑出聲來:“瞧你上下兩片小嘴唇,像抹了蜜汁兒似的,專哄女人開心,秀兒哪能和秦淮八艷攀比?哦,時候不早了,小女子得告辭了?!?
李山鼓起色膽,一把抓住秀兒的纖纖小手,呼吸也變得急促了:“啥時能再見著四少奶奶?”秀兒的臉唰地漲得通紅,她想掙開這只熱膩膩的大手,反被攥得更緊了。秀兒干脆不再硬拗,嗔怪道:“冤家,你太輕薄了。你可知道,我家老爺可不是凡夫俗子,你敢撬他的杠頭,能有好果子吃?”李山信誓旦旦道:“吳三桂怒發一沖為紅顏,只要你鐘情于我,我不怕那老小子?!毙銉旱溃骸斑@里不能久留,若你有意,初三傍晚,我去成賢街惠源云錦莊做件春季的旗袍,咱倆再幽會?!崩钌较膊蛔越溃骸霸谙乱欢ǜ凹s,只盼四少奶奶莫讓我望穿秋水?!?
兩日后就是初三。李山精心修飾一番,優哉游哉地來到云錦莊,不量身,不裁布,闊綽地擲了一枚銀圓,要來一壺熱茶,便坐在臨窗木椅上焦心等候。夕陽落山前,秀兒裹著貂皮大衣,進到云錦莊店里。李山殷勤十足,熱絡地跟在她身后。秀兒選了塊料子,讓裁縫量好尺寸,兩人便一同鉆進停在門外的轎車,一溜煙駛進下關李山的寓所。一進臥房,早已按捺不住的李山,猛然把秀兒腰肢緊緊摟住,兩人狂雨般一陣親吻,互相寬衣解帶,脫得精光,雙雙扭成了一團。金陵有個擅寫淫詞艷曲的街頭藝人曾描述道:“男抱女秀色可餐,女擁男淫心蕩漾。男人色膽包天,哪計較后果不堪?女人欲火熾烈,正邂逅釋放宿怨。奸夫聲嘶氣喘,徒似野牛狂奔;淫婦鶯鶯燕燕,儼若春貓吟艾。男的耳鬢呢喃盟海誓,女的枕邊傾瀉水柔情。此景宛若西洋鏡,怎堪羞入偷睽眼?!?
兩條大白肉翻云覆雨、顛鸞倒鳳折騰半天,才雙雙癱軟下來。秀兒撐起身,披衣下榻,扭動豐腴白嫩的軀體坐到梳妝臺前,一邊梳理紛亂蓬松的發髻,一邊補搽臉上失落的粉黛。李山半倚半靠地躺在床頭上,點燃一支大炮臺香煙,吞云吐霧噴了一大口。眼前這女人讓他賞心悅目極了。他意猶未盡,故弄風情、假文假醋地吟了一首《漢宮春·立春日》:“春已歸來,看美人頭上,裊裊春幡。無端風雨,未肯收盡余寒。年時燕子,料今宵、夢到西園。渾未辦、黃相薦酒,更傳青韭堆盤?卻笑東風從此,便熏梅染柳,更沒些閑。閑時又來鏡里,轉變朱顏。清愁不斷,問何人、會解連環?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
秀兒聽罷,笑嗔道:“你既夸贊了人家,又愁啥人老珠黃呀?”李山道:“嘿嘿,我是祈望這春宵永駐,你我能長相廝守。”秀兒笑道:“這有什么難的?你想要時,盡管來就是嘍!”李山道:“你家院深宅高,哪能隨便出入?”秀兒醒悟道:“嗯,說得倒也是,我忘了這茬。不如這樣,我家對面有一座上好的客棧,你可臨窗棲居,若想我時,就掛一塊紅布簾子,我便借故來與你幽會?!崩钌綐返溃骸靶銉翰焕⑹菍㈤T虎女,你這小腦瓜子就是靈巧?!?
半年的光景,兩個男女又偷雞摸狗幽會了十幾次。
這天晌午,秀兒又借故出門,下樓梯時,恰被一個府中的小管事撞了一把。秀兒心中有鬼,自然神色慌亂,碰面時,又前言不搭后語,丟下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就疾步走出了府門。小管事早就察覺秀兒不對勁,今天相遇,感到很蹊蹺。他愣了一下神,就尾隨了出去。秀兒走得急,小管事追得也緊。該著要事發東窗、蕭薔禍起。原來,秀兒遇到的這個克星,有一身的武藝,他正是張小嵐的姨表兄、大太太的娘家親外甥,姓黎名霆,綽號“草上飛”。黎霆練過縮骨功,還會輕功,身形如燕,疾步如飛。行走時,如蜻蜓點水;越障時,又似疾風穿林。短衣襟,小打扮,擅使一柄小飛鏢。由于他有一身的好武藝,人機警,又忠厚,長得也俊,所以深得張老爺和大太太的喜愛。
秀兒慌不迭地溜進了李山的房門,黎霆也尾隨而至。木門密不透亮,黎霆抬眼望見門上有個搖頭窗,便縱身一躍,來個倒掛金鉤。往里一瞅,只見里面大床上,一副不堪入目的情景盡收眼底,真是家門污穢。黎霆驚得差點摔下來,頭嗡地一下蒙了。他本想踹門而入,將奸夫淫婦抓個現形,轉念一想:這次在客棧捉奸,只有自己一人在場,沒有旁證,如果魯莽行事,必會惹得滿城風雨,掀起軒然大波。而這樁丑聞也必然成為人們街談巷議的談資和話題,屆時張府顏面何存?黎霆想:不如先將此事告訴大姨媽,斟酌后再處置也不遲。長著一張孩子臉的黎霆看似年輕,卻頗有心智,回到府里后,便向大姨媽托出了實情。這大太太原本出自書香門第,見多識廣、沉穩達練,做事一向外圓內方,輕重都拿捏得十分合體。秀兒回來后她佯裝不知,暗地里卻悄悄盯上了她。
幾天后的晚上,秀兒又借故說要和鄰居太太們搓麻將,向大太太告了假。也許是做賊心虛,臨走時,她還向大太太諂媚、討好一番。
夜晚,刮起了大風,沒過多時,夜空中便烏云翻滾,隨后下起瓢潑大雨。兩個腌臜、齷齪的男女正茍合野歡,大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了。大太太怒目圓睜地沖進來,站在二人的床邊,身后是黎霆和兩個家丁。兩只赤身裸體的白肉條,像籮篩一樣亂抖不停。李山慌亂地抓過一條毛毯,將下體裹住,又翻身下地,連連磕頭作揖。驚駭和羞愧的秀兒雙手捂著臉,失聲大哭起來。
黎霆箭步竄到李山跟前,一只寒光閃閃的小匕首抵住他的心口窩。李山嚇得趕緊閃躲,聲音里夾帶哭腔:“你……你不能殺我,我……我表兄是北伐軍大官。”黎霆甩手扇了他兩個大耳光:“作死,偷雞摸狗的窩賴(惡心)流氓,殺你是為民除惡,警察來了又如何?”李山知道自己的險境,改口叩頭求饒:“我……我是畜生,我知道錯了,求太太饒我一條小命。嗯,我賠錢,賠多少都行。”大太太冷笑道:“賠錢?真是臟了本太太耳朵,我張府家里豈缺你那兩個錢!”李山道:“哦,不缺,不缺!貴府金山銀山,不缺錢。只求太太饒了我,讓我做啥都成。”大太太一揮手道:“滾出金陵,永遠消失。”李山千恩萬謝,慌忙地抓起衣服,奪門離去。大太太走到床頭,啪,狠狠摑了秀兒一巴掌:“賤人,張家從沒出過你這種辱沒門庭的賤貨。當初,老爺見你可憐,才納了你,你卻干出這傷風敗俗的勾當,作孽,找死!黎霆,拖回去,家法伺候,嚴加管束?!?
回到府里后,黎霆說:“大姨媽,那娼婦挨了五十皮鞭,被關進了后花園的地窖里。您……怎么把那個淫棍放了?”大太太道:“籬笆拴不牢,野狗鉆進來;蒼蠅不叮無縫蛋,要怨就怨家里這小婊子。那個渾蛋既被攆走,受了懲戒,再追究下去也沒益處?!崩桷f:“姨侄本想讓他不死也蛻層皮,這樣放了,太便宜那個東西了。您現在是把他趕走了,就怕他倆情緣未盡,還藕斷絲連,假若他再回來,還會惹出事呢?!薄安灰o,只要小賤人足不出戶,就翻不出花來?!贝筇珜⑹掷锏摹妒ソ洝贩旁谧郎?,說,“霆兒,是不是覺得姨媽太仁慈了?其實,這只是原因之一。你可知道,張家之所以有今天的富貴,就是不輕易樹敵,秉持‘和氣生財’之道。眼下北伐軍風頭正健,看這情形,不出一年半載或許就能得了天下。我們是生意人,自古民不和官斗,何況還是當兵的丘八。所以,做事要留有余地,適可而止?!边@件事發生后,由于大太太只想息事寧人,府中上下無人知情。張仲甫走南闖北很少在家,因而對家里發生的事也索然不曉。秀兒在地窖懲戒一個月,才被放出來。
這天,張府客廳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他正是羅世英。自從徐州黃泛區與潘公伯和司馬烈辭別后,這段時間以來,他一直在金陵忙著做生意。前不久,羅世英在一個商場聚合時結識了張仲甫,兩人一見,大有相見恨晚的感覺,隨即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初次登門,兩人寒暄過后,羅世英便說:“先生,一個月前您托敝號訂購的兩千張黃牛皮,我在魯西都收購齊了,前天已裝車發出,昨日貨到了蚌埠。車站調度說,掛明天中午的車皮,傍晚即可運抵浦口火車站?!睆堉俑φf:“嗯,這樣的話,時間還來得及?!薄霸趺矗@貨很急嗎?”羅世英問?!拔抑皇枪┴浬?,都是曾老板訂的貨,除了牛皮,還有一批粗紡毛紗?!薄霸习迨钦l?”“上海聞人、實業大亨。他要的這兩宗貨,是為趕制一批軍裝、皮靴、馬鞍?!薄班?,都是軍工制品呀?”“是的,買家是南方的北伐軍,他們快打到金陵、上海了,正等著裝備部隊呢!”
次日下午,張仲甫和秀兒正在花園修剪花草,黎霆跑來說:“老爺,羅老板打來電話,說火車途經滁縣路段時,遭到土匪襲擊,牛皮都被劫了。羅老板說這宗生意是他的商號代購的,未交驗貨之前,他有護翼看管之責。現在他已趕往了出事地點?!睆堉俑Υ蟪砸惑@,暗自叫苦不迭:丟了貨,賠償罰金事小,耽誤交貨的日期問題就大了。他急忙揩去手上的泥土說:“快,我們去滁縣。”
夜深人靜時,空虛寂寥的秀兒斜躺在二樓那間臥室的大床上,嘴里叼著一桿大煙槍,正傾聽著留聲機里《西廂記》的唱段:
冷清清人在西廂,叫一聲張郎,罵一聲張郎。亂紛紛花落東墻,問一聲紅娘,絮一會紅娘。枕兒馀,衾兒剩,溫一半繡床,閉一半繡床。風兒斜,月兒細,開一扇紗窗,掩一扇紗窗。蕩悠悠夢繞高唐。縈一寸柔腸,斷一寸柔腸……
忽然,窗外玻璃臺上有條黑影閃晃幾下,恰被秀兒眼角的余光瞥見,嚇得她屏住呼吸,眼珠發直:“誰?”黑影的臉面貼到玻璃上,秀兒才看清他的臉龐。她又驚又喜,急忙拉開插銷。那人縱身跳進室內,兩人摟成一團?!靶」匀?,你不是出金陵了嗎,怎又折回來啦?”秀兒溫情脈脈道。李山切齒憤恨道:“我沒走,是舍不下秀兒。哈哈,快要變天了,北伐軍要打過來了,這金陵馬上就不是張宗昌的天下嘍,李爺我總算熬出頭了。秀兒,你跟我離開這個活棺材吧,我保你往后過得更快活。”“嗯哪,今晚正是好時機,老頭子和黎霆才去了滁縣,該著他倒霉,兩車皮的貨都被劫了。哦,你等一下,等我拾掇一下這屋里的值錢貨,咱連夜就走?!崩钌秸f:“什么,他們去了滁縣?哎呀,真是老天眷我。”秀兒驚詫道:“咋說呢?”
李山狡黠地笑道:“滁縣歇馬灘有個江洋大盜,江湖號稱‘混世魔王’,此人是個鹽梟,回民,大號叫哈??窒掠屑t槍會兄弟三百多,以前,他是我家的門客,粗野蠻橫、脾氣暴躁,但行俠仗義。妥,我倆現在就去找他,讓他綁了那張老頭子做人質。你想,刀架脖子,不就是蓋世文逼李世民在淤泥河里咬血指,寫降書、遞順表嗎?咱讓他割一半家產,整得好還能把這份大家產整盤子端去。到時候,秀兒你就成了我李家的正宮娘娘嘍!”秀兒心一沉,嗔笑道:“我爹一生戎馬疆場,殺人無數,現在來看都比不上你。這應了句什么話來著,無毒不丈夫。你睡了人家的女人,又想奪人家的家財,真是蛇心不足呢!”李山笑嘻嘻地捏了一下這女人的粉腮:“說對了,不壞的男人,女人不愛嘛!想我李山,雖無鴻鵠之志,但也非井底之蛙。有個風跟你透一下,北伐戰爭剛打到一半,現在正是做軍火生意的好時機,做好了,就能富得流油。不過,咱需要大本錢哦!你若一心跟我,將來……”秀兒抱著他,潮熱的香舌伸進那能說會道的大嘴里:“趁著這點空,快,秀兒想要一下,做完了咱再走?!眱扇嘶ハ鄬捯陆鈳?,滾到床上。等饑渴得到紓解后,兩人慌亂收拾了一只皮箱,連夜往滁縣奔去。
再說羅世英騎馬趕到事發路段時,發現路基兩邊的野草地已被踩踏得一片狼藉。一群附近的村民仍在地上撿拾那些零星的殘留物,劫匪卻都不見了蹤影。一個目擊者對羅世英說:“有一大群的土匪,雇了不少民夫雜役,趕騾子套馬,推著獨輪車,足足裝了幾十車的黃牛皮和毛紗,都往西邊去了?!绷_世英一聽,心急如焚,揚起馬鞭朝馬腚狠抽一下,策馬追攆過去。
這時,張仲甫和黎霆也驅車過了長江。前頭是崎嶇的小道,轎車無路可走,兩人來到北岸一家馬車行,雇了一輛小馬車,繼續風風火火地向北趕路。黎霆駕著馬車問:“現在趕去可能已晚,如果貨都丟失了怎么辦?”張仲甫道:“滁縣有座伏莽山,山上的總舵主叫蔣煦璋,我猜他與劫案有關。”黎霆說:“姨丈說得是,在這塊地界,敢搶劫軍列的必不是小股土匪所為。可若真的是他,咱去和土匪論理,等于與虎謀皮呀。”張仲甫坦然道:“若真的是他倒不怕。想當年,他落難時,我曾救過他的性命,倘若我們照了面,或許還有得計較?!?
馬車在顛簸的小路上奔跑著,兩個鐘頭后,來到一片沼澤地的邊緣,車輪剛一轉動就陷進稀泥里了。黎霆連拖帶拽,費了好大的氣力才將車拖上了硬地。他們又繞路行駛一段,張仲甫感到方向不對,停下車左瞅右瞧,卻不知所措。此時,空曠的野地里杳無人跡。好不容易等到了一個放牛的小孩過來,黎霆問明了路線,才又駕車沿左邊的小路向前趕。前方是一望無際的水網淺灘,其間河流密布,阡陌縱橫。水塘邊有個正刷糞桶的小媳婦。黎霆向她問路:“大嫂,這是啥地方?到伏莽山還有多遠?”小媳婦伸手一指說:“這兒叫歇馬灘,過了這片水域灘涂,再往西北走二十里,就到伏莽山的山腳了?!?
馬車又往前走,沒想到卻鉆進了遮天蔽日、一人多高的蘆葦蕩里。張仲甫驚悸道:“不對呀,怎么鉆進蘆葦叢了?今天這路走得真邪乎?!崩桷f:“姨夫別慌。您看,出了這片蘆葦叢,前面就是大路了?!痹拕偮湟簦蝗粡膬蛇叺奶J葦叢中躥出十幾個袒胸露背的漢子,都拿著棍棒、刀叉,把馬車團團圍在了中間。黎霆問:“你們是什么人?想要做啥?”人群中,一個小頭目笑道:“嗬,小家伙,嗓門挺亮的嘛。來呀,弟兄們,把這倆人綁了。”這群人一擁而上,黎霆想掙脫,然而兩把鋼刀已架在他的脖子上,令他動彈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