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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十二字箴言

  • 金陵密碼
  • 森木
  • 9983字
  • 2019-06-06 17:13:07

幾張八仙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美酒佳肴。眾人落座剛要開席,王槐匆匆跑進大廳,徑直走到羅世英跟前遞了一封信。馬糞紙信封上,收信人的名字是羅世英,落款是潘洪緘。羅世英一愣:公伯兄怎么知道我在伏莽山?哦,他是道行精深的大術士,對命理、預言、神算這套學問造詣極高,想必是料知了我今天的狀況?

羅世英沒有細想,徑顧拆開信函,捧讀在手:

羅世英敬啟者——伏莽山蔣總舵主煦璋先生暨麾下眾位豪士鈞鑒:

今者天地玄黃,山河洪荒。于內有青天白日、鐵錘鐮刀、五色條帶旗幡競相紛爭、大展其道;于外則有列強之敵、豺狼之師耽耽虎視、血口賁張。是故江山多舛,國運叵測矣。凡此種種,無一而論。伏莽山地處京畿要隘,進退涉險,亟當避鋒逆附,韜光養晦,始能自成獨勢矣。金剛哥老、梅花紅槍、六合紅燈皆我族百年遺祚之精血。今日幸聚,合當結義歃盟,共建太極會,方可中興黃老,以圖千秋。鑒此,冀當勵行“以農養山,以商育山,以兵保山”之方略!遠離匪行,以杜官府剿殺之悠悠口;秉持中立,以防異勢吞并之覬覦心。如此可自立圖強,存續江北,攪動乾坤。切切,專此布達。

徐州潘洪隱居士公伯道人謹致。

戊辰年六月九日。

羅世英讀罷,又將信函遞給蔣煦璋及眾人都傳閱了一遍。尉遲懋閱后道:“潘先生也是北宗全真教王重陽的門派弟子,與我師出同門,乃當世無雙的大隱居士,小道素來仰慕。這封信不啻神來之筆,正應了當下伏莽山的處境。元末,朱升曾向朱元璋建言,‘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與今日先生的方略似有異曲同工之妙,各位以為然否?”羅世英道:“國家動蕩,時局混沌。紅槍會和紅燈照本是師出義和拳的同門兄妹,而今若與哥老會攜手合創太極會,養山、育山、保山,三位一體,確是正途。唔,信里說管束匪行,保持獨立,說得太好了。”張仲甫對蔣煦璋說:“蔣公,潘先生千里修書,為伏莽山出謀劃策,可謂金玉良言,譬如當年孔明的隆中對,我們應視為鎮山箴言呀!”

朱得玉大大咧咧道:“要讓俺說,天馬行空,獨來獨往,那才叫好。大塊掃肉,大碗罍酒,多得勁呀!管他什么宣統小皇帝,一溜排的軍閥爺,還有那蹲在金陵城里的草字頭的委員長,誰管得了咱?嗨,俺說漏了,俺聽一個人管,聽羅大哥管,嘻嘻。”朱得玉說者無心,這邊,蔣煦璋聽者有意,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神情。朱得玉那邊一挑頭,韓彪、常昆、王槐也跟著湊起了熱鬧。尉遲懋見火候已到,便因勢利導攤開了想法:“各位兄弟,今逢伏莽山大喜。依小道看,不如就擇這個吉日,咱們哥老會、紅槍會、紅燈照合并一起,豎起江北太極總會的大旗,推舉出總會長,兄弟們結義金蘭,共襄盛舉。”

哈福奎聽說要推舉總會長,一拍大腿站起來道:“推啥推?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蔣總舵主坐這位子,名正言順嘛!”這一炮又響又準,整個大廳立時鴉雀無聲了。但此言既出,雖無人反駁,但也沒有人附和,這種焦灼難挨的滋味讓坐在宴席主位的蔣煦璋如坐針氈,渾身不自在。他很慍怒,也很失落,伏莽山的基業是自己一手所創的,但現在瞧這幫人的架勢,分明心中不服自己。唉,花開花落兩由之,也罷,自己病懨懨的,已力不從心,也落伍了,而今的形勢同以前相較,顯然不可同日而語。這羅世英,宅心仁厚,又是將門之子,看大伙對他眾星拱月一般,若我慧眼識英雄,親自出面做個順水人情,保他為山寨之主,倒是不錯的抉擇,只要這幫虎狼兄弟善待于我,又何樂而不為呢?想到這里,他的心緒頓時平靜了許多。此時,另有兩個人在私底下也各自懷起了心事,一個是湯岳,雖然他是被迫與伏莽山為伍的,但正牌名將的驕矜,讓他對這個位子不屑一顧,骨子里也沒把這群草莽瞧上眼。另一個是曾仕成,他自以為自己昔日尊貴的身份與地位無人能及,所以就希望這個位子由自己來坐,坐不坐是另一回事,他需要受到敬重。

馬騰似乎猜出了義父的心事,首先開了一炮:“讓阿拉說,論年紀、資歷、財勢,曾老板當總會長,才是名至實歸。”曾仕成一聽,故作謙遜道:“騰兒妄談,曾某是誰?潛逃犯,不可為之。”白鳳仙掐著腰道:“咋不行?義父是上海大老板,您領這個頭,那是伏莽山的福分呢!”韓彪道:“俺們擁戴曾老板當家也不是不妥,但俺虎頭雕認為,當總會長必須處事公允、文韜武略,還得體力旺盛。所以,韓某覺得,羅大哥擔此重任,那才是眾望所歸哩!”

羅世英見韓彪將自己抬了出來,連忙擺手道:“各位,請容世英說兩句。羅某雖出身將門,但十多年來浪跡江湖,身無所長,就是如今,也只是一個小生意人,與張先生、曾老板的名望和事業相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沒法相提并論。若論開山之功,也不能與蔣總舵主、哈會長和九師姐比肩。世英自知,世英威不足文長官,才不及小伯溫、許教授,技不如虎頭雕、神槍手、草上飛、黑蟬頭和小藍玉,是故這賽秦瓊的名號,實是浪得虛名。世英惶恐,世英有何德何能,做這個總會長?”

哈福奎粗聲大氣道:“嗨,老哈真是空有混世魔王的名號啦!當年,那程咬金跟的可是秦二哥喲!好,好,老哈收回剛才的話,改擁羅老板當總會長。”羅世英愈加堅辭不受了,連連擺手道:“各位的美意,世英心領了,此議確實不妥。各位試想,家父現是南京的部長,正與草莽勢同水火,倘若世英落草山林,必陷家父于不孝的兩難之境,屆時如何轉圜?而若世英大隱隱于市,藏匿在市井人后,兄弟們將來與官府周旋博弈時,我還可暗通款曲,豈不美哉?所以……”哈福奎急了:“咋的了?你是瞧不上俺,還是不愿跟俺們這些粗野山人一個鍋里煮飯吃?哦,你莫非是想給自個兒留條后路。要不是上次你火燒了梅花塢,與哈某擊掌為誓,哈某還不會上這伏莽山呢,如今你倒好,把咱老哈誆來,自己倒推三阻四的,真憋氣。”

一直未說話的尉遲懋這時開腔了:“各位,伏莽山自蔣公開山伊始,歷十年之功,方有兄弟們今日的風云際會,此乃時勢和上天所定。何謂太極會呢?小道以為,那是一份基業。為一千八百名兄弟姐妹的前途計,為蒼莽大地、朗朗乾坤重現計,再造伏莽玄黃的領頭雁唯有羅世兄可居之。小道以為,世兄自出道以來,人在江湖,心系蒼生,絕非貪圖權勢、茍求富貴之人。營救張先生、火燒梅花塢、力挺黃逸民、搶運藏窖金、解救紅燈照、大戰文長官,都盡顯了文治武功之力,宅心仁厚之德。所以,今天若羅世兄做總會長,小道敢斷言,必是伏莽山之大幸。”

這時,蔣煦璋輕咳兩聲,說道:“諸位所言,正合我意。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世英賢弟英明神武,理應本‘雖千萬人,吾往矣’之氣慨,當仁不讓!”這席話說完,大廳里鴉雀無聲了。羅世英沉吟許久,才緩緩抬起頭,見大家都望著他,終于定下了心智,說道:“既如此,世英就勉為其難了。不過,我有一個說辭,太極會成立后,總舵主的名號就與理不附了,我提議,尊奉蔣先生為伏莽公,仍為山上的精神領袖,百年之后,冀當塑銅像永久恭拜,各位認為如何?”大家都表示贊同。羅世英又接著說:“為免于連累家父,即日起,羅某于內仍叫羅世英;對外,則改稱羅文虎。再者,關于兄弟們結拜排序寫譜之事,世英以為,不應以地位和身份為先后,而須以年齡長幼為序,這個規則,永不違背。”

眾人聽罷,都紛紛點頭。

尉遲懋見大事已定,當即安排擺香設案,準備行結拜之禮。又將早已手繪好的一幅圖案展示在眾人面前,解釋道:“本會的會旗,是太極八卦旗。中間是陰陽魚,白為陽,黑為陰。四周是八卦圖,即乾天、坤地、震雷、巽風、坎水、離火、艮山、兌澤,為神通廣大、震懾邪惡之意。”接著,他又當場揮毫,在文冊上錄下一串名字:蔣煦璋、張仲甫、潘公伯、曾仕成、湯岳、羅世英、哈福奎、尉遲懋、梅妮、許崇新、韓彪、常昆、王槐、黎霆、朱得玉、白鳳仙、馬騰、胡燕秋,共計十八人。寫畢,解釋道:“本冊名單,先書下各位的名諱,也把潘先生錄上,待他日后上山,或另有弟兄加入,再制作金蘭譜,正式行結拜大禮。”

羅世英點頭稱是,說道:“張先生和湯將軍都不可久留,亟待下山去。我也要帶常昆悄悄回趟家,安排一下商號里的事。這次結拜儀式只好從簡了。現在,香案已擺置好,請兄弟們齊聚案前,我們祭拜天地,結盟起誓。”

眾兄弟各擎一碗酒,蔣煦璋和羅世英在前,其他人分成兩排,跪在香案前。蔣煦璋高聲朗誦他即席親撰的誓詞:“我等,伏莽兄弟,感念蒼天神明之眷顧,今日于此金剛臺結拜,契若金蘭。尊黃老道學,奉文王易理,運太極之法,扶危濟困,開太平,行仁道……”下面的弟兄齊聲高呼:“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唯愿同年同月同日死,若違誓言,神人共戮。戊辰年(民國十七年)六月十六日。”

結拜禮畢,開始舉行酒宴。

此時,號炮齊鳴,太極會一千八百名兄弟姐妹與山同慶,海吃猛喝開來。酒過半巡,羅世英把蔣煦璋和尉遲懋請到后廳道:“世英想先陪張、湯二位兄臺回趟南京,山上的事,就有勞蔣公和尉遲賢弟費心料理了。臨走前,世英還有一些話說,公伯兄‘以農養山、以商育山、以兵保山’的十二字箴言,鞭辟入里,涵蓋機籌,此乃我輩生存揚威的制勝之寶。張、曾二位先生已決意慷慨解囊,拿出一些錢財資助我們,此外,窖金里的錢財,略可動用些許,我們買田置地,發展實業。尋常時,兄弟們農耕經商;戰時節,亦可自衛圖強。如此,不管風吹浪打,皆能立于不敗之地!”

兩個人聽罷,一起點頭。酒宴結束后,羅世英就和張仲甫、湯岳、梅妮、常昆、黎霆下山了。其他兄弟一直把他們送到青龍門口,才依依惜別。

湯岳回到山下的臨時指揮所后,沒敢向人透露他在山上結拜的事,只借故說他被抓到金剛臺后僥幸沒染上瘧疾,趁亂逃脫了。在聽取了傷亡情況的匯報后,他趁機下令終止剿匪行動,讓參謀長和各團團長集合部隊,撤往滁縣城關鎮駐扎待命。他本人則帶著一個副官、兩個衛士,騎馬趕回南京復命。

他是傍晚入的中華門。半年前,他率部從上海開往蚌埠時,曾在南京短暫逗留過。那時,南京百廢待興,如今再來到這里,眼前都是熱氣騰騰的工地。也難怪,這里畢竟是首都,而北伐戰爭告罄已預示了一個大規模建設時期的到來。湯岳邊走邊看,覺得特別新鮮。“文長官,您回來了?”一輛雪鐵龍轎車停在他身邊,車窗口,唐牧之探出頭向他打招呼。湯岳低頭一瞅,勒住馬韁譏笑道:“哦,是唐隊長!哼,還是你的腿長,比湯某撒丫子麻溜得還快。”唐牧之尷尬一笑,走下車道:“湯旅長是來京復命的吧?不忙,讓副官把馬牽到旅館去,唐某請您吃頓飯,為您洗塵噢。”湯岳干笑一聲,跳下馬,鉆進了唐牧之的車里。

雞鵝巷對面,一家小飯館的雅間內,唐牧之點了一桌豐盛的酒菜,滿臉堆笑地先為湯岳斟上一杯酒道:“勝敗兵家常事,是瘴氣救了伏莽山。不過,匪徒也損失不小,算打個平手吧!所以將軍不必自責。這個剿匪報告不算難寫。唔,今天不管戰場上的那些煩心事,我們只喝酒、聊聊天。將軍,請!”湯岳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又夾塊紅燒肉放在嘴里大嚼起來,吞咽后說:“聽說唐隊長是名門望族,令尊又與高層多有交往,可否透露一下?北伐完成后,上頭對軍隊有何打算?”唐牧之呷了一口酒,故弄玄虛道:“這個嘛,唐某略有耳聞。好像要成立陸海空軍總司令部,設立軍政部、訓練總監部、參謀本部、編遣委員會、參軍處和后方勤務部,還要成立行營和綏靖公署。眼下呢,國力難以支撐龐大的軍費重負,亟待縮編,以防禍生肋腋。有消息說,準備實行大編遣,將全國軍隊編組成二十六個路軍。”湯岳道:“哦,但不知,我的部隊將來……”唐牧之笑道:“依我看,馮大炮、閻老西、李猴子他們未必甘心臣服,他們都是些自命不凡的藩王。另外,赤匪這些年風生水起,四處暴動,禍亂猖獗,搞什么階級革命,他們的目的就是想顛覆國民政府。所以,未來還有仗要打。但不知文長官對跨馬征戰有興趣呢,還是想綏靖地方,做一方的小諸侯?”

湯岳微微一笑:“為將者身不由己,湯某哪能自行選擇?”唐牧之道:“上前線風險大,但爬得快;據守一方,油水足,也安逸多了。依我看,將軍曾是北伐軍的開路先鋒,那是天之驕子嘛。如今,貴部駐防蚌埠,又移師江北滁縣,堪稱京師的禁衛軍哩!您若想長久留在那里,兄弟愿意幫您疏通一下門路。不過,我聽說顧祝同主政的江蘇省政府想擴編衛戍部隊,您跟何部長關系不錯,如能走他的關系,將貴部調往鎮江,那油水更少不了。”湯岳道:“唔,這次湯某在江北丟了臉,若能移師鎮江,當然求之不得!哦,對了,唐隊長是否聽說過湯某在上海的一件破事?”唐牧之佯作不知,問道:“上海的事?啥事?”湯岳道:“嗨,你是首都警備司令部行動隊隊長,居然也消息閉塞呀!唉,就是那個什么傳聞,說我收了傅筱庵的十萬銀圓的事。哎呀,真是冤枉啊!這都是伏莽山小妖道尉遲懋使的反間計。唐隊長,你不是撿到了一封信件嗎?我要對你申明,那是偽造的,你可要給湯某做證喲。”唐牧之狡黠地一笑:“信件?有這事嗎?哦,好像有這么點印象。不過,我當時就覺著難以置信,一把火給燒了。哼,小妖道耍這套雕蟲小技中傷前敵指揮官,我能信嗎?我若相信,除非腦袋讓驢踢了。算了,清者自清,文長官不必為這事煩惱。不過呢,眾口悠悠,舌尖下唾沫星也能淹死人,自古官場皆陷阱,就看您的豁達和機遇了,小心為妙。”

這時,羅世英一行也悄悄回到了羅氏商號。

剛一落座,羅世英便說:“此次回京,我有個大計劃。時下,山上供養了一千八百多號人,吃穿住用都是大問題。平時,兄弟們化劍為梨,變兵為農,開荒種地,自給自足,倒也能養活自己,還能賣點稻米雜糧、農林牧漁,賺些兒錢。可如果基業擴大,兵多將廣,就捉襟見肘了。所以,咱們必須未雨綢繆,除了解決吃的,還得戮力發展經濟實力。我考慮,將羅氏商號我個人資產全部信托給太極會,并改建為‘大江公司’,以后,這就是伏莽山的副業,于政府來講呢,也算是合法的商戶了。當然,股東嘛,除了羅氏商號、太極會外,還可吸收其他合作者入股。太極會首先是新公司幕后的大東家,臺面股東代表,我想酌邀常昆擔任。這樣做是為了讓大江公司能夠自主經營,且在形式上又與我及太極會脫鉤,沒有任何的瓜葛,才比較安全。至于公司總經理的人選,我想,就讓常昆來做,甚為合適。”

張仲甫道:“好!既然要成立會屬大江公司,我也出一分子,做個二股東。”羅世英高興道:“先生是太極會二哥,有張兄幫襯,世英鳴謝之至。然而‘張廣興’號和‘金陵公司’發展到今天十分不易,傾注了您的幾十年心血,不能因為您現在是伏莽山二哥,咱就公私不分了。我有言在先,投資歸投資,入股就是入股,咱們得按生意場上的規矩,蝕本和賺錢,該咋辦就咋辦。”

張仲甫笑道:“行,生意歸生意,兄弟歸兄弟。世英,哦,總會長,臨來的路上我想了一下,還可以把米廠、紗廠、貿易、船運搞起來。伏莽山名下有良田、山林、水域逾千畝,還有農林牧漁棉這些種植、養殖和加工業,可謂得天獨厚的優勢明顯。另外我還想,既然我們占山為王,光有農商業還不行,還得有一支裝備精良的自衛軍,這就需要有大量的槍支彈藥。如果路子通墊得好,倒騰一些軍火買賣,就既能賺錢,也能武裝自己。”羅世英樂道:“哎嗬,甫公不愧是做大生意的,一出手都是大手筆。好,常經理,回頭你搞一個詳細的計劃,咱們向滁縣公署及南京實業局申領執照。”

羅世英和梅妮回到頤和路各自家里的時候,城里已是萬家燈火。

這幾天,羅少臻正忙于在全國建立新的警政制度這檔事,所以當他回到五十八號公館時,羅世英已睡下了。保姆小芹稟告說,少爺回來了,羅少臻一愣,把公文包遞給她,快步來到二樓臥房。羅世英睡覺時很警覺,推門聲把他驚醒了。父親的身影和氣息他是熟悉的,伸手撳開了臺燈,揉著惺忪的睡眼,道:“大,您回來啦?”羅少臻本來對兒子的失蹤是很生氣的,但一見他黑瘦的面孔后,不免動了惻隱之心,坐在床邊慈愛地問:“文虎,你這陣子跑哪去了?”羅世英道:“到六合進了些藥材,遇上點事,回來晚了。”羅少臻道:“六合?前兩天,那里正鬧剿匪,莫非你受阻了。”羅世英點點頭。父親見天色已晚,說道:“休息吧!”隨后關上房門,輕輕地走了。

翌日清晨,羅少臻一大早便出門去了內政部機關。他進入部長辦公室不久,南京市警察局楊局長便讓秘書抄送來一份關于六合山剿匪的報告。大約十點鐘的時候,湯岳和唐牧之也聯名呈送來一份伏莽山的戰事總結。這份總結材料是唐牧之親自送來的。

“羅伯伯,材料送來了,請您批閱。”唐牧之謙卑道。羅少臻先把材料放在一邊,問道:“阿璜,你父親還好吧?怎么還住在鎮江呀?頤和路的小樓不是已經還給你家了嗎?”唐牧之道:“嗨,老爺子上了歲數,在老家住慣了。這南京城呢,到處在大興土木,灰蒙蒙、亂糟糟的,所以,他暫時還不想搬過來住。”兩人又寒暄幾句,唐牧之見羅部長桌案上堆滿了公文,好像公務十分繁忙,就欲言又止了。羅少臻見他神色怪異,問道:“阿璜,你還有事嗎?”唐牧之定了定神,關上房門道:“羅伯伯,小侄有個情況,想向您匯報一下。”羅少臻站起身說:“什么情況?你說!”唐牧之道:“是這樣的,此次在對六合山和伏莽山征剿時,我們發現,在匪首的圈子里有文虎的身影。”羅少臻一驚:“所言非虛?”唐牧之道:“千真萬確!”

羅少臻愣了一下,說道:“文虎這孩子,信馬由韁慣了。唉,養不教,父之過。阿璜,此事還有誰知道?”唐牧之道:“知道的人不少,但真正知道他的人不多。小侄估計,到目前為止,可能只有我一個人清楚他的身份。”羅少臻搓著手心道:“嗯,阿璜,此事不可再聲張,堂堂內政部部長之子,竟與匪為伍,若傳揚出去,伯伯是難辭其咎的。”唐牧之信誓旦旦道:“羅伯伯,您放心,小侄知道孰輕孰重。”

這一整天,羅少臻都心事重重,所以晚上下班時也比往常回來得早了點。一到家里,他就把兒子叫到了書房,父子倆便促膝談起話來。羅少臻問:“文虎,有人密報,說你與伏莽山匪首蔣煦璋、哈福奎、白鳳仙有往來,可有此事?”羅世英點點頭。羅少臻見兒子未加隱瞞,照實承認了,心涼了半截,抖著手道:“你知道嗎?他們是什么人?是草寇匪梟,都是上了政府通緝名冊的。你、你是何人?是名將之后。本來過得很安逸,前途無量,如今和這伙人攪在一起,豈非自毀前程?”羅世英道:“大,他們是通緝犯不假,但也是兒子的朋友。這十幾年間,兒子浪跡江湖,吃的是百家飯,穿的是百家衣,講的就是個‘義’字。大,如今這世道,官與匪有何區別呢?還不就是一個‘權’字?就說那些軍閥吧,本來都是梟雄,只不過有錢有勢,搖身一變合法化了,就成了冠冕堂皇的官員、官軍,其實,都是道貌岸然的大土匪。”

羅少臻愈加生氣了:“嗬,你還有一套套的歪理呢,我看你是中瓦崗寨和水泊梁山的毒太深了。你怎么就不學好呢?你要知道,倘若在江湖上鬼混,隱形于山澤,做個蠅營狗茍的草莽之人,就是自毀前程。文虎呀,我們老羅家是三代單傳,大還指望你光宗耀祖呢!”羅世英沒有因為父親的奚落而垂頭喪氣,反而謙恭地給父親捧上了一杯熱茶道:“大,您先消消氣。古語說,吉人自有天相,或許兒子并不是您所期望的那樣,但兒子確信要走一條自己認準的路。兒子不能靠您的庇護和提攜涉足官場、光宗耀祖。再者,伏莽山的人也不能算是土匪,這都是官方的欲加之罪。當然,您老放心,兒子一定會領著這些兄弟走正道。”

羅少臻疑問道:“正道?哼,你算老幾?有啥資格說這話?”羅世英道:“大,實不相瞞,兒子現在是伏莽山太極會的總會長,這次回來就是向您老人家辭別的。可能、可能一時半會兒不能在家伺候您了。”久歷風雨的羅少臻聽完這段話,反倒沉靜了,半晌才說:“唔,看來我不該隔著門縫看人。唉,文虎,你已長大成人了,人各有志,大就不多說了。但是你要明白,為了你,大寧可舍棄一切榮華富貴。不過,我希望你對當下的決定永不反悔。”羅世英聽到父親的話,不覺黯然神傷,哽咽道:“大,兒子保證不殺人越貨、欺男霸女,而讓他們自食其力、替天行道。其實,我這次回來本是想擴大公司,做合法的生意……”羅少臻一聽覺得挺新鮮,接過話道:“還有,不光不能違法亂紀,與政府為敵,最重要的是不要沾上共產黨的邊,那可是‘殺無赦’之重罪。”羅世英道:“大,請您相信兒子明辨是非的能力,我會讓自己的所作所為,對得起天地良心,這是兒子為人立世的底線。”

羅少臻道:“嗯,上山后你需多加珍重,我也會盡量不以官方的角度,為難你們太極會。”羅世英道:“還有一件事,我現在的名字已叫羅文虎了,就是不想牽涉和為難到您。當然,將來如果您有所為難了,也盡可公事公辦。”羅少臻擺擺手說:“文虎,你走之前,我也有個要求。”羅世英攥著父親的手說:“大,您說。”羅少臻道:“我想給你物色一門親事,你娘已不在了,你必須在南京娶個妻眷再走。”

羅世英一愣:“這……”

這兩天,圍繞大江公司選址的問題,大家各執己見、眾說紛紜。常昆主張選在成賢街,梅妮青睞老商業街區水西門的三山街,到了張仲甫這里,他說成賢街體量小了,三山街也無發展前途,但在三山街的北端,一個新興商業圈雛形正在形成,這就是“新街口”。雖然現在那里只有一些舊街店、小水塘,可由于此地是規劃中的中山東路、中正路、漢中路與中山路交匯點,故將來必成旺勢。張仲甫還說,他最近從市政當局獲得消息:國貨銀行、交通銀行、興業銀行、中央商場、大華和新都大戲院以及福昌飯店等商家都或已進駐,或將在此開工建設。羅世英聽完大家的討論,認為張仲甫獨具慧眼,更勝一籌。于是,他們便決定,買下三山街北端一幢青磚灰瓦的臨街老樓,先掛起籌備處的招牌,俟將來生意做大后,再翻建成新樓。

這天,大江公司正敲鑼打鼓、燃放鞭炮,舉行開張儀式。攢動的人群中,大門口處走來一個身穿褐色長衫、頭戴黑色禮帽的青年男子。那人走到羅世英跟前,雙手抱拳,笑瞇瞇道:“羅老板,恭喜開張啦!”羅世英仔細一瞅,欣喜道:“啊,魏純,是你?”說著,把他引進里間,“你什么時候從法國回來的?”魏純坐下后,道:“剛回來不久。”羅世英問:“在那邊過得咋樣?”

魏純道:“在法國待了半年,后來又去蘇聯,在伏龍芝軍事學院學了一年軍事,上個月底剛回到上海。”羅世英道:“嗬,那你可喝了不少洋墨水。這次到南京是……”魏純悄聲道:“黃逸民走后,一位姓吳的同志接替了他的工作,不久他也犧牲了。今年春上,沈津川同志被派到南京,第三次恢復黨組織。五天前的晚上,他們在浦口江邊蘆葦蕩秘密舉行市二次黨代會時,因團市委的叛徒出賣,會議突遭破壞,沈書記第二天在雨花臺被敵人殺害了。羅老板,南京的白色恐怖,甚于全國其他城市,但這兒是敵人的中心堡壘,我黨一刻都不能棄戰。”

羅世英點點頭:“你是新來的負責人?”魏純道:“羅老板,你不是我們組織成員,按我們的紀律,我不便多說。但你幫過我們,算是蘇麗文、黃逸民和我最信賴的江湖朋友,對你這位朋友,我不妨略說一二。這次,我們又來了一位新書記,我和他是一道來的,目前除了他,沒人知道我的身份。不過,今后一線的工作,我一概不參與。”羅世英道:“那你……”魏純說:“我另有使命。羅老板,我黨臨時中央制定了新的進攻路線。說實話,對這個路線,我有保留意見。我認為,我們要在廣大的農村和白區沉淀下來,做長期艱苦工作,不能畢其功于一役。這之后,中央軍委一位負責同志親自指示我,不參加第一線戰斗,而以江蘇省委江南特派員的身份,負責南京和江淮地區的秘密工作。”

羅世英道:“嗯,都說你們共產黨剛柔相濟,善打太極,看來果然如此。你有個公開的社會職業做掩護嗎?”魏純道:“小嵐和張世叔想讓我到他們家的公司做事,我呢,卻想當個教書先生。”羅世英高興道:“那好呀,憑你滿肚的學問,我看,就到金陵大學教書,將來再做個教授,蠻好。”魏純搖搖頭道:“羅老板,你忘了,金陵慘案時,我頭上的這個通緝犯的罪名還沒摘除呢,公開露面,不妥。”

羅世英笑了:“嗨,我倒忘了這茬,你想到哪兒做事?”魏純笑道:“現在,我該改口尊稱你為總會長了。文虎兄,你的事,世叔都跟我說了,怎么樣?我上伏莽山,到你的一畝三分地去,愿否收留?”

羅世英未加猶豫,爽快地答應道:“大秀才,瞧你說的,我歡迎之至啊。現在,山上已有近兩千號人了,可大多都是睜眼瞎子、大老粗,更別提什么軍事訓練了。你是有大學問的人,又上過蘇聯軍校,文武雙全,能屈尊來我這,那是太極會燒了高香呵。你放心,到了山上,除我之外,絕不會再有人知道你的底細和來路,我一定讓你英雄有用武之地。不過,有件事我也得申明在先,你知道的,我曾幫助過你們共產黨的黃逸民。當然,那是我受朋友之托,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今天呀,咱哥倆有言在先,你盡可去做你的事,我絕不會干涉。但山上的事,操之在我,你可不能蠱惑人心,在我的山頭上搞赤色宣傳哦。”

魏純輕輕地笑道:“羅兄呵,我看,你是過于敏感了。”

羅世英又道:“太極會的事,仲甫兄都對你說了?”魏純點點頭說:“將太極會定位為社團法人、民間組織,是一著高棋。以經商、務農的合法形式,把打家劫舍的土匪和黑道勢力用合法手段重新集結起來,由黑轉白,至少算取得了半合法地位。即便占山為王,擴地盤、抓武裝,那也是為了自衛。這比當年的水泊梁山高明多了,倘若官府不承認,你就是打著替天行道的旗號也沒用。不過,你們采取中立態度,雖然無可挑剔,然,時勢面前,亦恐將身不由己。以后的許多事,都不是自己能夠左右的,這一點,總會長須臾心中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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