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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到江南去

  • 金陵密碼
  • 森木
  • 10993字
  • 2019-06-06 17:13:07

徐州發大水已一月有余。數十個日夜,潘公伯一直忙著設壇祭天、安置災民,又捐了那批出土黃金,實在累得不輕。這天深夜,月鉤影綽,高懸半空。潘公伯帶著一個家丁從賑濟所騎馬回家,臨近臺階時,家丁發現有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子蜷在階下,似乎已不省人事。

潘公伯跳下馬背,把脈一探,見他尚有生息,便用大拇指掐了一下他的人中,那人蘇醒過來。家丁說:“先生,俺把他送到難民收容所去吧?”潘公伯擺擺手,輕聲問那人:“你是何人?從哪兒來,欲往哪去?”那人蠕動干裂的嘴唇,氣走游絲道:“先生救我……”潘公伯吩咐家丁道:“背進府去。”

客廳紫檀桌上,丫鬟已端來饅頭和茶水。那人餓極了,狼吞虎咽猛一頓吃喝,神情漸似好了許多。潘公伯從樓上走下來,仔細打量這人,但見:藍褂黑褲,一綹胡須。腰纏寬皮帶,腳蹬牛皮靴。背馱行囊,腰藏短槍。軍中百步穿楊,專射高馬敵酋。若問英雄是誰?神槍手王槐。潘公伯坐在太師椅上問:“小兄弟,說說,咋回事。”王槐見潘公伯慈眉善目,身上透著仙風道骨,似可托心,便娓娓講起自己的境遇。

這件事要從一個大人物講起。

那大人物叫徐樹錚,號鐵珊,原籍徐州府蕭縣醴泉村,乃是皖系總頭領段祺瑞的心腹大將、頭號軍師。三十二歲時官拜陸軍上將、陸軍部次長,是北洋政府中樞機構里最年輕的少壯派人物,名聲在段芝貴、靳云鵬、倪嗣沖、盧永祥一干皖系高官之上。民國五年,因力勸段總長抵制袁世凱稱帝,被革職軟禁在家,終日就在小院內賞花弄月,等待東山再起。不久,段祺瑞執掌了大權,他官復原職,被委以國務院秘書長要職,成為權傾朝野的軍政府的大內總管。這之后,徐將軍縱橫捭闔,在府院之爭中,他力挺段祺瑞趕走了黎元洪;溥儀復辟時,又是他興兵討伐扭轉了乾坤。有人說,皖系執政十年,段祺瑞能獲得“三造共和”的嘉譽,徐樹錚功不可沒。

此外,他還有一個名垂史冊的功績。那一年,巴德瑪多爾濟受一些王公貴族的挾制,欲謀脫離民國政府以圖自治。徐樹錚便請纓,親任中華民國西北邊防總司令,領銜“遠威將軍”的名號,率領兩個步兵混成旅、一個騎兵團出師塞北大漠,將外蒙古首府庫倫團團圍住。鐵珊先生在其《大漠記》里曾這樣記述:“黃塵漫天,黑霧鎖罩。軍馬列陣,擂鼓摧云;庫侖陷圍,破城在即。灰布軍裝,似千畝荷塘舞盈風;鐵槍鋼刀,如萬頃海洋凝凍日。士兵衣襟吹皺,將軍口唇干裂。步兵挺槍抖擻,馬軍扣緊雕鞍。南軍健兒,素面黑眼髭胡楂,齊聲咆哮,翻起沙礫卷巨瀾;國之銳器,守疆固本防裂土,枕戈待旦,拉弓彎月射雕莽。”

徐樹錚將巴德瑪多爾濟和各位王公、活佛請到中軍大營,進行斡旋。那巴“總理”本來是受脅迫才宣布獨立的,內心并不贊成割裂中國版圖,正好轉圜上書徐世昌總統,宣布取消自治,廢除中俄蒙舊版條約。這次兵不血刃的北征之旅,徐樹錚受到了英雄般的盛贊。后來,徐樹錚因多次協助段祺瑞發動直皖奉戰爭,致國家戰禍連連、生靈涂炭,逐漸失去了耀眼的光環。隨著段祺瑞下臺和戰爭的失利,他又先后兩次遭受通緝,被迫躲進上海租界,選擇出洋考察。走背運并不可怕,只是讓他始料不及的是,蕭墻之內,禍端已出。

這件事要從民國七年說起。話說馮玉祥結發妻子劉氏的姑父叫陸建章,祖籍安徽蒙城,乃大總統袁世凱的警衛軍統領、大特務頭子,也是馮玉祥的恩師、老長官。這年,陸建章率兵討伐倪嗣沖,直逼段祺瑞,為徐樹錚所不容。于是,他就以秘書長的名義,借重奉系楊宇霆的支持,將陸建章誆來,射殺于天津的楊家花園內,從此埋下了復仇的種子。前不久有消息證實,剛剛回國的徐樹錚準備南下,部署新的反直戰爭。于是,一個針對皖系高級將領的連環血腥刺殺行動悄然開始了,這個行動的首要襲擊目標就是徐樹錚。

這天清晨,段祺瑞在官邸書架上突然發現了一張小紙條,上寫:“徐走必死!”啊,這是某個知情者送來的密信!段祺瑞閱后,十分驚愕,連忙吩咐副官查詢徐樹錚的行程,得悉他正要趕赴上海,便叮囑徐樹錚加派一個連的警衛,乘坐英國使館的轎車,由天津去上海。同時提醒他多加防范。然而徐樹錚卻哼哈一笑,未予重視。

在這之前,馮玉祥部將鹿鐘麟就在京、津、滬三地撒開密探,專門收集徐樹錚行蹤的情報。同時命令自己的副官長組建了一個由軍部手槍排排長王槐為隊長的十五人的行動隊,調歸陸建章的長子陸承武少將差遣,隨時待命。幾天來,王槐帶著行動隊,化裝潛伏在北京徐樹錚公館附近伺機行動,都因警衛森嚴未能下手。

這天,內線傳來一個確鑿消息:徐樹錚仍決定乘坐專列南下。

鹿鐘麟緊急招來副官長,下令道:“徐賊一走,從此多事,你速傳令守備豐臺和廊坊的張師長,讓他派工兵埋地雷,炸毀專列。”電話那頭,張師長敷衍道:“茲事體大,不宜魯莽呵。”副官長的口氣卻十分強硬:“軍令如山,你們就在廊坊截車抓人。”張師長只好謹遵軍命,親自押著廊坊站的站長來到調度室,截下了那列于半夜抵達本站的專列。徐樹錚見列車違反運行計劃,無故在廊坊停靠,疑心大起,便伸出頭朝窗外想一探究竟,只見月臺上,幾百名荷槍實彈的士兵一字排開,如臨大敵。不一會兒,張師長親自登上列車,勸徐樹錚放棄抵抗,束手就擒。接著,又命王槐將他押到距車站不足一公里遠的一處小屋內,靜等發落。幾小時后,那個副官長從北京匆匆趕來,當即毫不遲疑地命令王槐,將徐樹錚秘密處決,卒年四十五歲。

接到徐樹錚的死訊,鹿鐘麟趕緊布置善后。為了擺脫軍方介入的嫌疑,他讓陸承武以個人名義向外界發表一則聲明:“先君建章公,曾以微嫌,竟遭徐賊殘害。承武飲泣吞聲,于茲七載。本月二十九日,遇徐賊于廊坊,手加誅戮,以雪國人公憤,以報殺父之深仇……”接著,在廊坊這邊,副官長又讓行動隊的所有人員簽立字據,保證不泄露一個字,否則甘愿弒殺全家。最后,全體人員合影,立此存照。

段祺瑞得知徐樹錚橫死的噩耗后,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斷我股肱!”隨后,通電全國,宣布下野。又移居上海,離開了政壇。皖系幾個舊將經過多方打探,終于查清了內幕,接著,便組織了血腥報復性追殺,將涉案的行動隊人員逐一干掉。連續多日的鋤殺,王槐和幾個茍活的隊員如驚弓之鳥,嚇得東躲西藏。王槐深感皖系余孽在軍隊中已布滿觸角,自己的性命隨時堪憂,只好脫下軍裝,偷偷離開軍營,向南潛逃。幾天后,疲憊不堪的他,逃到了徐州潘公伯的家門口。

聽完王槐的敘說,潘公伯道:“馮玉祥和徐樹錚之間鬧到劍拔弩張、水火不容的一步,未見得孰對孰錯,此乃派系利益與個人恩怨。而你只是一個執行者,怎能擔系責任?不過貧道以為,這事發生后,皖系余孽絕不會善罷甘休。殺你,明里是緝拿兇手,替徐將軍報仇;暗里是不甘形漸式微,想為皖系舊勢力鼓噪招魂。所以,短期內你都會成為他們的追殺目標,如何躲避刀光劍影,你要小心為是。”王槐掏出兩支烏黑錚亮的駁殼槍說:“憑這兩個鐵疙瘩,大不了魚死網破。”潘公伯搖搖頭說:“王兄弟是軍中萬里挑一的神槍手,有一身本事,來日方長嘛!英雄怎能無用武之地?又豈可論一時之長短?你如果暫時沒有好去處,就在舍下先當門客,再圖將來吧。”

潘公伯話音剛落,砰砰砰傳來一陣敲門聲。潘公伯料知是獵殺者追來了,便讓家丁操槍拿刀準備抵抗,又示意王槐到后院暫避。誰知沒等王槐抬步,唰唰唰幾條黑影就從房頂上跳下來,七八支槍口把王槐圍在了當中。潘公伯斥道:“你們是何人?竟敢登堂入室,侵擾民宅!”黑影中,一個小頭目上前道:“道長見諒,我們是捉拿畏罪潛逃的殺人犯,冒昧唐突,望訖海涵。”潘公伯不悅道:“抓人,竄到了我家里,有這樣抓人的嗎?”小頭目將匣槍插進腰間,抱拳答禮:“這小子槍法了得,幾次都從我們的手里掙脫了,捕他真的不容易,就顧不得禮數了。今夜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道長恕罪。”

此刻,王槐的雙槍都打開了保險,一旦發生火并,禍福難以預料。潘公伯以眼神制止了王槐的沖動,回頭問那小頭目:“人拿住后,你們又當如何?”小頭目說:“押送徐州本署法庭,就地審理。”潘公伯點點頭:“好,既然事情是發生在舍下,來者都是客,今夜貧道就做個公證人,望你們勿用私刑,亂捕濫殺。貧道和你們立個約定,如不能循法處置,莫怪貧道翻臉了。”小頭目眼瞅著那些橫眉冷對、如臨大敵的家丁,知道好漢不吃眼前虧,一旦強拗起來,恐怕到時都走不脫這徐州的地盤,便笑嘻嘻拍著胸脯說:“道長請放心,自古‘殺人償命’,料他也難逃國法的制裁。如今,既然人已被抓到,我們犯不著再私下處置,先生的告誡,我們謹遵就是。”潘公伯說:“但愿如此!”轉身對王槐一語雙關道,“小兄弟,你盡管隨他們去,吉人自有天相。”

王槐被五花大綁押到警察局,不日,法庭舉行了公開審理。對于殺人的指控,王槐皆供認不諱,唯獨顧忌到曾簽立過的保密字據,所以在交代幕后主使人時,王槐只推說是受陸公子的差遣,純屬個人行為,卻只字不敢透露背后的秘密。主審法官審結完畢,連夜整理卷宗,并派員將案卷送達江蘇省高等法院,等待批決,同時將王槐關進大牢。潘公伯獲悉審理結果后,知道王槐最終性命難保,但囿于王槐只是徐樹錚案的犧牲品,又念及他的才藝,便想救他一命。

這天半夜,潘公伯的一個家丁,悄悄來到距城西十五里外的胡樓墓地。這墓地早在明末時就有了,地勢低洼,蒿草叢生,透著一陣陣的陰煞之氣,幾百年風吹雨打,早已成了一個亂墳崗。只見這墳場,財主和大戶人家的墳丘,都砌得像個小土地廟。一般鄉民、佃戶和長工家的墳丘,逢到清明、冬至祭祀之日,也有后人添土祭墳,把自家先人的墳塋壘攏一番。但是那些絕了戶和沒人管的孤墳、荒冢,因為常年失修,就漸已成了一座座低矮的小土包。

家丁拎著一盞馬蹄燈,朝著白天探明的那座墳塋的方位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不遠處,兩條野狗正在撕咬一具遭人丟棄的死嬰的襁褓和尸骨。而旁邊那具顯然因無錢下葬,僅用一張蘆席裹著的尸體,早被餓狼和鳥獸噬咬得七零八落、散落一片,只剩下了一副骨頭架子。這家丁曾是莊里的殯葬夫,看到那具骷髏倒習以為常,并不懼怕。此刻,他七彎八繞來到一座頗具規模的墳墓前,先用小鐵鍬在墳墓中間攔腰挖了一道深溝,隨后又在墳墓上方垂直鑿了一個深洞,直通墓中的棺槨,讓其透了陽氣。做完這些事后,家丁悄悄返回到潘宅。

隔了兩日,一個身穿灰色中山裝的男人拎著糕餅籃子,來到潘府客廳,來人自稱是徐州府彭城監獄的典獄長,一見到潘公伯便鞠躬行禮,急切地說:“下官特來叨擾,請先生前往家中驅魔除邪。”潘公伯佯裝不知地問:“家中出了何事?”典獄長說:“這兩天,家母像中了邪,總是說有一個身形瘦小的鬼影和一個身高馬大的鬼影形影不離地跟著,口中還念念有詞說沒房子住。家母受了驚嚇,突發高燒,凈說些囈語胡話。先生是泰山下來的名道士,下官想請您前往家中化解魔障,救治家母。”潘公伯手捻胡須道:“閣下少安毋躁,我先問你,你父親和你兄長是否已辭世?”典獄長一愣說:“都已離世多年,家父是光緒十四年得了癆病故去的,俺哥是在七歲跟俺娘下田梨地時被牛角給銼死的。”潘公伯問:“倆人是否同埋一處?”典獄長點點頭說:“嗯,俺父兄都葬在一起。”潘公伯道:“哦,這就對了。陰陽學說,大人死后身形瘦小,小人死后身形碩大,想必這兩個影子正是你的父兄。看來,你家墳地有異樣,是動了葬氣,他們來找你們索房屋住的。”典獄長驚異地問:“墳地沒遭天災,也沒遇戰火,咋會有異樣?哦,先生,該如何化解?”潘公伯道:“明天早晨,貧道就到你家中設場驅魔。”

第二天清晨,天色陰暗,冷風颼颼。潘公伯吩咐那個家丁又把破了穴氣的墳墓溝洞重新填好,自己趕著一輛馬車來到了典獄長的府邸,典獄長和家人已早早地在門口恭候了。潘公伯寒暄兩句,隨即在庭院內設了道場。他左手高擎紫杯,右手提著青鋒劍,開始驅邪輔正,斬祟除魔。只見他:身形手法,功力深厚;弓步挑劍,行罡斗步;身旋袍舞,似光影轉。他一邊施著法術,一邊口中念著“安土地神咒”:“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岳瀆真官,土地袛靈;各安方位,備守壇庭,太上有命,搜捕邪精。”

做完法術,念完符咒,潘公伯對典獄長說:“妥了,令尊老太不日即可安愈。不過,你還得到墳前,給你家亡故的父兄燒個紙屋,陰間人也講究居有定所。”典獄長連聲稱謝,又在廳堂內設了家宴答謝潘道士。席間,典獄長奉上一根用紅紙裹卷的大洋條遞給潘公伯,以示酬謝。潘公伯放下酒盞、木筷,微笑著將大洋推還回去,說道:“閣下不必客氣,貧道所為皆是道家的本分。不過,貧道今天倒也有一事相求。”典獄長道:“相求?先生言重了,先生是下官素仰的高士,為您效勞,下官求之不得呢,有什么事您請吩咐。”

潘公伯道:“那好,貧道就直言不諱了。閣下獄中有個新收監的犯人叫王槐,你可知曉?”典獄長點頭說:“王槐?我知道,新緝的殺人犯,正等省院最后批決呢!怎么,先生,您和他沾親帶故?”潘公伯搖搖頭:“非親非故,萍水相逢!”典獄長詫異道:“哦,那您……明白了,您想讓下官在牢里多關照他一下?這事您放心,我安排他住優待監舍,好酒好菜伺候就是。”潘公伯說:“不,這些倒不必。貧道只希望在判決前你能槍下留人,放他一條生路。”典獄長一驚,搓著手說:“哎呀,先生,您知道他犯的是啥罪嗎?驚天大罪!要他死的人是誰?是皖系舊勢力。下官一個小小的典獄長,怎敢徇私舞弊呀!”

潘公伯笑道:“是的,徐樹錚是個可圈可點的大人物,遭此橫禍實屬不幸。但,自古官場恩怨和角逐,誰能秤得起、判得明?說到王槐,他只是一個小軍官,代人受過,但終究也是直系將領馮玉祥、鹿鐘麟的老部屬,雖事涉復雜,直系不便施以援手,出面干預保釋。可是若庭上公事公辦裁決,由獄方執行死刑,殺了王槐,一定不為直系所樂見。那樣,待風聲過后,所有的嫉恨都會轉嫁到典獄長的頭上,你如何擔待得起?其實,今天貧道來此相托,實是心生感懷,像王槐這樣年輕有為的青年,也算軍中一條好漢,如果削他性命,豈不可惜?”

典獄長腦門滲出一層冷汗,感慨道:“高士心念蒼生,可敬可佩。就怕下官私縱犯人的事情一旦敗露,會落得丟官罷職的厄運。不,丟官都怕是輕的,說不定還會淪為階下囚。更有甚者,從此就得過上亡命天涯、刀頭舔血的日子。”潘公伯笑了:“閣下盡可寬心,在這徐州府,貧道可保你身家無虞。眼下,你只要按貧道的法子,由貧道安排一次劫獄就行了。”典獄長喃喃道:“也罷,下官就當是還先生的一個大人情,受剮也認了。”

兩人又密談一些劫獄的細節,潘公伯便駕車回城去了。路過亂墳崗時,那個在路邊等候的家丁也上了車。家丁問:“先生,都辦妥了嗎?”潘公伯嘆了口氣,忐忑道:“辦是辦妥了,可這畢竟是一個下策、損招。唉!也實屬無奈之舉,不得已而為之。”說完又自言自語道,“此計,不可常用。”

次日黃昏,典獄長借故調開兩個獄警,回到值班室斟了一壺滾熱的燒酒,又從口袋里掏出一紙包鹵牛肉邊吃邊飲,只等潘公伯的人半夜來劫牢。一個獄警捧著一摞文卷走進來說:“長官,這一批的判決書發下來了,剛才送公文的差人臨走時說,這蓋了大紅戳的公牒是王槐的,批章是‘斬立決’。差人還說,有兩個從北京來的皖系舊官員已在來徐州的路上,他們說要監斬犯人,拿王槐的頭祭奠亡人。”典獄長一聽,驚得酒盞和木筷一下從手上掉下來。忙接過文卷,確認那批文和方戳,知道情況有變,槍決提前了。怎么辦?得馬上通知潘先生更改劫獄計劃。典獄長來不及多想,順手抄起那件掛在墻上的黑棉袍大衣,又疾步來到后院馬廄,牽過一匹黃膘馬,爬上馬背,就往潘府奔去。

隆冬的北方平原,沒有地形起伏的變化和建筑物的擋隔,西北狂風橫掃過來時,刮得人臉上、手上像針刺一般地生疼。偏偏不巧,這時,天上又飄起了鵝毛大雪,似乎比傍晚下得更大了。那典獄長弓著腰,伏在馬背上,手里緊緊攥著那根韁繩,躍馬疾馳。忽然,一輛小馬車迎面過來,擋在他的馬頭前。“前面可是典獄長?”一個渾厚的聲音從馬車轎子里傳來。典獄長拽住馬韁,“吁——”定睛一看,那張面孔,正是潘公伯。

典獄長驚喜道:“先生怎會到此?”潘公伯道:“我料想事情有變,便先趕來了。”典獄長心中暗嘆潘道士功力不一般,胸藏風機,能掐會算,便跳下馬,鉆進馬車的廂轎里向潘公伯細說原委。潘公伯解開棉袍大氅的布條領結,說道:“別慌,即時行斬也須先布置才行,行刑定在幾時?”“午夜十時。”潘公伯仰頭望了望天時說:“唔,還有四個時辰。”典獄長道:“得快呀!監斬官說話的工夫,恐已到了彭城監獄,倘若他們盯住了犯人,再想劫獄和潛逃就無可能了。”潘公伯摘下頭上的羊皮帽,略加思索道:“劫獄、潛逃,即便成功了,你事后也會因疏于防范難辭其咎,而上面和監斬官必會給你穿小鞋。所以,貧道決定,這兩個法子都棄之不用。”典獄長驚愕地問:“那怎么辦?”

“偷梁換柱!”潘公伯字字珠璣。典獄長茅塞頓開道:“哎呀,下官差點忘了,我這死牢里有個開年問斬的死囚,此人是微山湖一帶為患多年的悍匪,年歲和身形與王槐差不多,不如就讓他當一回替死鬼。”潘公伯道:“嗯!只是行刑前須驗明正身,你怎么瞞過他的相貌?”典獄長笑道:“巧了,這死囚以前作案時,曾遭鏹水潑過臉面,這次被軍警抓捕時又被土炸彈磕崩壞了半邊臉,已經人模鬼樣沒了正形,不會有什么人認識。”潘公伯問:“王槐被捕時大家都見過他,你如何自圓其說?”典獄長說:“說來也怪下官管教不嚴,前天入監時,牢頭幾個拜把子兄弟見王槐沒錢奉交銀子,找茬把王槐揍了一頓,打得他頭臉鐵青,渾身瘀腫。這件事許多人都知道。”潘公伯笑道:“真是事臨機運,弄巧成拙了。”典獄長說:“先生放心,押赴刑場時都是黑布蒙頭,又是燈下黑,不會有啥紕漏和破綻。”潘公伯說:“全仰閣下多擔待,這是一錠自家的金元寶,望訖笑納。”典獄長連忙推辭,潘公伯還是硬塞給了他,“事不宜遲,望請典獄長速去布置。”

夜晚十時,一聲清脆的槍聲從彭城監獄西邊圍墻處傳出來。約莫半個時辰后,典獄長領著王槐來到城南郊外的小土崗下躲避風雪,靜等潘公伯的到來。一會兒,潘公伯來到了近前。王槐一見到恩人,雙膝撲通跪倒。潘公伯攙起他說:“徐州你待不下去了。王兄弟,你可有什么好去處?”王槐想想道:“淮河南岸蚌埠,我有一個遠房表舅,吃糧當兵前我在他家里幫過短工。”潘公伯說:“也好!你就先到那邊暫住時日,待風聲過后,貧道就接你回來。如果你在蚌埠不合意,或覺著沒什么前途,可南渡長江,到金陵城去找‘賽秦瓊’羅世英,他是貧道的結拜兄弟,你只要報上貧道的名諱,他自然會收留你。”說罷,他又從懷襟里掏出了一只小布袋道:“這袋子里有五塊袁大頭,你捎著路上花。”

說完,三人就此別過,各自走了。

話說那天,韓彪和常昆離開蚌埠火車站,便遭到了一伙身份不明的強徒跟蹤追殺。其間輾轉、波折不斷。幸虧一些故交、舊友鼎力相助才擺脫糾纏。接著,韓彪就按倪嗣沖生前開列的單子,悄悄將大部分的錢款、財物,皆捐贈出去。這天晚上正是除夕夜,韓彪和常昆買來了一些酒肉,躲在謝家客棧吃起了年夜飯。二人剛剛喝了兩盅燒酒,梅妮就火急火燎地跑上了二樓,猛地推門進來。

韓彪驚異道:“三小姐,你這是……”梅妮喘著氣說:“韓副官,我表哥帶著一群人馬正往這邊來,你們快走。”常昆疑惑道:“前番幾次都有人要置我們于死地,這次是常備軍出動,到底是咋回事?韓兄,你究竟和誰結下了梁子?”沒容韓彪搭腔,梅妮接過話道:“是那個倪道良!適才他來到我表哥的府上,說韓副官拐騙了倪大帥的錢財畏罪潛逃,請我表哥協助,到這家客棧緝拿。”韓彪怒道:“媽拉個巴子的,明明是那闊少想獨吞大帥的財物,屢屢追殺于俺,卻反誣俺不義。要不是顧忌大帥的面子,虎頭雕早對他不客氣了。”常昆道:“梅小姐表哥也算保一方平安的忠良將,怎么也不分青紅皂白、助紂為虐?”

三個人說話間,門外大街上已喧聲四起。韓彪伸頭觀瞧,只見客棧外面已被大批軍警圍得水泄不通。街坊有個落魄文人曾這樣記抒:“冷街喧騰不靜,軍警襲來合圍。車馬紛擾似狼嚎,聲聲攪了除夕。刀槍托腕封住,四鄰驚魂未定。房前屋后臨大敵,城里晚來騷動。”

幾個軍警咋呼著沖到樓梯口。韓彪舉起匣槍,砰砰將前頭兩個大兵斃于地上。后邊的人忙閃躲開,借助墻拐的射擊死角以求一逞。

門口大街上,一匹大青馬上端坐著一個英姿勃勃的微胖軍官:灰呢軍裝黑大氅,長筒皮靴踩蹬上;左邊挎著大洋刀,右腰別著勃朗槍;雙手拽緊馬韁繩,器宇軒昂神飛揚。武威將軍劉司令,坐鎮蚌埠固淮防。

劉梓是梅妮母親的大外甥,羅少臻鎮守江寧時,他是羅統制的參謀官,后來改換門庭到了倪嗣沖麾下,任安武軍常備二旅少將旅長。洪憲元年,袁世凱授予他三等男爵、“武威將軍”的名銜。倪嗣沖下野后,劉梓因戰功顯赫,又被繼任督軍王揖唐委以蚌埠警備司令。

一個小時前,劉梓和妻兒及三表妹梅妮正在家中預備吃年夜飯,忽然,不速之客倪道良來了。一見老長官倪嗣沖的侄兒突來造訪,劉梓自然盛情相迎。倪道良本是個不良政客,道貌岸然、虛與委蛇,卻閉口不提二叔的臨終囑托,也不提多次刺殺韓彪失利的窘況,反而詭稱韓彪攜款潛逃。特請劉司令即速派兵,到謝家客棧緝拿逃犯。倪道良這么顛倒黑白地一說,當即惹惱了性情耿直的劉梓,他連忙擱下了碗筷,立即發令點兵。在場的梅妮一聽,趕緊悄然跑來,搶先送信。

劉梓聽到里面密集的槍聲,知道雙方鉚上勁了。其實,他和韓彪以前私誼不淺,也并不想取他性命。但剛才倪道良的一番搶白,確實點燃了他心中的怒火:哼,倪大帥苦心經營的半世家財,這小子竟敢竊為己有,太可恨了。不過真到了這兒,他的邪火又消減了不少,因為他知道,韓彪絕不是個貪財之人,而倪道良是什么人,他心里多少也有所了解。究竟是個什么情況,他必須先弄清。

劉梓扯開嗓門,向客棧內高聲喊道:“虎頭雕你聽著,就算你再有能耐,今夜也是無路可逃了。識相點就別逞強抵抗,只要老實走出來,繳回贓款贓物,唵,念及老朋友一場,劉某可保你脖頸上的腦瓜兒不耷拉。”韓彪哈哈大笑:“劉梓!督軍在世時,對你有提攜之情、再造之恩,如今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竟恩將仇報,與逆賊為伍。若是你幡然悔悟,撤走這些唧喳喳、蹦蹦跳的小螞蚱,俺虎頭雕的槍口,絕對抬高一寸,只打那些奸佞小人的腦瓤子。否則,你也絕活不到大年初一。”劉梓怒氣填胸,喝道:“好你個韓彪,死到臨頭,還滿嘴噴糞。弟兄們,替我將他擒下,賞格,一百塊銀圓。”

長官有令,又有重賞,軍警們爭先恐后,再次發起了沖擊。

梅妮知道在小木樓抵抗下去只是困獸猶斗,難保不被生擒活捉。想到以前漂洋過海擺脫海盜襲擊的那一幕,她計上心來,一把扯開領口上的衣扣,露出了白嫩的脖頸道:“韓副官,不要硬拼。快,把我押到窗前,拿我做人質逼退軍兵,你們再伺機逃脫。”韓彪見外面的子彈濺得窗臺上火星四射,恐危及小姐的安全,忙將她拽到一旁。這時,樓梯上、窗檐下又擁來許多軍警。韓彪舉槍射翻了兩個躥到樓梯口的大個子士兵,又飛掌劈下兩個攀爬到窗口的黑衣警察。劉梓望見軍警們敗下陣來,忙調整攻擊部署,喝令手下,三人一組短促突擊。

眼見新的一輪攻勢再起,梅妮乘韓彪不注意,一把搶過他手里的槍,將槍口對著自己的太陽穴,在窗戶前露出半邊臉對劉梓喊道:“表哥,快住手,我被韓彪挾持啦!”說完,她飛眼提示韓彪,讓他用胳膊卡住自己的脖子。兩人選好了角度,兩張頭臉同時出現在窗臺前。劉梓不明白自家表妹是何時何故被韓彪劫成的人質,但他知道韓彪的能力,畢竟他是大帥寵信的警衛副官,在蚌埠這個地方,虎頭雕還不是如入無人之境?也許……劉梓未敢細想,立即讓手下人停止行動,大聲高喝:“韓彪,快放了三小姐!是男人你就甭做齷齪之事,唵,是爺們,咱就用軍人的辦法解決。”梅妮的假戲真做反讓韓彪硬氣起來:“笑話。你帶這么多兵抓俺,倒是心安還理得啦?廢話少說,快備好兩匹馬,讓開一條道,等俺安生了,虎頭雕保管三小姐毫發無損地放回來。”劉梓遲疑片刻,狠狠地說:“好!不過,劉某有言在先,唵,如果我妹子少了一根毫發,我就剝了你這身糙肉皮。”

兩匹馬被牽到客棧門口,韓彪讓常昆跳上一匹馬,自己拎起梅妮,將她橫擔在馬背上,隨后縱身翻身上馬,兩匹馬嘶鳴著躍蹄而去,等兩匹馬呼嘯狂奔后,劉梓這才回過神來,急令隊伍尾隨追擊。

郊外原野上,一條幾丈寬的河流擋住了韓彪一行的去路,看那湍急的流水,韓彪估計這河水不淺,恐會淹過馬頸。常昆駭得聲音變了調:“水深流急,韓兄,我是旱鴨子,不會鳧水啊。”韓彪回頭一瞧,見那追來的人馬快到了跟前,怒吼道:“娘的,老子和兔崽子拼了。”突然,從河岸一處高埂上傳來幾聲清脆的槍響,那槍聲夾著哨音,啪——一槍一個,接連射倒了幾個軍警。劉梓大驚,罵道:“這是哪個賊七子養的?槍法這么邪乎!”黑暗中,一個黑影站在高埂上高聲斷喝:“你們太欺負人嘍!滾,讓三位朋友走!”

劉梓心想:大年夜撞鬼了,抓一個人這么費勁,現在又竄出一個管閑事的人。一瞧對方僅是一人,又膽氣豪壯起來:“你是誰,唵?”那人說:“爺行路從來都不報名號。”劉梓一聽,火冒三丈:“那好,讓你逞能,今夜連你也一起拾掇了。弟兄們,上!”劉梓話音剛落,只聽砰、砰兩聲槍響,他旁邊那兩個士兵,一個左眼,一個右眼被子彈打穿,隨即一陣慘叫,滾地身亡。那人笑道:“聽著,你們還有三十二人,爺這兩把二十響大肚匣槍,槍梭里還壓著三十一粒子彈,一人一槍,我保管彈無虛發,剩下的一個,爺就打個穿膛葫蘆,一槍兩個,不信咱試試。”說完左右開弓,又撂倒了三個。劉梓連忙喊停。征戰十幾年,他還沒見過這陣勢,也沒受過這種羞辱。四下一望,沒有任何屏障可據,半徑射程內都是人家的獵物。好漢尚知不吃眼前虧,何況表妹還在虎頭雕手里,他只好就坡下驢,悻悻道:“韓彪,唵,我放你走,但記著你的承諾。三妹,保重。軍士們,撤!”

望著軍警離去的背影,韓彪三人連忙策馬奔到高埂上,向那人拱手道謝。韓彪道:“多謝義士,請問義士大名?”那人笑道:“在下王槐,綽號‘神槍手’。”常昆唏噓道:“好槍法,百步穿楊,指左眼,不打右眼,今兒,我算見識了。”韓彪說:“蚌埠這兒,咱怕蹲不下去了,回天津也必然兇多吉少。唉,常兄,都怨在下,耽誤了你的買賣,你快回關外吧。”常昆說:“韓兄說啥見外話哪,生意人行走天涯,漂泊四方,到哪兒不賺錢?”王槐問:“二位大哥要上哪去?”韓彪聞言,一時沒了主意,就反問王槐:“王槐兄弟,你是要上蚌埠嗎?”王槐點點頭。梅妮說:“不行。你打死了那么多的兵,進城豈有好果子吃?”四個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忽然,王槐想到了一個人,說道:“二位大哥,你們聽說過‘賽秦瓊’羅世英嗎?”韓彪忙說:“嗨,在中原這地面上,羅大哥的名號誰人不知曉?怎么……”王槐沒料想韓彪也知道羅世英的大名,忙說:“不如咱們同往金陵,投奔他去吧。”梅妮一直都在打聽羅世英的下落,一聽這個久違的名字,就興奮地跳起來:“什么,他在金陵?”常昆問王槐:“你咋知道的?”王槐就把潘公伯讓他擇機去金陵,投靠羅世英的打算細說了一遍。韓彪道:“羅大哥乃名將之后,江湖北斗。投他,倒是一條路。三小姐,您今夜已送佛送到了地,快回劉梓府上吧,這個時辰,還能趕上新年掌燈守歲。”梅妮氣道:“呸,想不到你韓副官也過河拆橋,有好事就把本小姐撇在一旁。”見大家詫異的樣子,梅妮咯咯笑道,“文虎哥跟我認得時,你們仨人還穿開襠褲、流鼻涕呢!想甩本小姐,太不仗義啦!”說著,往三人肩頭各擂了一綿拳。

王槐沒料想這個靚女如此潑辣,假小子的性情還挺招人喜愛。韓彪仍不放心:“三小姐,俺們兄弟此去,算是亡命天涯。金陵之大,能不能找著羅先生尚不好說。您是千金大小姐,咋受了這個洋罪?”梅妮道:“若論走路,恐怕你們仨加一起,也沒本小姐走得多。再說,蚌埠只是我親戚家,我已待膩了。金陵呢,算是我的第二故鄉哦!好了,都別黏糊了,趁天還沒亮,我們快點往江南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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