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老龍頭火車站的月臺上,穿梭著南來北往的旅客。
一個頭戴禮帽、身穿褐色麻呢大褂、身材魁梧的男人,拎著一只大牛皮箱,步履匆匆地登上中間那節車廂。車廂里很擠,他在靠走道的空座位上坐下。四邊的人都恐懼地瞅他一眼,這倒不是他的穿戴有何特別,而是其貌相太兇煞了:闊腦門、凸珠眼、翻孔鼻、厚嘴唇、大齜牙、招風耳,膚色黝黑透紅,活似一個惡神。他叫韓彪,二十歲出頭,在軍中有個綽號叫“虎頭雕”,是原安徽督軍倪嗣沖的貼身警衛副官。
倪嗣沖是何人?此人祖籍安徽阜陽,乃皖系十大軍閥之一。其父享有晚清光祿大夫的爵位,其母享有一品誥命夫人的尊榮。十六歲那年,他投軍天津小站,因父親曾做過袁家的私塾先生,所以頗受袁世凱的眷顧與提攜,一路發跡,擢升至河南軍務幫辦。袁世凱被攝政王褫奪軍權后,段祺瑞和倪嗣沖便到安徽招兵買馬,替袁世凱聚集了東山再起的實力。袁世凱當上大總統后,對“深器偉才,謂堪大用”的倪家二公子大行犒賞,先后委他以安徽清鄉督辦、皖北鎮守使、省長、督軍等要職。后來,倪嗣沖領銜聯名十五省的督軍,上書勸進袁世凱稱帝,又被“洪憲皇帝”晉升為安武上將軍、長江巡閱使和皖魯豫三省聯軍總司令。
倪大帥在安徽做了八年的總督,積攢了大筆的金條、銀圓。后來開始轉投實業,陸續開發了安徽繁昌鐵礦、宿縣煤礦,參股山東中興煤礦,還販運蘆鹽,包銷江南大米,又以兩千八百萬的巨資在津、皖兩地投資壽豐面粉公司、利中酸廠、丹華火柴公司、裕元紗廠等共計二十五家工礦企業。他還伙同北洋政府財政總長王郅隆一道,在天津法租界大法國路四十三號創辦了著名的金城銀行。當時,坊間就有流傳:“亦軍亦官亦商,民國首富誰當?怎堪比,安武上將軍,倪氏大富豪。”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民國九年,直奉戰爭失利后,倪嗣沖被剪除了本兼各職,舉家遷徙北上,來到發跡地天津做了寓公。他先后買下了兩幢洋樓,修建了倪家花園,并讓長子倪道杰打理財團商事。豈料這個新掌門人太不爭氣,生活糜爛、放蕩不羈,還長期包養一個紅顏名伶,僅一年的開銷就達三十萬塊大洋。此外,由于用人失察、管理不善,加之盲目分散投資,整個家族財團迅速衰落。失勢加上敗落一連串打擊,倪嗣沖心生瘀結,身體驟衰。那年的九月一日,日本發生關東大地震,正在橫濱出訪的王郅隆不幸罹難。噩耗傳來,倪嗣沖悲嗟不已,從此便一病不起。半年后的一天,倪寓公自知來日無多,便喚來了次子倪小丹、副官韓彪,交代后事。
病榻上的這個老人與當年叱咤風云的上將軍風采簡直判若兩人:精神渾噩,神情迷惘,發髻紛亂,口鼻歪斜。氣虛而心結瘀阻,惆悵而形容憔悴。凄凄慘閻君在召喚,一代大將軍竟然病入膏肓。
韓彪見著這副病容,不覺眼泛淚花,唏噓連連。倪小丹托著父親的脊背,韓彪輕揉老長官的胸脯,二人屏住呼吸,聽著那有氣無力、斷斷續續的獨白:“余自覺天命難違,大限將至。你二人一是余子,一是余心腹,故特召汝二人聽囑矣。余之一生,功過自有定論,余不以縈懷。所思所慮者,無非是財團的未來。目下,財團已形漸式微,料其頹勢已不可扭轉。余以為,北伐軍兵鋒正健,終將砥定中州。斯時,諸多廠礦商社,亦會落個籍沒充公的厄運,此乃想都不用想的結果。爾等何以自處?嗚呼哀哉!”倪小丹淚眼婆娑,哭泣道:“父帥不必過慮,孩兒一定不辱門庭。”韓彪信誓旦旦道:“請大帥放心,彪子俺一定舍力追隨二公子,將大人的德澤遺愛發揚光大。”
一陣劇烈咳嗽后,倪嗣沖喘著氣說:“尚存的八千萬資產,須臾妥善處置,余之子孫、妻妾、侄甥、親屬、舊部,皆可分得一份。唯汝兄道杰、堂兄道良,品行不端,須加防范。小丹吾兒當忍辱負重,自強不息,余九泉之下甚為慰矣。唉,想吾銜命效力國家數十年,讀圣賢書,尊孔孟道,今將西歸,豈敢愧對國人、蒙羞黃老?吾決計將大部財產,捐作津、皖兩地的慈善公益事業,爾等無須吝惜。這枕下有明細單子,就由虎頭雕跑絡妥辦為荷。”幾日后,倪嗣沖病逝,卒年五十七歲。
再說倪小丹和虎頭雕韓彪遵照倪故將軍的遺命,檢點完財團的所有股權票證、資金賬目、金銀珠寶以及重要的文檔卷宗,一并存進了英租界的渣打銀行。韓彪又按捐款的清單,將大筆的錢財捐給了天津的幾家社會慈善機構。接著,就收拾行裝,匆匆趕往安徽鳳陽縣蚌埠鎮。
這時,列車已駛離站臺,向南疾馳,穿行在廣袤的華北平原上。剛過滄州,韓彪就機警地感覺到,對面隔兩排座椅,有兩雙異樣的眼神不時地偷眼瞟他。韓彪斷定:自己被盯上了,便攥緊身旁的牛皮箱把手,另一只手摸著懷里的手槍。火車在不斷地晃動著,他壓低帽檐,佯裝入睡,內心卻默默關注著情勢的變化。
列車過了德州,又運行個把鐘頭,駛進濟南府火車站。車廂走道上來了許多旅客,一個頭頂藍花方巾、身穿紅花夾襖、懷里抱著一個幼兒、胳膊彎挎著一個破包袱的村婦往這邊擠來,她見韓彪腳邊有個空地,就索性站在了這兒。可能是疲于趕車的緣故吧,雖是寒冬臘月的季節,那婦人的額頭、臉頰卻冒著冷汗,眉毛、發梢上的霜霧已開始化成水珠往下滴淌。
“大嫂,你坐,抱孩子受累。”韓彪欲起身讓座。婦人瞅著韓彪的模樣,嚇得不敢正眼望他,低著頭說:“大兄弟,謝了,您坐,俺不累。”韓彪是個性情耿直、心地善良的爺們。婦人越這樣說,他越執拗謙讓。于是,他不由分說地伸出布滿青筋的鷹爪大手,將那婦人拽過來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兩人身形交錯時,韓彪“哎喲”一聲,疼得齜著牙道:“啥東西?戳了俺的手!”婦人一瞅包袱,連忙道歉:“呀,恐怕是俺包袱里納鞋底的木錐子尖戳著您啦!對不起哦,大兄弟。”韓彪擺手說:“不礙事,你坐吧,俺到車廂接口蹲一會。”
韓彪蹲在那里不久,便感到手臂越發疼痛了,抬手一看,上面的針眼四周已泛紫。韓彪突然悟到,那婦人有歹意:木錐尖有毒!他飛眼望去,只見她正遠遠地瞅著自己,分明是想等他倒下去。再看一眼那兩個男子,正眉目傳情。韓彪立即明白了,怪不得在天津捐款時,總覺得有人跟蹤自己。是什么人?他不得其解。若是在平常,這時他一定會沖上去痛擊這幾個歹人,可眼下自己身負使命,又是在人堆里,公開行兇恐有不妥,便按下了性子。毒液正通過血液向周身蔓延,他感到身上有些發冷,知道死神正向自己逼近。跟隨倪大帥歷練三年的韓彪,并非匹夫之輩、逞強之人,他迅速地閃進了廁所,伸出那鋼鉗般的大手,三下五除二擰斷了窗戶的鐵柵欄,拎起牛皮箱,縱身跳到路基崖下。
韓彪跌跌撞撞地鉆進了樹叢,張嘴深吸了幾口污血,掏出手帕捆扎好傷口。一抬頭,車上那兩男一女也尾隨跳下車,擋在他面前。韓彪冷笑一聲:“媽的,催命鬼!”抬手一槍,擊斃了一個。剩下的那兩個男女邊閃躲邊向他射擊,他機警地避過。一番槍戰后,那個男子眼見敵不過,只得落荒而逃。此時,那婦人的槍彈已經打光,腳上的布鞋也脫落掉。正欲掙脫逃離,韓彪奮力撲去,將她踢翻在地,張開右手的虎口,卡住她的脖頸道:“賤人,說,誰派你們來的?”那婦人緊閉雙眼,只求一死。韓彪道:“想死,便宜你了,爺要凌遲你個臭婊子。”說著掏出腰間的小匕首,向她腿上狠戳一刀,婦人大叫一聲疼暈過去。韓彪朝她臉上淬口唾沫:“癩皮狗,說!”一番刀劃肉剝,那婦人仍堅貞不屈。韓彪急了,又用匕首的刀尖一刀刀刺她的腳底心。婦人熬不住這番折磨和凌辱,禁不住哭泣道:“是……是倪大人指……指使的。”韓彪一聽這個名字,頓時全明白了:原來是倪道良想侵吞他二叔倪嗣沖的財產。韓彪咬著牙根,將全部怒火集中到這婦人身上說:“臭娘們,留你就是個害人精。”言罷,一掌劈碎了她的天靈蓋。接著,彎腰拎起了大皮箱,搖搖晃晃地向半山腰一處小木屋走去。
此時,天色將晚。落日的黃昏,景色美不勝收,有詩為證:崇山巍峨,樹搖風旋,橫臥欲東。看飛瀑瀉下,水珠四濺;小橋如虹,宛月初弓。路人拾閑,天造地設,遍山長滿十萬松。木屋小,在畫卷之外,風雨聲中。望煙霧迷蒙,似駱駝脊背三道峰。似農家小子,肌肉腱達;我觀此景,天下獨偶。疊嶂峻逸,連天撼地,妙對詩人太白公。覽泰山,疑流光迸射,炫耀山東。
韓彪踉踉蹌蹌走過一座小拱橋,來到山谷中的一座木屋門前。木屋是兩間連體的,外面那間已亮起松明子油燈。嘴唇蒼白、冷汗淋淋的韓彪攢著力叩打幾下木門。一個六旬模樣的老翁拉開門閂,老翁猛見韓彪那副瘆人的長相,驚嚇得后退半步。韓彪忙說:“大爺,您莫怕,俺是過路客,只討碗水喝就走。”老翁把他扶進屋來。韓彪問:“大爺,這是啥地方?”老翁說:“此處方圓百十里,都是泰山的地界,俺這地兒叫落鳳坡。”韓彪不無擔心地問:“您老怎么一個人住這半山腰里,野獸出沒咋辦?”老翁說:“兒子打獵去了,媳婦砍柴還沒到家。山里人有對付野獸的法子。”韓彪環顧四周說:“這地方真清靜,住在山上倒也自在。”老翁說:“老朽看你面滲虛汗,嘴唇暗紫,恐怕是中了毒,如不救治,一步也難走得。”老翁一邊說一邊查驗了韓彪的患處,說,“嗯,這毒性忒兇猛,是蝎子、蜈蚣、毒蛇的毒液合成配制的,幸虧傷口不深,不然毒液攻心,你早就氣血封喉、一命嗚呼了。”老翁說著,從懸掛在墻上的皮囊中拿出一個鼻煙壺大小的瓷瓶,擰開封塞,往傷口處倒了些粉末,包扎好后說:“山里人家中都備有解毒藥,妥了,你先歇一會,俺給你捎幾個玉黍面烙餅,你帶著路上吃。”
門外,一個聲音粗獷、略帶沙啞的女人的聲音飄過來:“爹,開開門,俺回來啦。”老翁拉開門閂。韓彪見是個黑瘦的小女人,趨前打聲招呼:“大嫂,您好!”女人斜睨一眼,問:“爹,他是誰,咋長得像個兇神惡煞?”老翁忙賠禮說:“先生莫怪,山里女人說話不中聽,她是俺家孩的媳婦。”
女人抱起那捆柴草,走到里間鍋灶前。隔著小木窗,一眼瞅見那只牛皮箱,頓時起了歹意。這時,一個瘸腿漢子哼著山村野調,肩頭扛的獵槍上還掛著一只大雁、兩只山兔,一步一顛走進來。女人悄聲埋怨道:“瘸子,咋才回來?嘻嘻,快來看,今兒財神爺顯靈了,你看那口皮箱,名貴貨,里頭肯定裝了不少金銀財寶。”瘸子偷偷瞅一眼韓彪,輕聲說:“小娘們,心又癢癢啦?不過,俺看這家伙的兇相,怕不是一般的販夫走卒,只怕咱斗不過他,反挨了棗胡子(子彈)。”女人眉頭一皺:“你個窩囊廢,包,大山里的豺狼虎豹都不怕,還怕他?”瘸子說:“瞅他那樣,可能是個把手(土匪),或是搬黑老(鴉片)的。俺看,還是別招惹他了。”女人說:“呸,到嘴的東西,不吃白不吃。老法子,等俺燉好大雁,用燒酒摻些曼陀羅花藥,醚昏后扔到山崖里,皮箱就歸咱啦。”瘸子一看韓彪的那副長相,心里直發怵。有道是:“青竹蛇張口,黃蜂尾上針,兩般皆如是,最毒婦人心。”女人見瘸子那個樣,狠瞪他一眼:“快去,把大雁洗凈剁好,俺先燒鍋做飯。”
一個時辰的工夫,兩盤烙饃、一壇燒酒、一盆雁肉,熱騰騰端上了小木桌。四人便吃喝開來。酒過三巡,桌上的酒肉被拾掇得精光。老翁進里屋的板床上歇息,韓彪趴在桌上,已鼾聲大作。女人試推了他兩下,見他已不省人事,便掏出麻繩,和瘸子一道將他繩捆索綁,扎了個結實。女人甩著酸麻的手腕說:“妥帖,就是醒了,也是俺砧板上的肉。死鬼,快把箱子打開,看看里面裝著啥好東西。”瘸子拎起皮箱說:“箱子忒沉,里面肯定裝了不少珠寶和大洋。”瘸子剛要擰開箱鎖,女人又攔住道:“別忙,俺們先把他扔到山崖下去,等回來燒炷高香,敬過了財神爺,再開箱也不晚。”
兩人一個抬肩,一個抱腳,就往山崖上走。行至半道,女人累得氣喘吁吁,厲聲罵道:“他娘的,這么重,差點閃了姑奶奶的腰。死鬼,吝費勁,不如就把他扔在這下面算了。”瘸子說:“太近嘍!若被人發覺,必受懷疑,還是扔下山崖為凈。”兩人又費一番力氣,終于將韓彪連拖帶拽弄到山崖旁。那女人一屁股癱在地上,抬腿踢了韓彪一腳:“冤家,累死老娘啦。”瘸子雙手合十道:“大兄弟,你別怨俺們。以后每逢忌日,俺都給你燒兩張紙錢。”
兩人抬起韓彪,準備將那具沉重的軀體拋下去。“住手!”突然,身后傳來一聲斷喝。月光下,一個穿皮衣、戴皮帽的人影正站在那女人的后面。女人驚悸萬分,嚇得心怦怦跳:“哎喲,俺的娘哪,嚇死了!你……你是人是鬼?”那人操著一口東北腔道:“我和這爺們一樣,都是過路人。狗娘養的,一對畜生,傍晚我就盯上你們了。竟敢在這荒郊野嶺,干殺人越貨的勾當。今晚若不宰了你們,還會禍害人!”兩夫妻磕頭如搗蒜,作揖求饒。那人說:“爬起來。我現在先不殺你們,把他抬回去,等醒了酒再聽處置。”
幾個人原路返回到木屋。此時,老翁已經醒來,他一見這個情形,頓時明白了七八分,劈頭蓋臉朝兒子的頭頂和肩膀擂了幾拳。又慌忙拿出一只小葫蘆,擰開蓋子,吸了一口濃液,噗地噴在韓彪的臉上。原來,這是醒酒的藥劑。少頃,韓彪醒了過來。老翁率子媳連忙作揖賠禮,韓彪也就不作糾纏,轉過身向恩人致謝。兩人互作一番介紹,韓彪才知道這人叫常昆,是從奉天來的皮貨商,在此地經銷皮貨,夜晚迷了路,不知不覺來到落鳳坡,才發現了這座木屋。他趕巧在木窗口看到那個女人正往酒壇里摻倒粉末異物的一幕,情知不妙,便靜心等待時機,終將那對男女一起拿獲。
夜深沉,老翁說:“三更天了,你倆將就睡吧,俺困勁過了,到山岡下練禪功去。”于是,韓彪和常昆就在里間的木板床上,頭腳相對,和衣而臥。那對夫妻也在外間歇息下來。兩個時辰后,東方泛起了魚肚白。老翁火急火燎地推門進來:“不好啦,有十幾匹快馬正往落鳳坡這邊來。”韓彪一骨碌坐起來:“媽的,是沖俺來的。你們莫怕,俺去對付。”說完掏出了駁殼槍。老翁說:“不行,餓虎難敵群狼,他們人多,都帶著刀槍斧棍,打起來保不準會吃虧。”常昆說道:“那就從后面下山。”老翁搖搖頭道:“落鳳坡自古只有一條道,后山是萬丈懸崖,無路可走。”瘸子突然想起了什么,忙說:“爹,您忘了,左坡能通到山下。”老翁說:“左坡下面都是野藤林,藤纏枝繞、荊棘叢生,哪來的路眼?”韓彪道:“沒關系,有兩把砍柴刀就妥。再說,馬隊追來,那些野藤就是天羅地網,正好是道屏障。”
事不宜遲,韓彪和常昆辭別老翁和女人,隨瘸子來到了野藤林。一番劈砍,兩個人攀藤附壁,終于逃出落鳳坡。接著,一路往南,于次日天黑時,來到微山湖東的棗莊車站,再搭車到蚌埠時,已是翌日清晨。
此刻,車站小廣場,寒風刺骨,正飄灑桃花般的柳絮瑩雪。
這次重回故地,韓彪不禁感慨萬千。幾年前,他在督軍府學認字時,曾習誦過《珠城志》,那書卷中開篇明義的一段文字,浮入了腦海:“泗濱浮罄,淮夷嬪珠,南北通衢,水陸樞紐。憑欄黃淮以鎖鑰北國,鎮畿江淮以威懾南土,拱徐寧而控鄭漢,牽宿滁而扼長江。堪稱南北通脈、東西匯集的樞機之城。”
韓彪伸手搭著常昆的肩頭問:“昆弟,以前可來過這?”常昆搓著掌心答:“小弟是奉天人,以前沒向南走這么遠。”韓彪又問:“安徽這地名,可聽說過?”常昆搜索記憶說:“小時候,讀過一些國史課本,知道安徽地處華東,明朝時是南直隸省屬地,順治時安徽、江蘇、上海統稱江南省,康熙六年單列建省,乾隆時設省府衙門于安慶,后來歸兩江總督署轄治。”韓彪笑著問:“哦,你知道安慶?”常昆道:“略知一二。安慶又稱宜城,是與上海、南京、武漢、重慶齊名的長江五虎城市。”韓彪點點頭:“嗯,安徽就是安慶、徽州的合稱。從乾隆朝到今天,安慶一直都是安徽的省城。不過,辛亥年后,蚌埠這個原來歸鳳陽道管轄的小漁村,因津浦鐵路貫通古淮河道,已成了水陸樞紐和商業云集的軍事重鎮,名副其實的珠城。這就是安慶雖為一省樞機,然實際省府功能卻在蚌埠的原因。民國二年,袁大總統委任倪嗣沖取代了柏文蔚,又設安徽省督軍公署在此。呶,你看,那幢火車站廣場西邊的洋樓,便是將軍府,韓某當年就是在那吃糧當兵,追隨倪督軍的。”
常昆驚慕道:“啊,韓兄原來是大帥身邊的紅人呀。您在督軍府高就,風光喔!”韓彪得意地說:“那是!督軍府乃一省之戎機,擁有五個混成旅,兩個常備旅、掌控了全國三成的新式陸軍,連北洋政府都得仰俺們的鼻息,看俺們的臉色。說句拽牌子話,那時候,韓某出將營、入官府,腳下都有風呢。”常昆問:“現在咋走下坡路了?”韓彪嘆氣道:“時勢易轉,唉!民國九年,虎頭雕隨大帥離開軍政界,寓居天津,那張文生、馬聯甲、王揖唐、吳炳湘先后做了省長、督軍,四年多哪,俺再沒回過蚌埠。”常昆感慨道:“現任督軍是誰?這次,你可要見他?”韓彪搖搖頭:“郝鵬,他是張宗昌的心腹。大帥活著時,就與張宗昌尿不到一個壺里。這次,俺沒打算去覲見他。”常昆疑惑道:“你來這兒是……”韓彪詭譎地一笑:“大帥有遺命,俺是執行人。”常昆撓撓后腦勺問:“彪哥,這會兒我們該去哪?嗨,這蚌埠呵,兄弟算是誤打誤撞陪您來了。也罷,既來之,則安之,正好瞅瞅南邊的皮貨行情。”韓彪說:“妥,這樣吧,哥哥先去陸軍醫院,重新包一下傷口,你先自個兒到‘第一泉澡堂’泡個熱水澡,回頭咱倆再去南營房、柳樹營和美孚洋行遛一圈,會幾個故友,喝幾盅燒酒,咱再來辦下頭的事。”常昆俏皮道:“嗯,這是您的老地盤呵,往后,常昆就跟在彪哥的后頭混了。”
兩人搭肩摟背,準備離去。
一輛乳白色老爺車,在他倆身邊戛然停下,從車里走出一個穿著時髦、容顏靚麗的女子,乍一看,宛如一道風景線,惹得兩個男人的眼球都發直了,正是:蛾兒冬襖,雪柳發髻,婀娜腰肢隨風搖,盈盈笑語耳畔飄。看美人頭上,裊裊紅幡,早化了霜藻。寶座雕車,溢香彌路;呢喃聲動,雪色流轉。更笑街景此刻,留住了瞬間。
那女子眼尖,一眼認出了韓彪:“哎呀,韓副官,怎么是你?”韓彪驚異道:“喔,這不是三小姐嗎?你咋也來蚌埠了?”隨即又對常昆介紹道,“這是常備二旅旅長、武威將軍劉梓的三表妹——梅妮,梅三小姐。”這姑娘果然是梅妮。俗話說,“女大十八變”,十二年彈指一揮間,如今的梅妮已出落得花容月貌、洋味十足。自從民國元年臨時政府解體后,梅家三姐妹便隨父親遠涉重洋旅居歐美,幾年后,全家才回到金陵定居。后來,梅妮曾來過蚌埠兩次,跟表哥到督軍府玩耍時認識了韓彪。三年前,梅家又遷居廣州,梅妮就一直住在南方。然而,生性好動、喜好挑戰和刺激性生活的她,在一個地方住久了就覺得乏味了,所以,這次她又孤身一人來到表哥家玩。
梅妮興沖沖地問:“韓副官,你是隨大帥來的嗎?”韓彪低聲道:“大帥已殯天,俺來是辦別的事。”三人正聊著,常昆忽然發覺,附件有幾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在晃動,便向韓彪遞了個眼色。韓彪也察覺到這個異情,小聲道:“他娘的,老子又被盯上了。”梅妮看到那些鬼頭鬼腦的人,火辣的脾氣油然而生,就想過去訓斥這些人。韓彪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示意不要招惹麻煩。梅妮伸手拉開車門,說:“上車,我送你們走。”韓彪忙說:“唉,咋能連累梅小姐呢?您先走,俺們會擺脫這幾個賊探子。”梅妮遲疑一下,剛要上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問:“你們住在哪兒?”韓彪思索一下說:“孝義街,操兵巷,謝家客棧。”說完,拽了一下常昆的胳膊肘,兩人迎著朔風,向西邊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