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風高夜黑。伏莽山各路人馬都悄悄到達預定位置。
羅世英和尉遲懋統領的五百壯漢,摸黑埋伏于溝塹、草叢和樹林里,已將梅花塢圍成鐵桶一般。土崗上,一座青磚灰瓦的四合院,羅世英和尉遲懋坐在西廂房的煤油燈下,正精心謀劃攻擊戰術。一個鐘頭前,信使回來稟報說,已將家書送到了哈福奎的手上,還說他親眼見到哈福奎帶了五個保鏢,趕了一輛馬車,離開梅花塢往定遠縣趕去。羅世英和尉遲懋接到這個消息,知道第一步計劃已經實現。
時間好像過得很慢,油燈下,羅世英不時掏出懷表瞅一眼。他的腦里正盤算三舵主返回的路程與時間。此時已是深夜兩點多鐘,尉遲懋讓羅世英到東廂房打個盹,羅世英揉著惺忪的眼睛,搖了搖手。一陣野狗的狂吠聲,劃破了黑夜里的寂靜。門外,一個小嘍啰來報說:“三舵主回來了。”羅世英喜出望外,一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他拍著尉遲懋的肩頭說:“尉遲先生,有你的,算得真準。”話音剛落,三舵主氣喘吁吁地跑進房里說:“嗨,小伯溫真是神機妙算,這趟買賣,真他娘的做得順溜。”羅世英問:“哈福奎呢?”三舵主道:“綁在門外候著呢。”尉遲懋說:“你歇口氣。羅兄,我倆先去會會這個混世魔王。”
兩個壯漢把哈福奎連推帶搡押了進來。看得出,這個生性粗莽的大漢并無懼色。羅世英對三舵主責備道:“怎么回事?我交代的話,當成耳旁風啦?”三舵主嚅動著嘴唇,一時云里霧里,不知所措。羅世英替哈福奎摘掉嘴里的臟布,又解開他身上的繩索,埋怨三舵主道:“我之前讓你們是去請哈會長的,怎么綁起來啦?快向會長賠罪。”一邊說一邊將哈福奎扶在椅子上坐下,“哈會長,久仰!下邊弟兄不會辦事,冒犯了混世魔王的虎威,望訖見諒。”哈福奎斜著眼,狠瞪三舵主,高聲罵道:“操你個大爺的,使這些下三爛的套路綁俺老哈,看老子不把你這狗東西的頭砍下來當尿壺。”羅世英說:“會長請息怒,都是不得已而為之。原來只想用這種方法和您坐下來聊一聊,有啥失禮和不周到的地方,請多包涵。”哈福奎喘著粗氣問:“你是誰?”“在下徐州人士羅世英,初來貴地,今受伏莽山委托,相請哈會長。”
“哦,原來是外鄉人。哼,你小子可知‘強龍不壓地頭蛇’?敢暗算老子,犯了江湖大忌啦。唔,你說啥黃子,相請?哼,說得好聽!哈某現在已是階下囚,有啥當緊的事,你喘氣就是嘍!老子最瞧不上虛情假意的小白臉,說一套,做一套。”尉遲懋笑道:“無量天尊,哈會長所言差矣。站在你面前的不是什么小白臉,而是大名鼎鼎的賽秦瓊。今日你遇見了他,是梅花塢的造化。階下囚,倒不假,可既已至此,閣下再大言不慚,就是逞強好勝了。”哈福奎問:“你們想咋地?”
羅世英道:“三個請托。第一,不附任何條件,立刻釋放張先生;第二,速將惡棍李山、淫婦梁佩云交出來;第三,紅槍會弟兄歸順伏莽山,羅某薦你做副總舵主,貴我兩家弟兄共襄義舉。”“放屁!”哈福奎擰著脖梗,歪著大嘴說,“有本事,等你打下梅花塢,再來扯淡。”三舵主跺著腳正要發怒,被羅世英止住,冷笑道:“好,如果今晚我打下梅花塢,你怎么說?”哈福奎說:“哼,憑你們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愣頭青?嘿嘿,也行呵,俺和你擊掌為誓,打下梅花塢,三個條件俺都答應,俺歸降伏莽山,若打不下來呢?”羅世英說:“江湖崇信,君子尚義,拂曉之前,若拿不下梅花塢,羅某就用八抬大轎禮送會長回去。從此,金剛臺和梅花塢畫地為牢,永不侵擾。”“一言為定。”哈福奎說完,與羅世英擊了三掌。
三更天到了,尉遲懋佇立門口,面朝北空,仰天祈望。忽然,他輕聲說:“羅兄,起風了!”羅世英走到門口,正遇一陣西北狂風刮過來,吹得睜不開眼。他欣喜地下令:“掛紅燈籠!”四合院門前的梧桐樹上,一只明亮的紅燈籠被高高地掛起,大風吹得那盞燈籠直晃悠。少頃,沖天火焰從梅花塢北端燃燒起來。哈福奎驚駭道:“老天爺哪,難不成你們想把俺好端端的梅花塢一把火燒了?!”羅世英說:“唉,無奈之慘劇,未及避免,罪過,罪過。哈會長,請隨我到坡上觀戰。”
梅花塢地面上的建筑物迅速被大火吞噬,火借風勢,很快映紅半邊天。哭的、喊的、叫的、罵的,在高坡上都聽得真真切切。哈福奎捶胸頓足,萬分懊恨,差點癱倒在地。羅世英對尉遲懋說:“尉遲先生,可以出擊了!”一聲炮響,埋伏在梅花塢四周的五百個壯漢,各操家伙什,呼喊著掩殺而去。煙熏岡灘,火焚地堡。紅光映照黑云天,烈焰燒透郊原地。惡徒招引殺身禍,群龍失去領頭雁。沖殺的刀光劍影,叫喊的鬼哭慘號,逃命的狼奔豕突,膽怯的跪地求饒。偌大的地堡,頃刻間坍塌崩墜;八年經營,分秒間灰飛煙滅。多行不義,自有雷霆懲戒時;棄惡揚善,才有陽關大道行。
這時,魏純和黎霆攜帶著四箱銀圓,在江北換乘了一輛馬車,也來到了高坡上。黎霆剛把魏純介紹給羅世英和尉遲懋,一見眼前的激戰場景,急切地對魏純說:“你看管這些箱子,我去救姨夫。”羅世英剛想勸阻,誰知黎霆一扭身,已沖入火光夜色中。
猝不及防的突然襲擊,迅雷不及掩耳的強勁攻勢,梅花塢的防御頃刻間便土崩瓦解、灰飛煙滅。由于哈福奎被擒,梅花塢群龍無首,指揮失靈,紅槍會已亂作一團。慌不擇路時,因除了哈福奎以外,無人知道逃生的密道,所以多數人都成了甕中之鱉。五舵主乘亂帶領幾名高手潛進去攪局,發揮了里應外合的作用。大火從外往里、由上而下燒死、燒傷了許多人,火勢造成的心理恐懼使紅槍會的弟兄喪失了還手之力,甚至連那些陷阱、箭弩、暗器也沒派上用場。這時,伏莽山大隊人馬又蜂擁而至,由于攻擊迅猛,梅花塢的防御網如摧枯拉朽一般,頃刻間瓦解。紅槍會也無招架之力,更別說組織更有效的抵抗了。
羅世英對尉遲懋說:“賢弟,快傳令,凡降者一律不準濫殺!”
火光漸漸地暗了,戰事進到掃尾階段。五舵主背著經受了煙熏火烤尚且驚魂未定的張仲甫來到高坡上。魏純把他接過來,平放在草地上詢問狀況。羅世英從一個小嘍啰手中接過水葫蘆,擰開蓋子給張仲甫喂了兩口,他漸漸舒緩過來。此時,天已放亮,東方天際露出了一抹魚肚白。四舵主拎著一口血跡斑斑、卷了刃的大砍刀,興沖沖跑來報捷。坡下,黎霆提著一把長頭發,下面是一顆正啪嗒滴血的人頭,氣喘吁吁地往坡上奔來。他一見張仲甫,就悲喜交加道:“姨夫,我把那賤人的頭砍下來了。”張仲甫長嘆口氣,說:“唉,小霆子,殺得好!這個禍水,差點害死姨丈。唔,奸夫呢?”“左膀子挨了我一刀。唉,都怪霆子大意,讓他乘亂逃脫了。”“唉,是這個孽障命不當絕,不怨你。”羅世英走過來說,“梅花塢機關重重,難免有幾個漏網之魚。如果不是出其不意,絕無這么大的戰果,就讓那個畜生多活兩天,會遭報應的。”
紅日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
高坡下都是黑壓壓的人群,站著的是伏莽山的弟兄,坐著、蹲著的是梅花塢的俘虜。羅世英和尉遲懋走到哈福奎的跟前,哈福奎極不情愿地撲通跪在地上:“冒犯神威,福奎罪該萬死!”羅世英將他扶起說:“唉,兵戎相見,死了這么多弟兄,梅花塢也毀于戰火,羅某難辭其咎。”哈福奎鼻頭一酸,號啕大哭。這一哭,那些俘虜也齊刷刷地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不知所措。哈福奎猛地站起身,沖著手下喊道:“弟兄們,今日大禍,罪在哈某。哈某空有‘混世魔王’的名號,不但未能拯救蒼生,替老天開太平,反而見利忘義,助紂為虐,鑄成今日的滔天大錯。俺,俺愧對死去的弟兄,愧對大伙鞍前馬后舍命相隨義了。”一個嘍啰哭泣道:“會長,伏莽山的人仗義,不如俺們就投靠他們,一起闖蕩江湖。”坡下,俘虜們都嚷著表示贊同。
哈福奎抓住羅世英手腕,慚愧道:“貴我二人擊掌為誓在先,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羅先生,莽漢愿與您結草銜環,同上伏莽山!”羅世英道:“哈會長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能和哈兄締結秦晉之好,羅某深以為幸。不過,世英這次不能隨你上山了,我要先護送張先生回金陵。為了預防再生事端,世英還要親自將這批貨送到上海。來日,等來日相聚,羅某愿與哈兄痛飲三大碗。”羅世英說完,又轉身對尉遲懋和幾個分舵主叮囑,“各位兄弟,世英這就告辭了。你們和哈會長上山后,要好好謀劃伏莽山將來的大業。各位,咱們后會有期!”
隊伍開始向伏莽山撤返。留下的幾十個車夫,忙著將黃牛皮和粗毛紗裝車,準備啟運。高坡上,只剩下羅世英、張仲甫、魏純和黎霆四個人。魏純說:“我是被通緝之人。金陵,現在是回不去了。我就從這里去鎮江,轉往上海,再和幾個同學共赴法國。”羅世英問:“聽說學生都是去的德國,你怎么選擇到法國呢?”魏純道:“這是組織的早前決定。”羅世英茫然道:“組織?你不是國民黨的人?”魏純說:“我是雙重黨籍,大學時,我是以共產黨員的個人身份加入國民黨的。”羅世英更不解了:“雙重身份,有啥區別?”魏純說:“前者是兩黨合作的需要,后者是我們組織不同。就拿這次金陵發生的暴力排外事件來說,我們和他們就不一樣。羅老板,一言兩語這會兒也說不清。不過,以我對時局觀察,北伐成功之日,國共的蜜月恐怕就到頭了。思想之分歧和權欲之意念,會讓右派分子和新軍閥劍走偏鋒,道不同難以為謀,天恐要變了。現在,我們不少同志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國內或將發生大事。所以,這次我去法國,就是為可能發生的事變積蓄力量。”
張仲甫讓黎霆從木箱里掏出兩捧銀圓,裝進一條小布袋,遞給魏純道:“阿純,你們年輕人做的事,世叔也鬧不清。不過,你切記要多加珍重,別辜負了嵐兒。”魏純說:“世叔,您放心,多則三年兩載,少則一年,我就會回來。”說罷,又轉身對羅世英道,“伏莽山現在兵合一處,是大好事。但這千把號人的前途、命運,羅兄不能坐視,得讓他們歸正道,這殺人越貨、打家劫舍的惡行,還是摒棄為好。”
趁天色未亮,魏純辭別眾人,騎馬往東奔去。
羅世英把張仲甫扶上了馬車,黎霆揮動馬鞭,喊了一聲口令“駕”,馬車的木轱轆便轉動開來。后面車把式們則各自趕著大車,一輛接一輛向南開拔。走了大半天路程,臨近中午時,車隊便來到了江北的浦口碼頭。黎霆將四箱銀圓搬進了雪鐵龍的車里,載著張仲甫先上了輪渡,再過江,返回府中。這一頭,羅世英領著馬車隊伍,分幾批上渡船,上岸后,直接來到下關火車站。他先到貨運經理人房,辦完托運手續,又讓車把式們將貨物運到托運房卸車,完事后,他付給了車把式們一筆車馬租賃費,遂讓他們原路返回江北。
羅世英托運的大宗牛皮、毛紗,掛當晚九時的悶罐貨車走。為確保貨物安全,羅世英決定親自陪往上海,將這批貨交到曾仕成手里。他把托運單折疊后裝入懷中衣袋,又來到售票房買了一張最早班的火車票。出來時一看懷表,那列從南京始發的票車還有四十分鐘才開始檢票,人一輕松便覺得餓了,嗯,時間還綽綽有余,先墊點食物再說。
站前廣場有不少攤點,羅世英走到一個小攤跟前,要了一碗餛飩、一籠大肉包子,坐在旁邊小方桌前,狼吞虎咽地吃起來。他正用小勺舀湯時,忽覺眼前一亮,抬眼一瞅,只見對面正走來一個十分靚麗的年輕女子。她穿一襲墨綠色的錦緞女裝,一條黑色毛滌筒褲,腳蹬一雙咖啡色小圓頭中跟皮鞋,頭上戴著一頂插有羽翅的黃色遮陽帽,手里拎一只草綠色的帆布小箱子。這女子的個頭不高也不矮,身材纖瘦,瓜子臉上生著一副清秀的五官,鼻梁上戴一副細邊玳瑁眼鏡,顯得溫文爾雅,一看就是個富家女、讀書人。
這女子是誰?她正是羅世英的發小蘇麗文。那年,父親改任實業部江南專員后,蘇家便遷回了老家寧波,蘇麗文就在當地繼續學業。因擅長古文和書法,她成了當地有名的才女。后來,蘇麗文考入了寧波女子師范大學。在校期間,她先任《少年先鋒》雜志編輯,后來做了《向導》和《中國青年》的撰稿人。不久,她加入了社青團,還發表過一篇振聾發聵的文章《救國芻議》,就因這篇文章,她在五卅運動中被校方以“赤色分子”的罪名開除了學籍。半年后,她轉為了中共黨員,并擔任著名女革命家向警予的秘書。此刻,蘇麗文出現在下關火車站是有兩項任務:一是赴上海參加第三次工人武裝起義的組織工作;二是向上海區委傳達江蘇省委的指示:調派黃逸民去金陵,擔任中共南京地委書記。
蘇麗文邁著輕盈的腳步,邊走邊瀏覽著街景。置身這座久違的城市,中學時代讀過的元代詞人薩都剌寫的《滿江紅·金陵懷古》頃刻浮現出來:“六代豪華,春去也,更無消息。空悵望,山川形勝,已非疇昔。王謝堂前雙燕子,烏衣巷口曾相識。聽夜深,寂寞打孤城,春潮急。思往事,愁如織,懷故國,空陳跡。但荒煙衰草,亂鴉斜陽。玉樹歌殘秋露冷,胭脂井壞寒螀泣。到如今,只有蔣山青,秦淮碧。”
羅世英覺得眼前這女子似曾眼熟,但一時想不起了。見她拎著箱子朝站臺走來,猜測她也是趕火車的旅客。蘇麗文從他跟前跶跶走過去,就像一股清風,飄過一絲淡淡的清香。望著她的婀娜的背影,羅世英暗自贊嘆道:“好清純的女子!”突然,他瞥見,姑娘身后有幾個身穿黑布衫的家伙,正鬼頭鬼腦遠遠地跟著。一瞧那些形色打扮,就是便衣,或是幫會的爪牙。羅世英站起身,往小桌上扔了一張紙票,便想尾追上去。呼一聲,一輛轎車停在蘇麗文面前。一個嘴上長著大齙牙的家伙從車里鉆出來:“小姐,留步!”蘇麗文掃了這人一眼:“干什么?”“貴人盛邀,請小姐跟我走一趟。”蘇麗文眉頭一皺,道:“我不認識什么貴人,也不接受邀請。”大齙牙吹了一聲輕佻口哨,嬉皮笑臉道:“嗬,小娘們,架子不小,不賞臉哪!”蘇麗文懶得理會這些輕狂之徒,轉身欲走。大齙牙使了個眼色,那群隨從一下便將蘇麗文圍在當中。“弟兄們,既然請不動,那就費點勁,把她架到車里去。”
幾個家伙一哄而上,又扭又拽。“渾蛋!”羅世英怒不可遏,疾步飛躍上前,一抬腳踹翻了兩個家伙,又揮手一拳,將領頭的那個大齙牙打得鼻口冒血。這伙人被突然的襲擊搞蒙了,都丟開蘇麗文,一起來圍攻羅世英。看得出,這些人是訓練有素、有些功夫底子的街頭流氓,一番糾纏和打斗久了,羅世英漸失了上風。趁著踢翻兩個家伙的間隙,羅世英抓過蘇麗文的帆布箱,又攥住她的手,就向車站里奔去。
此時沖進檢票口,無疑入了囚籠。羅世英倒是機靈,兩人跑到候車室旁的一個巷道里,七鉆八繞,來到月臺外一段圍墻前,列車的廂頂已呈現眼前,一聲汽笛響起,羅世英這才想起:開往上海的火車就要始發了。怎么辦?蘇麗文忽然驚喜道:“快,這邊的圍墻有個豁口。”羅世英一把托起她的腰,先將她扶過去,再縱身一躍,兩人都落在了月臺里。此時,火車已徐徐開行。兩人飛奔到車廂口前,抓住扶桿,噌噌跳上車。啪,車廂門關上了。列車由緩而急地駛出了站臺。羅世英和蘇麗文站在車廂接口處,隔著玻璃窗看到,月臺上的那伙人正氣得跺腳。
如此近距離和巧笑倩兮的姑娘緊挨在一起,羅世英周身有一股莫名的亢奮,剛才的緊張一掃而光,心窩里的那顆臟器像小兔兒一樣突突直跳。其實他并不懂得,這就是一見鐘情。羅世英紅著臉問:“小姐,你也去上海?”蘇麗文彬彬有禮地點點頭,一口寧波嗓音十分動聽柔美:“嗯!先生,剛才的事,謝謝你啊!”“沒關系。哎,還沒請教小姐的芳名呢,可以告訴我嗎?”“我叫蘇麗文。”羅世英又驚又喜:“啊!什么?你、你再說一遍。”“蘇——麗——文——”“哎呀,阿文,是你呀!”“你是……”“我是羅世英呀!”“什么,你是文虎?”
兩個久違的人意外重逢,這一路上,他們嘮了不盡的話。
小時候,羅世英對蘇麗文就有一種朦朧的愛戀,那是一段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短暫記憶。這次巧遇后,轉瞬之間就升華為熾熱的愛慕了。這一點,羅世英很確定。望著車窗外一掃而過的景色,羅世英忽然醒悟到,時過境遷,是否也意味著物是人非了呢?不管過去她在哪里,有無意中人,或者有啥變化,她都已經不是少時的人兒了。或許可說,萍水相逢的人容易產生愛之浴火,那火也會燒得透徹、猛烈。但蘇麗文畢竟是自己兒時的伙伴,他必須懂得尊重,保持起碼的矜持,絕不能輕易褻瀆和破壞那份純貞的友誼,他要將這種情愫深深珍藏于心,讓愛情之焰慢慢燃燒,才能奏出一支激情悠揚的樂曲。
在蘇麗文的心目中,羅世英算是她少年時代最好的同學、鄰居和朋友。至于戀人嘛,卻從來沒有他的位置。雖然她迄今還是孑然一身,且在家鄉時她也拒絕過很多向她父母提親說媒的人,包括大學期間的那些熱烈的追求者。這些年里,大革命的風雨浪濤讓這個文弱的小女子充滿了激情、活力和戰斗意志,她追逐著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正因如此,她奔波于革命路上,根本無暇考慮個人問題。曾幾何時,靜下心時,她也會關注一下自己的婚姻大事,卻沒發現什么志趣相投的人。今天與羅世英邂逅,她從他的雙眸里似乎已經讀到對方傳出的特殊密碼,但她不能確定這種感覺,也未引起共鳴,只認為這是好友間的一種純情之誼。
上海北站到了。這是羅世英首次迤邐滬上、瀏覽風光。繁華的街市、高聳的樓房、熱鬧的人流,令人目不暇接、駐足忘返。廣場上人真多,除了川流不息的旅客外,還有許多胳膊上箍著各色袖標的男男女女,那些袖標有紅色、白色的,還有黃色的,大多都印著“糾察”的字樣。羅世英看他們臉上興奮的神色,猜測這座都市可能有大事要發生。幾個年輕男女往這邊走來,羅世英拉住一個小伙子的手臂問:“小兄弟,這么多人是做啥的?”青年答:“北伐軍打來了,我們要準備起義,迎接北伐軍,打倒孫傳芳。”說罷,匆匆離去。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羅世英對一旁的蘇麗文感慨道:“大上海終究不一般,你看,到處都轟轟烈烈。”前面就是一個岔路口,這頭是法租界,那頭是華界。蘇麗文說:“文虎,我要去閘北,你呢,你上哪兒?”羅世英道:“我的貨還沒到,我得去接夜里來的貨車,等接完了貨,我還要到愚園路曾老板的裕隆公司那兒去結款。哎,阿文,忙完事后,我到哪兒找你呀?”蘇麗文也不確定她會在何處,就說:“哪里有起義、有戰斗的地方,哪里就能找到我。”羅世英嚇了一跳:“怎么,你也是他們的人?這馬上就要打仗了,子彈不長眼呵!你一個姑娘家,初來乍到,可要小心哪!”蘇麗文笑而未答,攥著箱子的把手說:“文虎,我要趕緊走了。”說完匆匆離去。
羅世英要接的貨后半夜到了。他找了一個電話亭,給曾老板公司打了一個電話,通知對方派車來提貨。約莫過了一個時辰,五輛大卡車亮著大燈,排著長龍駛到貨運房門口。一個西裝革履、油頭粉面的闊少,從頭輛車的駕駛艙里跳下來。羅世英迎上前,才知道他是曾老板的人,叫馬騰。兩人當即辦理提貨、裝車的手續,忙活了半天才將貨物裝完。此時天已漸曉。馬騰讓羅世英先找個旅館住下,下午再來公司辦理結賬手續。接著,馬騰就押著車,將貨物運往公司倉庫。
羅世英美美地睡了一大覺。這幾天,他實在太累了,醒來時已是下午,就在附近飯館隨便吃了些東西,隨后要了一輛黃包車,前往裕隆公司。接待他的還是馬騰,他一見到羅世英,打個響指道:“哦喲,羅老板,實在抱歉!昨晚慢待了,沒給儂安排食宿。剛才,張先生跟曾老板通了話,曾老板還訓了阿拉一通。”羅世英笑道:“嗨,深更半夜的,弟兄們都辛苦了,不必客氣。馬先生,這款子……”馬騰道:“哦,請羅老板稍等,曾老板來了就讓會計室簽結。”
利用等候曾老板的這點空暇,羅世英留意打量一遍馬騰。這小青年大概比自己小十歲,也就十七八歲。長得很俊,屬于海派奶油小生那種。他其實是曾老板的義子,琴棋書畫、吹拉彈唱,樣樣在行。也許是在豪門長大的緣故吧,羅世英的感覺是,他有些輕狂機巧,不踏實,是一個會享樂的人。其實,這些都是馬騰的外表,在風流倜儻的背后,他還有許多長處,有人夸贊他是“小藍玉”,“技蓋羅成,揎拳飛腿;貌賽潘安,惹萬人迷;才似唐寅,精于書畫”。所以馬騰才有這么大的人脈市場,深得曾老板的鐘愛與賞識。
一輛米黃色的豪華轎車鳴著喇叭駛進公司院內,羅世英透過大玻璃窗看到,車內走下一個跟潘公伯年紀相仿的人。他中等個頭,留著油光錚亮的大背頭,戴一副金絲眼鏡,上唇蓄著精修的一字胡,身穿鴿藍色長袍,罩一領黑色錦緞馬褂,手里還拎著一根文明棍,一副尊貴的派頭。他就是上海聞人、著名大亨、裕隆實業公司董事長曾仕成。說到這人,還得嘮叨一下。他其實是關外哈爾濱人,祖上幾代在山林為寇,到了他父親時,花錢捐了一個官,開始做起林木、人參、皮貨生意。后來不知怎么得罪了張作霖,被削官罷職,還封奪了家產。曾仕成便只身帶著二百兩黃金,連夜南下上海,投靠了洋買辦虞洽卿。由于他膽大心細,腦筋也活絡,所以很快便自立一片天地,擁有了不少的實業。
曾仕成被馬騰迎進門,沒等馬騰介紹,就笑瞇瞇地同羅世英握手道:“哦,羅老板,久仰!曾某早聽仲甫說起過你。唔,果然豪氣干練。”羅世英謙遜道:“曾先生是商界前輩,全賴先生提攜。”曾仕成笑道:“好說!唔,羅老板稍坐,我處理一下手頭之事,就給你辦理結款手續。”羅世英客氣地說:“您請!”
曾仕成點點頭,走到那張皮椅上坐下來,抄起黃花梨大桌臺上那部西洋宮廷式話機,撥了四個鍵碼,與對方通起了話:“傅先生嗎?我是仕成啊。您聽說了嗎?東路軍總指揮何應欽已到了嘉興。嗯,白崇禧正沿滬寧路而上。是的,第一軍第一師薛岳快接近金山衛了,聽說他的先頭部隊已經占領了龍華和南市。第二師呀?哦,劉峙攻克了江灣,閘北不保了。文長官湯岳嘛,什么,他的先遣旅也進了市區?哎呀,看來孫傳芳大勢已去嘍。是啊,是啊,當初,您以招商局的名義調用九艘輪船,幫孫傳芳運兵運物資的事,看來是押錯了寶。對,對,關鍵是襄助孫大帥二百萬塊大洋的事,更是授人以柄呀。杜鏞杜月笙嗎?嗯,看來這個青幫大佬和虞洽卿老爺子,確實比我們有頭腦,五卅運動分化了罷工組織,跟蔣總司令的關系也非同尋常,算是投對了注,這就要成新政權的紅人了。是的,是的,虞先生倒是很信任我,他和杜月笙邀我成立中華共進會、工商聯合會。唔,總共籌集了三百萬銀圓,還有武器。嗯,您先沉淀一下,肯定會東山再起的。放心,仕成就是您的馬前卒。筱庵老,再會!”
放下電話,曾仕成兩手一攤說:“抱歉。唉,上海亂了,我都忙得腳不沾地啦!”羅世英笑了笑,沒有答話。他雖不懂得時局與政界的那些彎彎繞繞,但從剛才曾仕成的電話里,聽出他在搞投機,肅然起敬之下,羅世英對他萌生了一些看法。馬騰匯報道:“義父,阿拉見過警備司令畢庶澄了,他說周恩來是上海第三次起義的主腦,共產黨還組織了五千人的工人糾察隊,號召實行八十萬人的總同盟罷工。畢司令說,警署、兵營,電報局、電話局會成為主要攻擊目標,另外,滬東、滬西、浦東、虹口、吳淞、北站和閘北,也被工人控制了。”曾仕成揉了揉太陽穴說:“不管這些,他們翻不了天,介石總司令和漢民先生是不會讓共產黨得勢的,上海終究會平靜下來,生意人還得好好做生意。再說,這次我們是北伐軍的有功之臣,今后,好處自然少不了。哦,光說話了,把羅老板的事耽誤了。羅老板請坐,我去一趟會計室。”
曾仕成出去后,馬騰搓著左手無名指上的那只亮晶晶的金鎦子,調侃道:“羅老板,儂的這筆生意賺了不老少吧?”羅世英笑道:“我只是供貨,仲甫先生是中間商,曾老板才是真正的買家。錢嘛,是都有賺,但都賺不多。”這話說得在情在理,分際得體,滴水不漏。馬騰暗暗贊嘆:這人不簡單。
曾仕成手拿一張銀票走進來說:“依照合約,裕隆已付清了全款,請代轉給仲甫。至于羅老板的傭金,就由仲甫跟你結算吧!”羅世英說:“謝謝!嗯,買賣結清了,曾先生事務繁忙,世英就不叨擾了,這就告辭回金陵。”曾仕成微笑著點點頭,吩咐馬騰把羅世英送到大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