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梅妮特別愜意,能夠天天和羅世英朝夕相處,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尤其讓她高興的是,寧漢合流后,武漢政府也遷來南京,爹地正式就任了南京政府外交部的政務次長。而不久,遠在廣州的梅家兩個姐姐,也搬回了頤和路老公館舊居。
家雖然安定了下來,但梅妮卻是個閑不住的人,一有空她就往羅公館里跑。其實,羅世英也不常待在家里,他要去商號操持生意。這樣,梅妮又成了羅氏商號的常客。應該說,在羅世英的面前,她是一只溫順的小乖貓,甭提多聽話了。有時候,她又是一個風情萬種的俏佳人、楚楚動人的尤物。但羅世英不在的時候,伙計若稍不稱她的心,順她的意,她又會掐腰、跺腳,拍桌子、摔杯子,弄得伙計們都不知道她到底是啥性子的人,只能照二掌柜常昆的叮嚀吩咐,小心呵護著她。
這晚,商號剛剛做完一單買賣,五百個白花花的現大洋就流進了商號的錢柜里,羅世英一高興,就讓常昆買些酒肉犒勞伙計們。酒過三巡,梅妮悄然回到東廂房,搬出一架她從美國帶回的西洋留聲機,又放入一張黑色唱片。隨著一首激情奔放的樂曲如涌泉一般流出,從東廂房里翩翩起舞,閃出了一個輕紗薄羽,宛如畫中靚女的摩登女郎,挺胸、踮腳、提腰、擺臀,伴隨手臂和指尖的舒展輕揚,將一個北美土著姑娘充滿野性的曼妙形色,盡顯無遺。大伙兒都看傻了,羅世英也放下手中的酒杯,兩眼放射出驚羨的光芒,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舞曲最后,舞者一下躥進羅世英懷里,雙臂摟著他的脖子,兩腿擺出一種造型,接著,左臂平展張開,下頜往上高高仰起,定格,曲終。
伙計們驚愣了半晌,鼓掌、雀躍,吹著口哨,喊嚷聲一片。羅世英羞得臉紅到脖頸。幸虧是夜晚,無人看到他的窘態。他將她抱起來放在地上,羞澀說:“屋里太悶了,你們喝,我透口氣。”皎潔的月光下,河邊小樹林旁,羅世英點燃一根紅錫包牌香煙,徜徉其間。此時的他內心已升起一種莫名的沖動,興奮之下又陷入恐慌中。他想到了蘇麗文,自言自語道:“食者,性也;色者,餐也!梅妮?我得有分際……”
“嘀咕啥呢,文虎哥?”身后是梅妮的聲音。他還沒來得及回頭,一個香噴噴、熱乎乎的肉體已將他攬入懷里。羅世英深吸一口氣,陶醉般閉上雙眼,隨即掰開她緊扣的手指,后退一步道:“三兒,今晚你喝高了。嗯,時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梅妮醉眼蒙眬,哧哧說道:“你看,夜色多美呀,今晚是我回國以來最快樂的一夜,著啥急回去呀?”羅世英道:“不是的,明早我還得趕早,到六合進藥材。”梅妮一聽,挽住他的臂肘,將頭靠在他肩膀上說:“那好,我也去。”
次日凌晨,天蒙蒙亮,羅世英和梅妮、常昆帶著三個伙計,乘輪渡來到江北浦口碼頭。前面是一家名叫“黃記車行”的騾車店,他們雇了三輛騾馬車,徑往北邊六合縣趕去。六合是南京的北大門,離南京約五十公里路程,它原屬金陵道,后來廢道建縣,劃歸江蘇省第十行政督察區管轄。騾馬車行駛了兩個鐘頭來到了棠邑鎮,在“和順藥鋪”店前停下。常昆隨掌柜的到后院庫房點貨,羅世英便和賬房先生去結賬。這頭,伙計們開始搬貨裝運。貨物裝碼齊整又捆扎妥當后,太陽已經照在當頭,羅世英辭過藥鋪掌柜,便吩咐伙計往回趕路。剛走了不多久,中間那輛騾車左側的車轱轆突然斷裂了,可能是貨物過重的緣故,車軸也炸開了,滿車的貨滾落在路旁。幾個人齊手將轱轆修好,忙活半天才重新啟運。行駛了一段路程,天色已近黃昏,幾個人早就饑腸轆轆。
前面的山區原來叫定山,后來改稱六合山,它有六座峰,當道兩側的山峰叫寒山峰和芙蓉峰。一個伙計說:“老板,前面路邊樹林里有個稻香樓飯莊。”羅世英說:“嗯,咱們就到那歇歇腳,吃點飯菜。”梅妮看看天色說:“吃罷飯,估計江邊的輪渡也沒了,不如就住一晚,明早再走。”羅世英看看暮色說:“也好!”
稻香樓是一座用圓木搭筑的兩層小吊樓,下面是酒店,上層是客棧,后院是柴房和馬廄。六個人進了酒店,店主端來小半盆豬頭肉、一大碗紅燒仔雞、一瓦罐窖酒、一木桶米飯。幾個人餓極了,狼吞虎咽吃喝開來。酒足飯飽后,都上了二樓歇息。伙計們住一間,羅世英和常昆住一間,梅妮住的是單間。羅世英剛剛躺下,隔壁梅妮就隔著墻喊道:“文虎哥,過來一下?”“啥事?”“別問啥事,過來一下嘛!”羅世英惶恐地推開她的木門,只見梅妮正靠在床頭前,身上蓋一條被子,一條修長、豐腴的雪白大腿,整個露在外頭。羅世英的心怦怦直跳,扭過頭急欲回身離去。梅妮嬌滴滴說:“哎,別急著走呀,這窗戶透風,你替我把窗子關上嘛。”窗戶關嚴后,羅世英低聲道:“快休息吧,明早還得趕路。”說完,隨手帶上了房門。梅妮愣住了,氣得將頭一下埋進了被窩。
約莫半夜時分,二樓木梯上嗖嗖躥來十幾條黑影。尚在熟睡的羅世英還沒明白是咋回事,幾把明晃晃的鋼刀就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接著被捆綁得結結實實。片刻間,梅妮、常昆和那三個伙計也被五花大綁押了進來。羅世英掃視一遍綁匪,但見個個穿著紫紅色的衣褲,黑布蒙臉,便問:“請問你們是哪路英雄,要做啥?”一個身形嬌小、梳著雙丫發髻的女頭目說:“哪路?哼,姑奶奶叫紅秀,是寒山峰九師姐的人。快點把錢財都掏出來,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梅妮剛想叫罵,嘴里被塞進了一團破爛布。羅世英鎮靜道:“各位,錢財是身外之物,九師姐若想要,羅某拱手相送就是,千萬不要撒野。”紅秀說:“嗬,挺闊綽的嘛!看來你有花不盡的金銀嘍?姐妹們,把這幾個肉票都押回山。”常昆道:“女俠,忒逞強了。”紅秀跺了他一腳道:“哼,本姑娘就逞強了,咋地?”
話音剛落,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像炸雷一樣滾過來:“豬弄的,一幫花拳繡腿的小娘們也敢攔路搶劫,看俺黑蟬頭一個個活剝你們。”說話間,門口沖進一個黑矮敦實的年輕粗漢,他左手握著一把明晃晃的七寸彎尖鋼刀,右手拎了一根打狗棍,左右開弓,啪啪燜倒兩個女子。短打開始了,女子們揮舞著長刀,身形十分敏捷。但黑漢子更厲害。羅世英仔細觀察這人,見他體壯如牛,翻騰雀躍,虎虎生風,一招一式章法不亂,看似不起眼的棍棒上下翻飛,揮擋自如,專磕對方手腕和腦門,那把小鋼刀更是直刺姑娘們的心窩、嗓子眼。打著打著,好幾個女子都被刺傷了。紅秀見女子們不占上風,高喊道:“哪兒冒出的黑漢子?恁粗野,姐妹們,走!”說完,帶領眾女子落荒而逃。
“呸!”黑漢子朝著她們的背影啐了一口,不干不凈地罵道,“賊妮子,就這幾把刷子,還想咬你黑蟬頭大爹的卵蛋,跟俺殺豬匠過招哪,哼……”邊說邊解開這幾個被縛人身上的繩索。羅世英連聲答謝,自報了家門,又詢問他的名字。黑大漢一聽面前的人就是羅世英,彎腰就拜:“羅大哥,俺這正要到南京投奔您哩。”羅世英一愣,急問情由。黑漢子長嘆一聲,坐在床沿邊,慢慢地講述起自己的境遇。
他叫朱得玉,外號黑蟬頭,家住淮河南岸壽縣水家戶(湖)鎮,鎮西頭有兩間小瓦土墻屋,就住著朱得玉和他爹。說起朱得玉,那可是遠近聞名的屠夫,打狗、殺豬、宰牛,樣樣在行,所以在本鎮和周圍的十村八鄉,得了“打狗師”“殺豬匠”“庖丁哥”的名號。“黑蟬頭”是淮河中下游地區民間對粗野、倔強、莽撞男人的戲稱,而用在朱得玉身上,更是“門當戶對”。既然是屠夫,那就該有一套屠宰工具,但朱得玉卻不然,他只有一把異形鋼刀,自詡這是一把“萬能刀”,刀下狠、刀刀準,這是他以前從壽州城花了五塊“袁大頭”,請鐵匠鋪的老鐵匠用淬火打制的。這些年,他就是掖著這把鋼刀,走街串巷,到畜戶家里給人家打狗、殺豬、宰牛,賺一些酬錢賞份,再回家和他爹過日子。
前幾天,鎮上有個姓水的富戶讓他去家里打狗,他來了,水老爺領著他來到后院,見一根木樁上拴著一條大狼狗,形體健碩,舌頭伸得老長。水老爺問:“這狗你怎么打法?”朱得玉道:“下套勒死、飯里喂毒、頭頂敲棍,都管。”水老爺搖搖頭:“不能喂毒,毒死的狗肉燉湯失了補性。”朱得玉道:“下套也行。”水老爺又說:“若繩套下不準,它反咬你一口,就不得了。前兩天,這條畜生在亂墳崗子上吃了死孩子肉,害了紅眼瘋狗病,狗牙染了毒,咬了村北頭閻家的二小子,人家孩子得了狂犬病、害了破傷風。現在,閻家正大鬧扯皮呢。今日我請你來弄死它,若是你再有什么閃失,那不是罪上加罪?”朱得玉冷笑一下,輕蔑地道:“俺有閃失還叫‘打狗師’嗎?得了,那就不下套,俺用棍敲它的腦瓜子,保管一棍揳死。”水老爺又道:“那也不行,一棍打下去,難保頭皮子被打爛。你瞅瞅,這條大狼狗,皮子多順滑呵,幾乎沒啥雜毛,冬天里俺還想做個狗皮褥子呢,你打壞了咋辦?”朱得玉一聽,道:“嘿,老東家,您分明想作難俺!也罷,俺就用雙手掐死它,讓你瞧瞧,啥叫黑蟬頭打狗師。”
朱得玉卷起袖口,解開了木樁上的繩索,悄悄走近狼狗跟前,伸展右手的虎口,瞅準時機,趁其不備,唰一把掐住狼狗的喉頸眼,那雙大手如鋼鉗一般用力地攥握下去。狼狗哀鳴狂嚎,四蹄亂蹬,奮力掙脫。朱得玉見這狗力竭疲弱了,便單手將其拎起,另一只手抄起一只葫蘆瓢,從木桶里舀了幾瓢涼水,往狗嘴里不停地灌,狼狗最后掙扎了幾下,終于一命嗚呼,沒了氣息,流瀉了滿地的水淋淋的糞便。
接著,朱得玉將狼狗下頜的狗皮剝開,刺穿一個小洞眼,拴入一根小手指粗的麻繩,將大狗吊在了院內的樹干上,一刀一刀剝下狗皮,再開膛剖肚摘除內臟,最后,將其大卸八塊,置入大木盆里清洗浸泡。又將狗皮撐開釘在院墻上,待日后慢慢風干后熟成皮褥子。水老爺見朱得玉麻利地將狗拾掇好,贊不絕口,隨即酬謝他一條前腿、兩枚銅錢。
朱得玉正要告辭,突然,前院傳來砰砰砰的砸門聲,還有嘈雜的辱罵聲。水老爺嚇得兩腿發抖,驚顫道:“哎喲,閻家大小子打上門了。”朱得玉道:“東家莫怕,有黑蟬頭在,不怕這些賊七子養的尥蹶子、耍生頭。”他走過去,拉開門閂,只見五六個莊戶漢子,簇擁一個病懨懨的黃面男子正堵在門口。這些人手里都拿著棍棒、鋤頭、鐵锨、洋鎬,一個個怒容滿面。朱得玉道:“你們要咋著?”閻家大小子道:“呵,黑蟬頭也在,打死瘋狗就算完了?俺兄弟死了,得讓他家一命抵一命。”朱得玉道:“東家都這把年歲啦,抵啥命?你別太欺負人嘍!”閻家大小子說:“這地兒沒你的事,閃一邊去。”說著,領著眾人就往院里沖。朱得玉道:“奶奶的,真不賞臉呵?”說完,抬腿踹了閻家大小子一腳,他雖沒覺得太用勁,可那小子該著是短命鬼,弱不禁風的身子往后踉蹌幾步,摔倒在地,后腦勺正磕到地下腌咸菜的石頭尖角上,當時就腦漿溢出,死了。這一下,朱得玉可惹大禍了。這群人拿不住兇手,就跑到鎮上警察所報案,嚇得朱得玉家也顧不得回了,就連夜向東南方逃竄去。走了近半個月的路,今夜剛來到稻香樓,正遇上匪徒打劫,沒料想,恰巧和素仰已久的羅世英一伙相遇。
聽完朱得玉的遭遇,羅世英說:“得玉兄弟,看來你我兄弟前世有緣。好,你就在羅某的商號里干吧,有大哥一口飯,絕餓不著兄弟。”
自從北伐軍占領上海,上海聞人曾仕成左右逢源、上下串掇,很快成了新政府的紅人、北伐革命的有功之臣。如今搖身一變,當上了市政府的委員、共進會的副理事長。這一來,他更是躊躇滿志了。說起來,男人的事業再輝煌,也經不起后院起火。曾仕成命運乖舛,源于他的三姨太惹的禍。這位曾少奶本是個水性楊花的江南女子,生性不甘寂寞、奢求享受,又虛榮、輕浮,嫁給曾仕成不久,三天新鮮勁已過,她那低俗、放蕩的習性就很不討曾老爺待見了。也得說,這段日子曾老板確實太忙,生意越來越紅火,仕途也順暢,而男人一忙就容易忽視身邊的女人。大太太、二太太對沒有老爺的日子早已習以為常,唯獨這老三,剛嫁過來不久就受到了冷落,因而倍感煎熬難耐。前一陣子,她暗戀上了馬騰,幾次三番勾引這個心目中的俊美少年、白馬王子,卻每次都讓馬騰嚇得頭皮發麻,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這倒不是她長得不美,而是在馬騰的心里,一直將其視為小姆媽,所以盡管他風流倜儻,卻懂得謹守本分,不敢越雷池半步,免得給那女人留下任何的想象空間。
這段日子,三姨太又被一個男人瞄上了,不,或可說她也注意到了這個男人。他叫莫胡仁,是上海特別市首任市長黃郛的秘書。莫秘書成為新政府的小貴人,得益于他是黃市長的紹興同鄉,又早在三年前黃郛出任北洋政府內閣總理時,鞍前馬后追隨他的主子。此人腦筋轉得快,滿腹經綸,所以深得黃郛的信任。不過他也有一個致命弱點,那就是喜歡拈花惹草,到處播撒情種,雖然也挨過打、遭過揍,但一見到漂亮女人,就邁不動步。黃郛曾多次告誡他,早晚別栽在女人的風流裙下。
這對露水鴛鴦是在虞洽卿的壽宴上認識的。當時,兩人就頻頻眉目傳情。數日后,兩人又在杜月笙家的麻將場上再度相會。幾圈下來,莫胡仁就動手動腳起來,先是在搓牌時故意碰到她的手,后來就用腳尖不經意碰一下。他發現,這樣的小動作只是羞得她面起紅潮,并沒引起她的反感,他心里有數了。
這天,市政府在外灘華懋飯店舉辦慶祝民國十七年新年宴會,宴會上高朋滿座、賓客如云。曾仕成攜三姨太及義子馬騰也應邀出席,三人被安排在貴賓桌上,巧的是,三姨太正好坐在莫胡仁的旁邊。黃市長在主席臺上致辭,這桌底下,莫胡仁的小胖手就伸向了三姨太的大白腿。身穿貂皮襖、開襟毛衣的內層,她裹著一件開叉旗袍,大腿露了半截,莫胡仁摸上去的一剎那,感到那皮膚十分光滑、細膩、溫熱且有彈性。而三姨太只是抖動了一下,便任由他摸來搓去。她覺得很刺激,但恐懼感也襲上了心頭。啊,這個花心不羈的男人,膽子忒大了,眾目睽睽之下,自己的老爺又緊挨在旁邊,他竟然……難道他不想活了?她嚇得沒敢吱聲,也無法閃躲,更拒絕不得,只能任他盡情地摸著自己的大腿、臀腰。其實這正是莫胡仁的慣技,瞧上眼的女人,先讓她至少不反感自己,再當眾以調戲來進行測試,倘若她顧于顏面不反彈,那就是默許了,這樣,他就能拱進這個女人的心里——征服她。
莫胡仁的風流、色膽,讓這個女人印象深刻、趣味無窮。事后,他倆開始瘋狂地幽會、姘居。那女人喜歡他變著法地刺激、討巧女人,也對他的年輕氣盛和顯赫的權勢著迷,她滿腦子想的都是他,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俗話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時間久了,三姨太的警惕性就松懈了。這天晚上,她照例去華懋飯店二六九號房間幽會莫胡仁。如今的京兆地方已改稱北平,馬騰來此會晤一個北平商人,碰巧發覺了。馬騰知道這是莫秘書的常包房,三姨太走進去的背影有何玄妙,不言自明。馬騰暗暗罵了一句:“騷貨!”回來后就將兩人的奸情對義父實說了。曾仕成等她回來后,將她暴揍了一頓。過了一段時日,曾仕成怒氣才漸消。這天,他赴杭州出差,三姨太又像脫籠的小鳥,奔著趕去見她的“莫郎”。聽說小心肝被打了,莫胡仁拍桌怒罵道:“老王八蛋,敢打你,分明是扇我莫秘書的耳光嘛!好,小寶貝,別怕,我告訴你,上頭正找他的茬呢。你知道嗎?傅筱庵那個渾蛋,有資助孫傳芳二百萬大洋的案底,還有幫孫傳芳運兵、運物資,跟北伐軍作對的記錄,如今當局已對傅筱庵發布了通緝令。姓曾的呢,表面看似花團錦簇,是有功之臣,實際上是跟傅筱庵穿一條連襠褲的。你就瞧好吧,用不了多久,我就拿他的人,封他的門,讓他給你磕頭下跪。”
兩天后,曾仕成從杭州回來。青幫大佬杜月笙邀他來府上一敘,席間,杜月笙埋怨他跟傅筱庵走得太近,觸犯了天條。曾仕成連忙向杜月笙求助。杜月笙說,由他和虞洽卿具保,可讓他免受牢獄之苦,也不會抄家滅門、褫奪財產,但他須在家閉門反省。
馬騰在市里有個鐵哥兒,他從這哥兒那里獲悉曾仕成遇到了麻煩事,而且得知這一切都是莫胡仁使的壞。義父有難,他豈能坐視不管?此刻,他并不知道杜月笙已從中斡旋,而是悄悄潛進了華懋飯店二六九房間,用小匕首刺入莫胡仁的心窩,又雙手掐斷三姨太的粉嫩頸子。事件發生后,立即掀起軒然大波。市政府秘書和情人在飯店包房被殺,這還了得?警察、密探大舉出動,嫌犯的目標很快鎖定到馬騰身上。
當夜,曾仕成和馬騰躲進家中的暗室里緊急商議對策。曾仕成并沒責怪義子的魯莽,他平靜地說道:“騰兒,上海,恐怕暫時沒有你我父子的容身之地了,金銀財寶、鈔票細軟,我都藏在這暗室里,無人能找著。今晚,咱們就逃走。”馬騰問道:“回關外老家嗎?”曾仕成道:“路途甚遠,一路上根本不安全。我打算去南京,仲甫會安頓我們。”馬騰道:“那……您看是坐火車,還是乘輪船?”曾仕成道:“我想,此刻的車站、碼頭都張網以待,咱貿然去了就是飛蛾投火。”馬騰不安地問:“除非是上天入地,不然……”曾仕成低沉地笑道:“義父早知上海灘風云險惡,所以未雨綢繆,在幾年前就修建了一條秘密通道,我們由這暗道口先去南通,取道六合,再折向南京。我們既不北上,也沒西竄,行蹤飄忽,違逆了從滬上出逃的常規路徑,反其道行之,一定不為人所察覺。”馬騰欣喜道:“好計策呀!義父,您的這條路線圖,會讓那些包一個個拎勿清啦。”
當夜,曾仕成和馬騰便成功逃出了上海,逢車搭便車,遇船乘葉舟,連續奔逃了幾晝夜,這天,來到了寒山峰下。算起來,二人在稻香樓被生擒的時間,應是羅世英一行住進稻香樓的五天前。那天晚上,兩個上海佬剛住進這家野外客棧,就被一伙女強人抓上了山。山中的女匪首一聽說抓了兩個身穿綾羅綢緞、拎著兩只大皮箱的男人,便連夜升坐開始審訊。高臺豹皮座椅上,一個體態豐滿、身形健碩的女人,頭梳高髻、肩披斗篷、腰挎長刀,正橫眉冷對地盯著臺下這兩個被縛之人。
她叫白鳳仙,江湖人稱“九師姐”。說起這個花魁女匪首,還須贅言幾句。她生長于天津靜海的楊柳青,是義和團紅燈照壇口大師姐、“黃蓮圣母”林黑兒收養的義女,那一年她才九歲。當年,義和團首領張德成舉旗反抗洋人,身為南運河船戶女兒的林黑兒,巾幗不讓須眉,也效法創建了一支娘子軍,因她們都穿紅衣裳,手里提盞紅燈籠,故冠之為“紅燈照”而風靡、威震于華北大地。紅燈照信奉菩薩、媽祖,善以法術、宣教來蠱惑人心,譬如踩城、出風,在公共場所習練武功,皆是行銷紅燈照理念、招兵買馬的一個法子。據說她們會練揮刀、扇扇子,能在水面上騰空行走,還能揮扇子讓洋人的炮艦船鉉自然起火。另外,紅燈照的師姐們還懂得醫術,擅用香灰治療槍傷,等等。
白鳳仙十三歲那年,大師姐林黑兒、二師姐翠云娘、三師姐三仙姑或戰死或被殺害了,其他的姐妹為保住貞潔,也都自縊身死了,紅燈照終陷覆滅。白鳳仙牢記養母死前讓她好好活下去的叮囑,就隨逃難的人群南下來到金陵。后來,她被一個人販子賣到了妓院,當了一名雛妓。十五歲那年,她遇到了一個英籍猶太商人,孰料那嫖客是個變態的男人,每每床上之歡,都變著法子折磨她。那天,白鳳仙不堪凌辱,一時性起,失手誤殺了那人,又躲過老鴇的追攆,逃到了六合山。從此,她便自稱“九師姐”,在南方挑起了紅燈照的大旗,占山為匪、劫殺洋人。
白鳳仙瞅著下跪的這兩個人,眼睛一亮:唔,這個蓄小胡、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從衣著、氣度一看,必是非富既貴之人。哇,還有那個小白臉,真帥!聽說古時候潘安、宋玉、羅成是美男子,想來他都不遜色于這些古代美男子。哈,本姑娘閱男人無數,還從沒見過如此俊朗的英武少年。你看那膚色、穿戴、身形和眉宇間流露的盈氣,皆令她怦然心動,一種久違的,抑或從未有過的異樣感覺縈繞心頭,她甚至能聽到自己這顆心臟像小兔兒一樣突突直跳。怎么會這樣?她極力掩飾自己激悅的表情,本想以通常訓斥的口吻訊話,不知怎的,卻以溫柔的語氣問道:“你們是什么人?”
沒等曾仕成回話,馬騰搶先答道:“阿拉叔侄是北方來的買賣人。儂是啥人?為啥綁劫我們?”白鳳仙笑道:“哼嘿,露餡了吧?北方人,這位先生或許是,你滿嘴的上海口音,也是北方人嗎?哄小毛孩呀!”曾仕成忙答:“女主勿怪,敝人確是關東人,俺孩兒自小在浦江長大,所以……”這時,紅秀走近白鳳仙的耳邊輕聲嘀咕幾句。白鳳仙點點頭,笑道:“曾老板、馬先生,久仰!現如今通緝告示布滿天下,二位能藏掩多久?似馬先生適才不經意的一句辯白,立馬就穿幫露餡了,如果這兒是官府衙門、警察局的大獄,本座想問一句,那結果會怎樣?”
馬騰為自己的失誤而懊惱,讓一個女流看出了自己的破綻,感到十分沒面子,氣得他把頭擰到一邊,不再答話。曾仕成見人家對他倆已了如指掌,但好像并無落井下石加害之意,不疾不徐道:“女主所言極是,剛才的托詞都是迫于無奈,望請見諒。”白鳳仙本想起身還禮,轉而又矜持道:“免了。不過,大名鼎鼎的上海聞人曾老板到此,也算是給小寨添輝增色啦。現在哩,時候不早了,依本座看,二位就先在小寨住下吧。這后面的事哪,再從長計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