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亂世浮圖
宣統三年,秋冬時節,南方已漸趨蕭瑟了。
老輩們說的南方,多是以淮河為線,而非特指長江。因為就劃江而言,它更像是一個政治名詞和軍事術語。不是嗎?前不久,倚江而立的兩座大都邑,武昌剛爆發首義,緊隨其后的是,江寧也發生了兵變。
那些天,天公始終不作美,古都金陵城已被來自北方的冷風凍雨持續地襲罩著。雖說自然氣候乖舛,但突然響起的槍炮聲,還是打破了素日的沉悶。接著,紛擾的流言和多家報章都眾口一詞道:駐守江寧府的實力派將領、大清新軍第九鎮統制羅少臻,興兵反叛朝廷——起義了。
數日后的黃昏,一輛裝載著小轎篷的單騎雙輪小馬車,旋動著木轱轆,吱呀呀地駛上了下關碼頭。小馬車的車頭上,那個趕車的馬夫是一個粗壯的北方壯漢。轎里蜷坐的是一個頭盤高髻、容貌清秀的白皙婦人。而躺在她身旁熟睡的半大男孩,長臉、消瘦,穿著一件童馬褂,戴一頂瓜皮小棉帽,是個腦后還梳條小辮兒的稚嫩少年。
輪渡出口處,一輛歐式米黃色轎車已停候多時。一個腰挎軍刀的小軍官見小馬車駛上來,對車里的長官恭敬道:“總司令,您看,可是太太和少爺到了?”“嗯,是他們。”車里的那個長官,正是新任江浙聯軍總司令羅少臻。婦人一見夫君,禁不住淚眼婆娑,掏出手絹不停地擦拭著潮熱的眼水:“老爺,俺娘兒倆由徐州娘家來金陵,走了七百多里地,就怕你焦急,緊趕慢趕,還是走了五天的路。”旁邊少年見著父親,因久別生隙,就躲在母親身后,咬著食指,傻愣愣地斜眼瞅著那男人,不敢靠前。羅少臻指著男孩,操著粵語問太太:“這是文虎嗎?啊,我的兒,快過來,讓老竇抱抱。”說完,彎腰抱起兒子,喜愛地摩挲著他的后腦勺。男孩怯生生地望著母親,低聲問:“娘,啥是老竇?”
羅太太道:“你父親是廣東人,南粵那邊管父親叫‘老竇’。”男孩道:“老竇?咦唏!娘,咋恁別扭哩!叫‘俺大’可管?”羅太太破涕為笑:“老爺,孩子自小在北方長大,往后就讓他按俺娘家那邊的規矩,叫你‘大大’吧。”“哈哈,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呀。啊,我忘記了,我羅少臻的兒子是個小侉子。文虎,覺得拗口,你就叫‘大’吧。”一家三口坐上車后,羅少臻道:“總算安心了。一說造反呀,我甚為顧慮,恐殃及你們。幸虧文蔚慮事周到,讓同盟會北方分會的人把你們接來,我才消除了后顧之憂。”
轎車東繞西轉,駛進一片高級住宅區,在一幢小洋樓前停下。羅少臻指著五十八號門牌,道:“這是臨時政府分給我的房子。”文虎一溜身,從車里鉆出來,歡喜得亂蹦亂跳。這片住宅便是剛建成不久的頤和路公館區。區內坐落著一幢幢鱗次櫛比、錯落有致的歐派小黃樓,老虎窗、翹角屋檐、大露臺深具時代之韻,那風格和氣派更是首開時尚新河。僻靜幽雅的道路兩側,是剛移栽過來的一株株法梧,將林蔭留在了陽光下。每幢小樓都有兩扇黑漆大鐵門,院內種植著蒼勁挺拔的雪松。高聳的獨戶院墻下,藤蘿疊蔓的墻角邊,盛開著鮮艷的迥色梅花。
幾日后,便是宣統四年陽歷新年。這天,革命黨人在原兩江總督署的舊址,舉行了新政府隆重的成立典禮,剛從海外旅居回到金陵的孫文博士,被推選為臨時大總統。新政府同時頒布法令:改大清紀年為民國元年,江寧府改稱南京,定為“博愛之都”的民國首都。
傍晚,羅少臻回到公館,一見著太太就說:“今天,得新任參謀總長、陸軍總長黃克強提名,孫大總統頒發委任狀,我被擢任為南京衛戍總督。”太太道:“喲呀,老爺是大清軍官哪,這起義了,還能受重用嗎?”羅少臻點點頭:“嗯!除我之外,新政府還延攬了不少立憲派和舊官僚入閣,民國新政府成了聯合政府啦。另,大總統念及少臻起義有功,還特別獎掖了我一百萬元公債。唉,時逢國家用人之際,官,可做;錢,卻讓我躊躇。”太太問:“老爺,這是為啥?”羅少臻道:“革命黨十數年來東挪西措,不易啊!就說現在,新政府急缺的還是錢呀。”太太道:“你想咋著?”“我已想過了,唯堅辭不受,就挹留兩萬元做開辦《民立報》之用,其余皆悉數奉繳國庫。”正在一旁玩耍的文虎頭一回見到父親的豪情,幼小的心靈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春播的時候,南京開始實行戶籍登記制度。調查人員核實完了信息,不久就分批發下了新戶籍卡(證)。文虎端詳著自己的那張小紙卡,不久前,他在照相館里拍攝的那張黑白小相片,便粘貼在右上角,下面則是登記機關“首都警察廳戶籍所”加蓋的騎縫火漆鮮紅印章,印章下方填發的日期是“民國元年三月十日”。卡片的內容如下——
姓名:羅世英;
別名:羅文虎;
性別:男;
生辰:光緒廿六年(一九〇〇年)農歷九月六日;
本籍:廣東省;
寄籍:徐州府;
現籍:南京市鼓樓區頤和路公館區五十八號;
學校:金陵大學附屬中學初中部;
父親:羅少臻;
職業:南京衛戍總督;
母親:李氏;
職業:內眷﹨無業。
這張紙片就算是羅世英的身份戶籍卡了。不久,他又重新入學。他就讀的新學校是位于干河沿的金陵大學附屬中學——金陵中學。可巧的是,在該校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這屆初中部同學的名冊里,與羅世英并列的,還有司馬烈、蘇麗文、唐牧之、梅妮幾個名字。緣分是命運之媒,沒人能想到這五個新貴族子女,不但是同學,還是鄰居呢,且在后來除蘇麗文成了富有傳奇色彩的革命者外,其他幾人竟然都是金蘭譜的在冊人員。從這種多重的人物關系來看,臨時政府僅存續九十天,其后,這些孩子也隨著父輩們的命運變化,勞燕分飛、各奔東西。若從那冊金蘭譜里赫然列出的名單以及后來蘇麗文策反羅世英的情況看,他們后來又聚在了一起,而從后續的故事演繹所知,昔日短暫的青春純情抑或青梅竹馬,仿佛注定了他們的前世情緣,以至于后來三十八年里成為彼此的最愛、夢魘和劫數,衍生出一幕幕愛恨情仇和悲歡離合的故事。
說到這五個孩子,得從他們的家庭談起。
羅公館對面小樓的主人,復姓司馬,名俊,字文華。祖籍福建莆田,其父官拜晚清正二品禮部侍郎,后入軍機處,因支持維新變法,全家被抄,賜死獄中。他兒子司馬俊趁亂逃離京師,東渡扶桑后結識了孫中山。司馬俊智勇雙全,策劃或參與同盟會十多次起義,籌組參議院時,總統府秘書長胡漢民推薦他輔佐林森議長,主持參議院同盟會黨團事務。司馬俊太太是南洋橡膠園老板的女兒,他們育有兩個兒子,長子患先天性智障,小兒子司馬烈倒是聰明伶俐,那年剛好十三歲,比羅世英大一歲。
左鄰那家人姓蘇,浙江寧波人,清末進士,他后來做了直隸總督、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幕僚,因在江寧主持洋務運動成績斐然,被拔擢為江蘇省布政使(副省長)。此次臨時政府組閣時,獲實業部總長張謇提名,他被延攬入閣,出任實業部常務次長。蘇次長膝下無子,僅有一個女兒,視作掌上明珠,小囡乳名阿文,學名蘇麗文,比羅世英小幾個月,正是含苞待放的花季妙齡。
右舍唐氏人家,是聲震遐邇的名門望族。唐家世居江蘇鎮江縣,從乾隆時代便經營家產,其祖產有稻田、桑茶、果園逾千畝,米店、綢莊、碼頭不計其數。唐老爺腦筋活絡,善觀風向,尤喜結交權貴精英。前些年,他結識了吳興巨商張靜江,還為同盟會籌措了不少的銀餉。為褒獎其功,這次他得了一個財政部公債司司長的官銜。唐家有一雙兒女,姐姐嫁給張靜江的內侄為妻,弟弟唐牧之和羅世英是同桌同學。
樓后的梅家是一位新派才俊,祖籍廣東梅縣,客家人。早年留學美國,是同盟會歐美分會負責人。現在,他是外交總長王寵惠的副手——外交部政務次長。梅家有三個女兒,三小姐叫梅妮,性情開朗,卻是恃寵而驕、活潑任性的女孩兒,喜歡追逐新潮、洋派。
三月份最后一天的傍晚,五個天真爛漫的孩子在羅家后花園嬉笑玩耍。幾家的大人則齊聚到羅家的客廳,個個神情肅穆,他們在評議時局,做最后的話別。
司馬俊捋著山羊胡須說:“南北政權成掎角之勢,終究于國不利,如果再來一場楚漢相爭,國家付不起這個成本。統一,需要大開大闔的政治奇謀。所以接受北洋派的條件,讓袁世凱裹挾宣統退位,也算上乘之舉,并無不妥。”唐司長心有余悸道:“孫先生辭去臨時大總統,專做全國鐵路督辦,功德堪比華盛頓哪。但以我的了解,袁世凱雖是李鴻章的衣缽傳人,卻比那李大人的心境更高、更遠。這次他不愿離開巢穴赴南京就職,便隱含了一個潛臺詞。我顧慮的是,一旦拱手讓出政權,我們會失去抗衡的籌碼。”蘇次長說:“《臨時約法》不是廢紙,姓袁的已保證尊重參議院的地位。”司馬俊信誓旦旦道:“諸位,雖然袁世凱任命的國務總理唐紹儀前幾天已來南京接收了政權,且擬制了一份新閣名單,革命黨籍的總長、次長,多數被排除在外,立憲派、舊官僚乘機填補了空缺,但參議院中,我們還有三十四名議員,居于絕對多數,到京都(北平的前稱)后,我們務必恪盡職守,不負國民所托。”
生性開朗、幽默風趣的梅次長說:“梅某已被剔除新閣名單外,我預備攜妻女,赴歐美考察。將來孫先生一旦有召喚,兄弟必回國以效犬馬之勞。哎,諸位仁兄做何考慮?”羅總督似乎對官位權勢并不戀棧,當初他反叛朝廷也并非出于投機的目的,此刻他笑道:“羅某雖是光緒庚寅科的舉人而僭稱儒將,然投效革命絕非為權勢。今獲大總統的嘉語‘手建民國,奉身勇退’,臻實覺誠惶誠恐。前日,袁世凱來函,欲邀羅某出任新閣參謀總長。為吾婉拒,羅某不想做有職無兵的空頭大員。索性,民國四大都督之安徽柏文蔚執掌江淮,欲率軍政府署由安慶僑遷蚌埠,倒是羅某所倚重的。昨日,文蔚老弟給我拍來一份電報,邀我到蚌埠小住,我答應了。”
蘇次長是個儒雅文官,為人矜持,忠于操守:“唐紹儀托人傳來口信,說粥少僧多,連黃克強都不便安插,只給了一個南京留守的虛銜。比起來,雖然我這實業部常務次長做不成了,卻還給了一個部務專員的名頭,協理江南的部務,也算無欲而求了。”唐司長自嘲道:“兄弟準備打道回府,回歸故里鎮江,重操舊業,追隨孫先生‘實業救國’。”說完,又從皮包里掏出幾沓嶄新的紙幣,上面還散發清雅的墨香,“諸位,這是二月初孫大總統批準改組‘大清銀行’,設立‘中國銀行’時發行的新鈔。甫一面世時,唐某恰在上海辦一趟私人生意,便兌換了一些。今將天各一方,唐某知道諸兄仕途莫測,養家不易,深感無以相贈,就遣一些薄資,聊補各位做安家之用。”
幾個人謙辭一番,見唐先生盛情難卻,都收下了。
梅次長點燃雪茄說:“好呀,難得各位都有了著落。哎,文華兄,您預備何時動身北上?”司馬俊答:“明天,唐總理將率新閣僚從浦口火車站啟程,我亦隨車同往。”羅少臻接話道:“我也坐這趟車,途經蚌埠下車。”蘇次長深嘆一口氣說:“也好,明日我們為您二人送行。唉!這才三個月,九十天的光景,臨時政府就解體了。過去,蘇某常感嘆古人改朝換代頻仍,今日臨到頭上,才體味出個中的酸澀滋味。”司馬俊拍拍他肩膀說:“人生無常,天有不測,命程乖舛,國運祈昌。蘇先生,福禍嬗替、世事輪回,皆是因果所定,大丈夫當笑則笑耳,何頹喪也?啊,走,看看孩子們去,要走了,也讓他們告個別!”
民國元年四月一日,長江北岸浦口火車站,人頭攢動、旗幡招展。一輛輛時新的老爺車或豪華的大馬車,載著拖家帶口北上履新的官員駛進月臺。一支軍樂隊不停地演奏著一首首西洋樂曲,使整個站臺喧囂不已。
人堆里,司馬烈跑到蘇麗文跟前,將一條紅花格子圍巾箍在她的脖頸上。那神情看似依依不舍。蘇麗文低著頭,靦腆地從嗓眼里迸出十幾個字:“忠武哥哥,北方冷,記著多穿衣裳。”羅世英正在父親身邊踢著一粒小石子玩耍,驀然看到蘇麗文纖弱的身影,突然醒悟到什么,欣喜地跑過來說:“阿文,俺送你一支派克筆。”阿文咬著下唇,好像不情愿接他的禮物。
梅妮突然從一旁冒出來,一把奪過鋼筆,攥在手心說:“哎呀,好精美哦。文虎哥,人家不稀罕,你送給我吧?”羅世英不是小氣鬼,被她這一搶,竟然臉蛋緋紅,不知所措。倒是蘇麗文生性靈巧婉約,她順水推舟地說:“如果羅公子舍得,就歸你了。”遠處,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飄了過來:“梅三兒,你太霸道嘍!人家分明是送阿文的,你偏橫刀奪愛,不就一支破筆嗎,回頭我送你十支。”說話的是唐牧之,那口氣果然是富家闊少。梅妮瞪了他一眼:“討厭!阿璜,我就要這一支,再多的,本小姐也不稀罕。”
嗚……一陣汽笛聲驟響,列車緩緩啟動了。司馬烈隔著車窗,使勁地向月臺上的蘇麗文招手。梅妮也一邊跑,一邊對車窗里的羅世英大聲喊:“文虎哥,放暑假一定來南京哦!”唐牧之瞅著蘇麗文純情的模樣,又看著梅妮的癡態,狠狠地朝身邊的電線桿踢了一腳。
兩個多鐘頭后,羅少臻一家在蚌埠站下了車。車站很凌亂,石子、枕木、鐵軌堆滿了整個站臺。一個青年軍官迎到羅少臻跟前,畢恭畢敬行了個軍禮:“將軍,卑職是安徽都督、民政長柏將軍的副官,特來迎接大人。”說罷,他接過了羅少臻手里的行李,又領著羅家三口人,向一輛黑色老爺車旁走去,邊走還邊解釋說:“津浦路局正在這兒修筑橫跨南北的大鐵路,全路段計劃建造八十二座車站,蚌埠是為數鮮少的樞紐站,所以看上去像是一個大工地。”
在都督府的客廳門口,柏文蔚和新聘的秘書長陳仲甫一同趨前迎迓,向羅長官敬座奉茶,共敘舊誼。茶敘期間,柏文蔚提出邀請羅少臻屈就皖北鎮守使一職,襄助他共治安徽。羅少臻見柏、陳二人盛情相邀,就愉快地答應了。接著,柏文蔚就吩咐副官,為羅將軍騰出一座上好的別院。這樣,羅家便算安頓了下來。
眨眼幾個月過去。這天放學時,羅世英路過一個報攤前,一份《民國日報》醒目的頭版文字,吸引住他的目光。那報紙的通欄標題寫道:“國民黨宋理事長教仁先生上海北站遇刺。”副標題是“疑總統府為幕后元兇”。因為死人的事天天發生,懵懵懂懂的羅世英沒當一回事,他走到旁邊一個老頭跟前,遞上一枚小銅錢,買了一串冰糖葫蘆,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家。
幾天后,父親羅少臻匆匆回來了。一進家門,羅少臻就把太太叫到廂房里,又隨手關上房門。羅世英見父親神情悲憤,猜想可能發生了什么變故,就悄悄趴在門縫邊,偷聽父母談話。
母親問:“這就要走嗎?”父親說:“袁世凱的鐵桿、安徽清鄉督辦倪嗣沖,前日聯名電呈總統府,提出要全面驅除國民黨人。今天,江西李烈鈞、安徽柏文蔚、廣東胡漢民都督的職務都被解除了。我的鎮守使差事也做不成了。唉,人家既已翻臉,我們只有應戰了。剛才,我回來之前,倪嗣沖已將蚌埠團團圍住,我須再設法混出城,調集外線兵馬,替柏都督守住這一大攤子,只要扛住了,我們就能保住反攻倒算的本錢。”
母親顯得很緊張,說話時聲音都變了腔:“亂兵不會打進城吧?”父親搖搖頭說:“破城?還早呢!別看他們竊取了中央政權,但我們也不是吃素的,革職不算什么,大不了搞地方割據。大清又如何?不是照樣垮臺了?嗯,不多說了。這陣子,你們好好待在家里,不要滿大街胡亂跑,子彈不長眼兒。”說罷,羅少臻抓起桌上的手槍和佩刀,插入腰間的皮帶上,又伸手抓起桌上的兩個涼饅頭,塞進口袋里,一轉身,奔出了家門,消失在茫茫的雨霧中。
此后的幾天,風聲越來越緊。關于前線的戰況,城里說啥的都有。李氏心系夫君安危,整天提心吊膽,胡亂猜想,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羅世英眼瞅母親日漸消瘦滿臉愁容,忽然像長大了似的,也變得寡言少語,不敢再淘氣惹事了。
一天夜晚,北風夾著尖厲的哨音,刮得嗚嗚響。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屋里的睡人。李氏慌忙將兒子藏進柜櫥里,披上褂襟,忐忑地走到門口,吩咐丫鬟拉開門閂。門閃開了一條縫,只見羅少臻滿身是血,站在她面前。李氏嚇得驚叫一聲。羅少臻擺手說:“我沒事,快,進屋說話。”沒等喘勻氣,羅少臻便說,“仗打得昏天黑地,遍地都是伏尸。起先,我軍已處于上風口,后來,倪嗣沖瞅準一個破綻,偷偷抄襲了我們的后路。接著,他們又快速占領了正陽關、壽縣、六安,直撲省城安慶和長江重鎮蕪湖,由于兩個叛將的出賣,我和柏都督的隊伍遭遇全線失利,潰敗了。”李氏焦灼地問:“那咋辦啊?”“文蔚已逃向上海,我先回來安頓一下家,打算去上海或日本。”羅少臻一仰脖,喝干杯中水說,“快,你和文虎收拾一下,連夜回徐州你娘家去,先暫且躲避一陣子,等形勢好轉了,我再去接你們娘兒倆。”
李氏驚慌地連忙收拾行李。這邊,羅少臻已脫去軍裝,換上一件厚長衫,又抄起一頂禮帽卡在頭上,故意地壓低帽檐,又隨手摸出一副寬邊墨鏡,戴在鼻梁子上。收拾停當后,三口人悄悄來到火車站。
在候車室等車時,羅少臻讓兒子到報攤上買份當日報紙。羅少臻攥著報紙,兩眼緊盯著上面的兩行新聞標題文字:“倪將軍嗣沖固本有嘉,昨接替柏逆文蔚,擢任安徽都督兼民政長。”羅世英偎在父親身邊,默念著標題下方刊登的總統府對倪嗣沖的嘉獎令:“為表所契,視為長江中游之柱石,兼管民政……聲威煊赫,力足以制中樞,名足以冠群藩,凡各督論列朝政,倪恒執牛耳。”
駛往天津方向的列車開始檢票了,羅少臻目送著妻兒登上北去的列車后,再悄然登上一列南下的火車,逃往上海。
羅世英隨母親偷偷回到徐州鹿樓姥姥家,一住就是三年。這段日子里,波譎云詭的國內政壇再次掀起了驚濤駭浪。先是袁世凱僭稱洪憲帝,廢共和,改國號為中華帝國;接著,民國上將軍蔡鍔在云南領銜宣布獨立;隨后就是柏文蔚、羅少臻糾集反袁勢力,意圖拱倒倪嗣沖重掌安徽。但,整個努力又白費了。
數日后的深夜,鹿樓李家后院墻根下,躥出了一條黑影。朦朧月光下,蓬頭垢面的黑影儼如一個盜賊,破衣爛衫與流浪漢無異。見四下寂靜無聲,黑影才縱身翻越圍墻跳進院里。恰巧,值更的管家鹿叔正巡夜到此,他嚇了一跳,手里的馬燈也差點掉落在地上。黑影好像擔心他大聲喊叫會驚嚇這家人,連忙示意管家別大出聲,隨后又自報家門,說他是李家的姑爺。鹿叔仔細辨認后,才安靜了下來,趕緊跑到李老爺的屋里去報信。不一會,李家二進院內,東西廂房的油燈都亮了。原來,那條黑影正是羅少臻。費盡千辛萬苦潛回徐州的羅少臻,顧不上洗漱更衣,先去拜見老岳父。李氏聽說丈夫回來了,驚喜地叫醒剛熟睡的兒子,牽著他的手來到老爺的屋里,全家人終于團聚了。
不知不覺,羅少臻在岳丈家就住了十多天。
這天傍晚,羅世英從高中學堂下學回到家門口。剛想進家,忽然瞥見兩個賊眉鼠眼的男子,正躲在門前那棵老槐樹后,探頭探腦朝這邊偷窺。羅世英的心一縮,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跨進了大門檻。
羅少臻聽罷兒子的話,知道暗探已摸到自家門口,便把妻兒叫到老丈人房里。“岳父大人,我被官府的密探盯上了。”老丈人說:“不怕,咱家屋后院里挖有密道,你只管藏在里面,他們找不著。”李氏緊張地說:“大,咱躲得一時,咋躲得一世?”羅少臻也附和道:“通緝告示貼得到處都是。唉,想我羅少臻,英名一世,豈能像鼠輩一樣,整天東躲西藏?我知道您老護犢心切,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老丈人說:“你想咋辦?”羅少臻摸著兒子的后腦勺說:“今晚我就帶他們娘兒倆離開這里。”“你們逃哪去?”“金陵!我在江寧鎮守多年,人脈廣,地頭熟,還怕沒容身之處?小婿是姜太公在此,百無禁忌。您老多保重,但等少臻咸魚翻身、重獲天日時,再來探望您老人家。”
當晚,天上掛著一彎細細的月鉤。
鹿叔拴好小馬車,提前將馬車駕到城西口。
羅少臻和妻兒跟老人依依話別后,走到后院,搬開那口枯井的窨井蓋,順著扶梯潛進密道,弓腰穿行了好一會兒,再爬上出口時,已離李家院宅有一段距離。他們穿街繞巷,又過了兩條街,這才來到早已在此等候的馬車旁。
羅少臻駕著馬車,乘月下黑,開始往南顛簸逃亡。由于白天不宜趕路,他們就晝伏夜行,這樣共花了五天時間,才來到滁縣的地界。這天晚上,一家三口在路邊的小客棧吃過晚飯后,又趕起路來。
羅世英坐在父親身旁問:“俺大,這次到南京,就不走了吧?”“不走了。文虎,你很喜歡金陵呵?”“嗯,喜歡。俺覺著,哪兒都沒有俺家的小洋樓好。大,俺想忠武、阿文、梅三兒和唐璜了,離開金陵四年哩,也不知他們咋樣了。大,咱們啥時能趕到?”羅世英的話問個不歇。羅少臻瞥了兒子一眼,文虎雖已十六歲了,看上去仍像個孩子,童心未泯,稚氣未脫。想到兒子的情感是這樣淳樸,就笑道:“還有二百華里,拂曉前就能趕到。”羅世英問:“大,金陵為啥又叫南京?”“京是國都、京城,北邊叫京都,南邊自然就叫南京了,‘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洲’嘛,辛亥革命后選定新都時,中山先生說,金陵有山、有水、有平原,鐘毓一處。后來大家投票,就將江寧改稱南京了。”
前面的岔路口,幾支松明火把晃來晃去,若隱若現的影子下,羅少臻看到七八個穿著灰布軍裝的士兵正設卡盤查過往行人。“哨卡!”羅少臻輕聲嘀咕一句。李氏從車篷里探出頭問:“咋辦?”羅少臻拽緊韁繩說:“莫慌!”說話間,他從懷里掏出那枚虎符塞入兒子手里,“文虎,這是大大唯一的珍愛之物,放你兜里,好好收藏,莫弄丟了。”
哨卡的兩個士兵攔下馬車,羅少臻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是上金陵走親戚的。”兩個士兵檢查一遍車上,又搜了羅少臻的身,見沒什么破綻就欲放行。突然,一個獨眼龍軍官來到跟前,他認出畫像上被通緝的逃犯羅少臻,大吃一驚,喝令手下抓捕車上人。久歷險情的羅少臻常見這種陣勢,根本沒把這些士兵放在眼里,一甩馬鞭,馬車急速沖了過去。哨卡的官兵一陣慌亂,獨眼龍縱身跳上馬背,帶領士兵騎馬追趕。羅世英見后面的馬隊緊追不舍,情知不妙,急忙竄到車頭,奪過父親手里的韁繩說:“大,您和娘趕緊下車,讓俺引開追兵。”
羅少臻沒理會兒子,猛地從腰里拔出手槍。羅世英擔心槍戰難免有死傷,就趁轉彎車速放緩時,順勢將父母推下了車,兩手猛抖韁繩,拼命向前狂奔。幸虧是黑夜,追兵沒看清羅少臻夫婦已下了車。不一會兒,獨眼龍的馬超越了羅家的小馬車,他揮舞著匣子槍,喝令停車。羅世英哪管他的恐嚇,只想離父母越遠他們就越安全。獨眼龍一心想活捉羅少臻,好去邀功請賞,所以并不想開槍射擊。這倒給了羅世英一個機會,他瞅準間隙,在山路拐彎的地方棄車,縱身跳下山溝。馬車無人操控,徑自沖下了懸澗。軍兵們追到崖邊,望著黑漆漆的山谷,懊惱地胡亂打了幾槍,只好罵罵咧咧原路返回。
跳入山溝的羅世英和父母走失了。羅氏父子都沒想到,就是這次的變故,改變了羅世英一生命運,也開始他浪跡江湖的磨礪旅程。
次日晌午,羅世英才蘇醒過來。他跌跌撞撞地鉆出山溝,沿著一條小路往南緩行,不知不覺流落到伏莽山的山腳下。此刻,天近黃昏,滿身血跡的羅世英忍著傷痛和饑餓,繼續艱難地朝前走。最后,他實在撐不住了,一頭暈厥在路邊草叢里。
一陣悠揚的短笛聲傳來,山間小路上,一個身穿青衣皂褲的小道士,騎一頭灰黑色的小毛驢,踏著暮色往這邊過來。小道士見蜷伏于草叢中的小青年尚有游絲,便將他馱上驢背,牽入天門太極嶺上的道觀——紫鷹宮救治調養。半夜后,羅世英醒過來,互報姓名后,才知道小道士道號是“小伯溫”,大名叫尉遲懋。
次日清早,一個白發銀須、神采奕奕的老道士來到羅世英的病榻前。他是宋徽宗時文武雙舉人、全真道創始人、有“全真開化輔極帝君”之稱的王重陽的第十六代嫡傳大弟子,江北名道士“元陀真人”。元陀真人把羅世英的四體通脈悉心調理了一番,很快,他的身體就基本康復了。老道士見羅世英面相不凡,試問道:“當今天下,軍閥割據,國家紛亂。凡青年者,應如何自處?”羅世英說:“文虎才疏學淺、年少無知,對國家之事尚不得要領。不過,宋教仁說過,政治當學華盛頓,軍事應推拿破侖,外交可仿俾斯麥,海軍效法威爾遜和東鄉平八郎,科學尊崇達爾文,文學習讀盧梭。唯此,我輩才有出息,國家方有希望。”老道士拉住羅世英的手說:“無量壽福,羅家小子目光遠大,乃青年俊彥,將來必是可造之才!”
這一天,是民國五年農歷五月初六。
當夜,風高夜深。長江北岸距金陵城九十華里的伏莽山,月朗星稀、微風輕拂,靜謐、綽約的崇山翠巒彌漫著露水和草木的陣陣芳馨。半夜時分,紫鷹宮的大門吱扭扭閃開一條縫,從門里頭走出三條人影。高懸的昏暗月亮下,三條人影健步穿行。前頭那人正是元陀真人。后面緊隨的兩個小青年,一個是元陀真人的小徒孫尉遲懋,一個是身體剛剛復原的羅世英。
半個時辰工夫,三人穿過崎嶇盤旋的山間小道登臨山頂,站在懸崖峭壁邊。尉遲懋仰望星空,問道:“天師尊爺,就在這夜觀天象?”真人點點頭,左手擎舉拂塵,右手捻指,雙目微合,口中念念有詞。忽然,大風驟起。夜空中猛地響起一聲炸雷,雷聲沉悶地滾過。只見北方穹窿,一道紫光拖著一團幽藍的尾翼,凌空掠過,飛逝在西方天際下。
真人手捋長白胡須,大笑一聲:“甚幸,蒼生有救,紫薇星宿隕落,袁世凱死矣!”兩個小伙子驚得目瞪口呆,齊聲問:“老天師,這是咋的說解?”真人說:“貧道這兒藏有一冊臨摹版《推背圖》,此乃唐貞觀年間星象學家、命理大師李淳風和袁天罡所著。與易經、八卦和鬼谷之說不可同語,一千年來無人能參透,后來,乾隆朝的舉人金圣嘆批了注,才解破禪機。”
尉遲懋問:“這是何種奇書?”
真人望著夜空,說:“是預知千年后事的術數箴言,圖文并茂,圖注共六十象,前卅三象都應驗了。卅七象,說的是今年,庚子年,圖示,一鬼在水中,托起一人頭,讖曰:漢水茫茫,不統繼統,南北不分,和衷與共。頌曰:水清終有竭,倒戈逢八月,海內竟無王,半吉還半兇。這意思是漢水即武昌,中華民國立,頭者,袁也,袁氏圖謀復舊,命當絕,但亂象也會不止。”羅世英聽說洪憲帝死后會紛擾不休,倒吸一口涼氣,忙問:“后來呢?”元陀真人說:“第卅八象,預測這世界,將發生一場亙古未有、規模宏大的戰爭。卅九象,壬申年,東瀛島國,將攻打中國,‘南山有雀北山羅’,是說有南北兩個偽政權出現。不過,雞年,民國卅四年,公歷一九四五年,東瀛會日沉大海。”
羅世英和尉遲懋聽罷,駭然不語。
這個玄黃故事不久在民間傳播開了。亂世流轉,后來,中國經歷了多年的軍閥混戰、國內戰爭、八年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推背圖》里的預言,都得到驗證,也衍生了許多風云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