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七年九月四日（周三）午夜前不久，杰克·凱魯亞克偕同與他同居的年輕作家喬伊斯·約翰遜離開她在紐約市上西區(qū)的公寓，來到第六十六街和百老匯路口的報攤前，等候送報卡車送來次日的《紐約時報》。出版社事先通知凱魯亞克說，那天的報紙要刊出一篇有關(guān)他的小說《在路上》的評論，他們買了從大捆《時報》里抽出來的第一份，站在路燈底下，打開報紙，找到《時報圖書》一欄。評論者是吉爾伯特·米爾斯坦，他這樣寫道：

《在路上》是杰克·凱魯亞克的第二部小說，在極度的時尚使人們的注意力變得支離破碎，敏感性變得遲鈍薄弱的時代，如果說一件真正的藝術(shù)品的面世具有任何重大意義的話，該書的出版就是一個歷史事件……［小說］寫得十分出色，是多年前以凱魯亞克本人為主要代表，并稱為“垮掉的”那一代最清晰、最重要的表述。

就如同《太陽照樣升起》比二十年代的任何一部小說都更能被認為是“迷惘的一代”的信仰聲明一樣，《在路上》將被奉為“垮掉的一代”的信仰聲明。

凱魯亞克和約翰遜拿了他們買的報紙，進了附近一家酒館的小房間，在暗淡的燈光下一遍又一遍地看評論。杰克不停地搖頭，約翰遜在她的回憶錄《小人物》里寫道：“仿佛他鬧不明白為什么自己高興不起來。”最后，他們回她的公寓去睡覺。據(jù)喬伊斯回憶，“杰克最后一次作為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躺下。第二天早晨，電話鈴聲吵醒了他，他已經(jīng)出名了。”

第二天，記者們并不采訪凱魯亞克的寫作情況，而是詢問他對“垮掉的”一詞的解釋，此后這一提問伴隨了他一生。《村聲》的評論者把他出版的書稱為“向當時難以捉摸的反叛精神發(fā)出的戰(zhàn)斗號召”。兩星期前，艾倫·金斯堡[1]的詩集《嚎叫及其他》成了舊金山一樁鬧得沸沸揚揚的淫穢訴訟案的題目，一直沒有定論；到了十月，克萊頓·霍恩法官判定金斯堡的詩“在社會意義上尚有可取之處”。金斯堡把他的《嚎叫及其他》題獻給他的朋友卡爾·所羅門、杰克·凱魯亞克、威廉·巴勒斯和尼爾·卡薩迪，開頭的詩句經(jīng)常被報刊引用：“我看見這一代最優(yōu)秀的人毀于瘋狂，（他們）食不果腹、歇斯底里、衣不蔽體……”“垮掉的一代”成了新聞，凱魯亞克被公認為是其主要代表人物。

凱魯亞克被認為在《在路上》這本書里為新一代人下了定義，記者們圍著詢問他在小說里描寫的那種生活方式。他們并不關(guān)心他是什么樣的人，他寫那本書花了多少時間，或者他身為作家打算做什么。凱魯亞克最初對這些問題的標準答復——據(jù)喬伊斯·約翰遜的回憶，帶著“奇特的禮貌和耐心”——在于解釋“垮掉的”一詞，那是十多年前他在時報廣場從一個名叫赫伯特·洪克的小混混嘴里聽來的，洪克用它來形容一種亢奮而精疲力竭的狀態(tài)，但在杰克心中，它同天主教的真福直觀的概念聯(lián)系了起來，真福直觀是指圣徒靈魂在天堂對上帝的直接認知。訪問他的人大多數(shù)不了解這種思想方式，他們希望得到的是順溜的引語，而不是一個時髦俚語的帶宗教意味的派生詞。

凱魯亞克說他消磨在路上的時間有七年，但用于寫那部小說的時間只有三個星期，這種說法并沒有改善他的處境。當凱魯亞克以暢銷書作者身份出現(xiàn)在斯蒂夫·艾倫的節(jié)目上時，艾倫挖苦說，他寧肯花三個星期旅行，花七年寫書，而不會像凱魯亞克這樣本末倒置。凱魯亞克夸口說《在路上》的原稿是他一鼓作氣在三星期內(nèi)完成的，作家杜魯門·卡波特嗤之以鼻說：“那不是寫作；是打字。”凱魯亞克終于抱怨說：“美國的作家們什么時候才能不受刺探個人隱私并加以炒作的狗仔隊的騷擾？”媒體的反應(yīng)毫不留情，他們認為恐怕要等另一代人成長以后，凱魯亞克才會被接受，被看作是具有獨特的散文風格和引人注意的生活觀的嚴肅作家。《在路上》成為美國經(jīng)典作品之后很久凱魯亞克才得到承認。

《在路上》出版的那年，凱魯亞克三十五歲。后來，人們似乎認為他一生的前一部分致力于創(chuàng)作那本書并且使它出版，其余部分則用于抹掉影響。問題之一是他被當成新一代人的代言人。另一個問題是他在小說里把“迪安·莫里亞蒂”描繪得如此使人振奮，以致記者們指望他符合這個形象，盡管他一再聲明他只是書中那個“疲于奔命地跟著”迪安那幫人橫越全國旅行的“薩爾·帕拉迪斯”。

來訪者對“薩爾·帕拉迪斯”或者凱魯亞克旅行之余的作家生活不感興趣。當他告訴他們，他出身于一個法裔加拿大家庭的時候，他們擱下鉛筆不作記錄；當他說他愛美國，因為美國向他的移民父母敞開了大門，他們充耳不聞；他解釋說他不是“垮掉分子”，而是一個“古怪的、孤獨的、瘋狂的天主教神秘主義者”，若不是大多數(shù)時間都和母親一起在家里過著“一種修士般的生活”，他不可能寫得這么多，來訪者聽了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這一切一點也不令人激動，不能同莫里亞蒂生機勃勃的性格或者“垮掉的一代”的出現(xiàn)相比較。然而《在路上》出版的意義比成為報紙的標題久遠得多。凱魯亞克一直在努力尋找有個人特點的聲音，多年后他終于讓人們聽到了他的這種聲音。

杰克·凱魯亞克一九二二年三月十二日出生在馬薩諸塞州洛厄爾，本名讓路易·勒布里·德·凱魯亞克。他的父母，萊奧和加布麗埃勒，從魁北克農(nóng)村分別移民到新罕布什爾，相遇結(jié)婚后不久遷至洛厄爾。他們住在洛厄爾的法裔加拿大人區(qū)，在家中說他們特有的若阿爾[2]方言。那是凱魯亞克說的第一種語言，此后他一生中和母親說話都用它，他管母親叫做Mémêre。到了六歲，他開始上教區(qū)小學時才學會流利地說英語。

一九三九年，凱魯亞克以優(yōu)異的體育成績從洛厄爾中學畢業(yè)，獲得了進霍勒斯·曼預備學校和哥倫比亞大學的橄欖球獎學金。他在哥倫比亞大學上一年級時參加橄欖球隊，但二年級時同球隊教練吵架，便退了學。他后來說，他十九歲時“桀驁不馴，事實上心里都是愚蠢的獨立思想”，斷定自己不需要念完大學，因為他“有自己的思想”。他要做“冒險家、孤獨的旅行人”，以成為杰克·倫敦[3]和托馬斯·沃爾夫[4]之類的了不起的美國小說家。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凱魯亞克在商船上做水手，開始創(chuàng)作一部名為《海洋是我的兄弟》的小說，于一九四三年完成。一九四四年夏季，他和哥倫比亞大學校園一幫人交往后，更堅定了他當作家的決心。這一幫人成了日后稱為“垮掉的一代”的核心，其中某些成員已經(jīng)作為《在路上》一書中的人物出現(xiàn)。凱魯亞克在預備學校的一個老朋友介紹他認識了哥倫比亞大學藝術(shù)系的女學生伊迪·帕克，通過她的關(guān)系凱魯亞克又認識了當時仍在哥倫比亞大學求學的盧西恩·卡爾和艾倫·金斯堡，以及哈佛大學畢業(yè)、住在紐約的威廉·巴勒斯。卡爾出身于圣路易斯的一個富有的家庭，曾被好幾所學校開除，最后進了哥倫比亞大學；金斯堡當時十八歲，念大一，父親是新澤西一所中學的英文教師，又是詩人。巴勒斯是巴勒斯辦公機器公司創(chuàng)始人的孫子，父母提供他生活費用，通過時報廣場上赫伯特·洪克之類和下西區(qū)別的毒品供應(yīng)人的關(guān)系，弄到毒品，開始嘗試。

據(jù)盧西恩·卡爾回憶，四十年代中期，他和他的朋友們是“叛逆的一伙”，他們“試圖用能給世界一些［新］意的眼光來看世界。試圖尋找令人信服的……價值。他們認為這一切通過文學都可以實現(xiàn)”。卡爾讀了法國象征主義派詩歌后，產(chǎn)生了要創(chuàng)造一種批判現(xiàn)有的一切社會習俗的“新幻象”的念頭。金斯堡在日記里寫道，他們嘗試吸食毒品，希望發(fā)現(xiàn)一種能幫助他們成為偉大作家的新的生活方式。“把各種感覺經(jīng)過長期、廣泛、有縝密分析的攪混后，詩人成了先知。各種形狀的愛、受苦和瘋狂。他探索自我，在自己身上用盡各種毒品，只保存了最根本的感覺……”

巴勒斯比卡爾和金斯堡年長幾歲，對他們那種吵吵嚷嚷地想要表達一種新哲學的企圖抱有懷疑態(tài)度。他扮起他們的冷嘲熱諷的導師角色，堅持要他們閱讀奧斯瓦爾德·斯賓格勒[5]的《西方的沒落》，以抵消他們對法國詩人阿爾蒂爾·蘭波[6]的迷戀。凱魯亞克欽慕他的紐約朋友們的“駭人的智力和風格”，他寫作《杜洛茲的虛榮》時，認為“這一伙人是美國最邪惡、最聰明的雜種和狗屎，但在我少不更事的青年時期，我情不自禁地欽慕［他們］”。

凱魯亞克開始在朋友和家人之間過一種他永遠無法解決的雙重人格的生活。他把時間一部分用于同哥倫比亞校園幫鬼混，吸食各種毒品——安非他明、嗎啡、大麻、烈酒——進行無法無天的“實驗”，另一方面同他父母的勞動人民家庭一起過著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一九四四年八月，卡爾出于自衛(wèi)用一把童子軍小刀刺殺了那伙人的成員之一大衛(wèi)·凱默雷爾，卡爾請凱魯亞克幫他處理掉物證，杰克作為物證證人，由于沒有舉報殺人案而遭到逮捕。萊奧·凱魯亞克拒絕支付一百元保釋兒子出獄，并且說他玷污了家族的姓氏，伊迪·帕克帶了錢來，條件是杰克必須先在市政府同她登記結(jié)婚。杰克出了獄，但過后不久，兩人就分了手。凱魯亞克簽下合同，隨同另一艘商船出海，后來回到紐約的朋友們那邊。他和朋友們大量吸食毒品，健康開始受到損害，有一次服用安非他明過量，引起靜脈炎，不得不住院治療。

此前，萊奧和加布麗埃勒已從洛厄爾遷居昆斯，杰克出院后待在家里照料他的父親，父親于一九四六年死于癌癥。杰克悲痛之下決定寫一部篇幅浩瀚的小說，“向世人解釋一切”，指望以此改變家人對他的看法。Mémêre繼續(xù)在工廠干活，掙錢維持他寫書。凱魯亞克把那部小說起名為《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寫了兩年。他在記事本里記錄了原稿的進度，還在本子里寫了一些加強他信念的贊美詩和祈禱文，他認為寫了那部書能創(chuàng)造某些使他的家族為他感到驕傲的東西。

《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同凱魯亞克所有的作品一樣，也有自傳性質(zhì)。他后來說：“我動用了好幾個男女朋友和我自己的父母，組成一個大家庭，馬丁家。”書中把他的活動從一九三五年記載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jié)束。凱魯亞克在書中將馬丁兩兄弟——彼得和弗朗西斯——的經(jīng)歷加以對比，生動地描繪了他內(nèi)心對洛厄爾家庭生活的懷念和紐約市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之間的沖突，馬丁兩兄弟其實就是他自己不同方面的投影。兩兄弟很難解決的差異反映了他自己價值觀中的沖突。

凱魯亞克始料不及的是，他寫完《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后人們對他的看法并沒有改變。那部小說在一九四八年五月完成，兩年后問世，評論一般，銷售很差，他仍像以前那樣要依賴母親的收入生活。更重要的是，他把托馬斯·沃爾夫的《天使，望故鄉(xiāng)》的風格和結(jié)構(gòu)當作他的文學范本，不滿足于傳統(tǒng)式樣的結(jié)果。

此間，凱魯亞克的生活中發(fā)生了另一件事，其重要性不亞于他決心成為作家而作的努力。一九四六年十二月，凱魯亞克開始創(chuàng)作《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后不久，朋友們介紹他認識了來自丹佛的客人尼爾·卡薩迪，尼爾帶著他不滿二十歲的妻子露安搭乘灰狗長途汽車來紐約看他的朋友——哥倫比亞的大學生哈爾·蔡斯。多年后，卡薩迪成了《在路上》里的人物迪安·莫里亞蒂的原型。凱魯亞克和卡薩迪見面之前，卡薩迪從科羅拉多少年犯管教所經(jīng)常給哈爾·蔡斯寫信，凱魯亞克看到了這些信，對他很感興趣。卡薩迪于一九二六年出生在猶他州鹽湖城，在丹佛長大，跟酗酒的父親一起住在貧民區(qū)的旅館里。少年時代，他經(jīng)常偷汽車兜風玩，進了少年犯管教所，在管教所的圖書館里看到哈佛古典文庫叢書，決定要上哥倫比亞大學。

卡薩迪通過哈爾·蔡斯介紹，認識金斯堡和凱魯亞克以后，放棄了上哥倫比亞大學的模糊計劃。他決定向他們學習寫作，要做作家。他和凱魯亞克第一次在哥倫比亞大學校園見面沒有什么結(jié)果，但是一九四七年初，在哈萊姆區(qū)一幢沒有熱水供應(yīng)的公寓里第二次見面時，他們有機會暢談，并建立了友誼。

卡薩迪最初給凱魯亞克的印象是混雜的，他既像西部影片里的牛仔英雄吉恩·奧特里，又像“我小時候在馬薩諸塞州洛厄爾認識的某些十分剽悍的法裔加拿大人”。卡薩迪回丹佛后開始給凱魯亞克寫信，信中內(nèi)容使凱魯亞克十分興奮，以至于寫完《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的前半部后，決定進行他第一次橫越全國的旅行。“充滿了要在芝加哥，在丹佛，最后在舊金山做什么事的夢想”，他開始沿途免費搭乘便車的旅行，第一個目的地是和卡薩迪會面的丹佛。《在路上》的第一部分凱魯亞克描寫的就是這次旅行。

凱魯亞克一九四七年七月的最早的“路上”經(jīng)歷和他創(chuàng)作《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的時間重疊，這些經(jīng)歷給他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他完成了第一部小說后不久，試圖以它們?yōu)榛A(chǔ)寫一部新書。他在曼哈頓和金斯堡以及一位也想做小說家的新朋友約翰·克萊倫·霍姆斯繼續(xù)討論寫作的“新幻象”問題。他開了幾次頭，覺得都不滿意，發(fā)現(xiàn)自己不模仿托馬斯·沃爾夫的時候，簡直無法把思想感情轉(zhuǎn)化為小說。他在寫作《在路上》時的努力是他一生中最使他沮喪的經(jīng)歷之一。

完成《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后不久，凱魯亞克開始采取他稱之為“事實主義”或者自然主義的處理素材的方法來寫《在路上》最早的版本，他在新學院選修美國小說課程時讀了西奧多·德萊塞的一些小說，這個方法就是從德萊塞那里學來的。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的一則日記記錄了他在打字機前長時間工作的情況：“自從十一月九日開始以來，我已經(jīng)寫了三萬兩千五百個字……像以往一樣，這個數(shù)字使我感到欣慰，因為它具體證明了我寫這部書時享有比寫《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時更大的自由度。”

然而《在路上》這個早期的版本寫了一個月后，凱魯亞克走進了死胡同，他在打字機前坐下來時感到“空虛甚至虛假”。他的新風格沒有讓他表達出他寫《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中最精彩的段落時所能感受到的“令人肅然起敬的瘋狂的感情”。一九四八年圣誕節(jié)后不久，卡薩迪出人意外地來到北卡羅來納州杰克的姐姐家（這個情節(jié)后來成了《在路上》第二部的一個情節(jié)），給了凱魯亞克把新書計劃擱置一邊的借口，他同朋友們一起乘坐卡薩迪新買的哈得孫牌汽車，首次作橫越全國的旅行。

凱魯亞克一九四九年二月回母親家時，和卡薩迪相處的幾星期給了他很大震動，他認為無法挽救他所放棄的用“事實主義”手法創(chuàng)作“路上小說”的企圖了。他開始了另一個寫作計劃：《雨夜的神話，兒童和邪惡的小說》，多年后這本小說改寫成《薩克斯博士》。他回新學院完成美國小說的課程，寫了有關(guān)托馬斯·沃爾夫的論文。為了擺脫沃爾夫文學上的影響，找到自己的聲音，凱魯亞克現(xiàn)在對沃爾夫的語言頗有挑剔，認為沃爾夫的語言不能達到他所要求的智力上的清晰和精神上的共鳴。凱魯亞克努力擺脫他所欽慕的作家作品的吸引，經(jīng)歷了批評家哈羅德·布盧姆所說的“影響的焦慮”。

完成有關(guān)沃爾夫的論文后，凱魯亞克大致制定了他仍然稱之為《在路上》的那部書的雄心勃勃的新規(guī)劃。這一階段，他把它想象成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或者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之類的探索小說。他放棄了他起名為雷·史密斯的較早的主人公，換了一個名叫斯密蒂的敘事人，讓他扮演堂吉訶德的跟班桑丘·潘沙的角色，而主要人物雷德·莫爾特里埃則是個二十來歲的人物，一個小棒球俱樂部的運動員、爵士樂隊的鼓手、水手，在一件搶劫案中作為共犯坐過牢。書一開頭，凱魯亞克安排雷德在監(jiān)獄里看《天路歷程》，以便出獄后能夠上路尋求約翰·班揚所說的“正直、純潔、永不褪色的遺產(chǎn)”。

凱魯亞克的日記里都是有關(guān)發(fā)展《在路上》的這一版本里的人物和主題的設(shè)想札記，但是日記里最受靈感支配的是描寫他當時聽到的“瘋狂的爵士”演奏的部分，例如對次中音薩克斯管手和庫特·威廉斯樂隊演奏《鱷魚尾巴》的描寫。杰克寫道：“我不在乎別人怎么說……但是我被那種像純威士忌似的狂野的音樂刺激得興奮萬分，把鞋都脫了！我們再也不要聽爵士音樂評論家和那些對博普爵士樂持有異議的人說三道四了：——我喜歡狂野的威士忌，我喜歡周六大棚里瘋狂的音樂會，我喜歡次中音薩克斯管手為女人發(fā)狂，我喜歡興奮的演奏、著迷的搖擺，如果要用石頭砸死我的話，我愿意被砸死，我愿意被后巷的音樂激動死……”

一九四九年四月，當凱魯亞克得知哈考特布雷斯公司接受他的《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但要求他把一千一百頁的原稿削減一部分時，他拿掉了有關(guān)這部“路上小說”的札記。杰克從哈考特布雷斯公司領(lǐng)到預支稿費，搬到丹佛。一九四九年六月，他重新揀起他的“路上小說”，寫了一段七百字的有關(guān)書中主人公雷德上路前在監(jiān)獄最后一夜的情況。杰克對自己寫的東西并不滿意，覺得缺少他在日記中描寫爵士音樂演奏上的清新和自然，便擱下筆。中斷小說寫作，去舊金山找卡薩迪要輕松得多，那一段經(jīng)歷成了正式出版的《在路上》的第三部內(nèi)容。

一九五〇年三月，《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出版，凱魯亞克五月回到丹佛，指望形勢的改變能幫助他克服文思不暢的心理阻滯。剛開始不久，尼爾·卡薩迪又匆匆趕來，邀他一起去墨西哥，那一段經(jīng)歷成了后來問世的《在路上》第四部分內(nèi)容的基礎(chǔ)。凱魯亞克在墨西哥城大量吸食毒品，健康受到嚴重損害，久久不能全面開始他的“路上小說”的寫作。他母親在清新公園附近找了新的公寓，同時堅持在工廠干活，他則坐在廚房里徹底改寫了一個免費搭車旅行橫越全國的故事的開頭。他用一個十歲大的黑人小孩作為敘述人。凱魯亞克去世前修訂了這部小說，去世后出版，書名是《皮克》。他完成了他稱之為這部小說的“第三版”，然后擱置一邊。

一九五〇年十一月，凱魯亞克不滿意自己這種蹉跎歲月的生活方式，沖動之下結(jié)了第二次婚；妻子是他不久前在紐約認識的瓊·哈弗蒂。最初他們和Mémêre一起住在昆斯，后來在曼哈頓找到了他們自己的公寓。杰克為了掙錢支付《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預領(lǐng)稿酬的所得稅，在一家電影公司找了自由撰稿人的工作，撰寫電影腳本的提要。過去幾年里，凱魯亞克創(chuàng)作他的“路上小說”時，盡管幾度身處絕境，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在此期間，他告訴《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的英國出版商說，他認為那本書是部史詩般的小說，“背景是美國生活中拓荒精神的再現(xiàn)以及它在當前一代人遷徙的表現(xiàn)；那部書暫名《在路上》。”

凱魯亞克尋找第二部小說寫作方法的努力屢屢受挫，但他繼續(xù)同紐約的朋友們交往。金斯堡和霍姆斯仍在紐約，可是巴勒斯結(jié)了婚，離開了紐約，前去很容易弄到毒品的新奧爾良、得克薩斯和墨西哥城。他開始給金斯堡寄來片斷的原稿，日后成為自傳體小說《癮君子》和《同性戀》的內(nèi)容出版。巴勒斯在哥倫比亞長老會醫(yī)院住了好幾個月，接受心理觀察，出院后，金斯堡擔任了他的文學代理人。

巴勒斯直言不諱的第一人稱敘事手法給凱魯亞克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真正令凱魯亞克嘆為觀止的是尼爾·卡薩迪寫給他和金斯堡的張狂恣肆的信件，尤其是信中表現(xiàn)出的卡薩迪的文風，那些描寫他在丹佛和不同女友做愛時所使用的句子，把極其細致的觀察和松散隨意的風格糅為一體。一九五〇年十二月，卡薩迪寫給凱魯亞克一封長信，敘述了他和一個名叫切麗·瑪麗的姑娘的經(jīng)歷，使杰克久久難以忘懷。如今卡薩迪的信件只剩片斷，收在幾年后出版的他的自傳《第一個三分之一》里。

切麗·瑪麗替一位婦女照看小孩，當卡薩迪正和切麗做愛時，那位婦女的母親突然來到，卡薩迪不及躲避，只能躲在浴室里——“一絲不掛，衣服不在手頭。出路全被堵死。”瑪麗試圖轉(zhuǎn)移那位母親的注意，與此同時卡薩迪發(fā)現(xiàn)他的任務(wù)是像耗子似的悄悄地把堵在浴室惟一的窗口的、有錢人家堆放多年的無用的雜物挪開，然后，盡管看上去不可能做到，我必須爬在浴缸上用指甲撬松外面的紗窗。再看這扇窗，它有四塊各為六英寸長、四英寸寬的玻璃，組成一個十二或十三英寸長、八九英寸寬的長方形，即使以最樂觀的看法，也很難從中間擠出去，但是窗玻璃卡在窗框里的方式現(xiàn)代化得要死，中央只有一根金屬條！一經(jīng)打開，窗玻璃便從中間分開，成了兩扇窗子。

窗子是朝外開的，我很難從里面伸出手去扯紗窗，但是我使勁一推，一聲巨響，紗窗扯開一個口子，大得足以開窗。為了擠出去，我的身子骨嘗試了幾乎不可能的壓縮。我覺得如果我的腦袋能夠通過，我就成功了；我拗彎了那根結(jié)實的金屬棒，總算出去了……當我像蛇似的扭動著出來，到了十一月寒冷的空氣中時，我苦惱地感到自尊受到了傷害……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七日，瓊寫信給尼爾說她和杰克都被他的信震驚了。杰克“在一家自助餐館里把信翻來覆去地看了兩個小時，六點鐘才回家，我拿起信看，晚餐準備延誤了一個小時”。杰克給尼爾的回信雄辯地證明了他渴望找到自己作為作家的聲音。“至于你那封有關(guān)瓊·安德森和切麗·瑪麗的洋洋灑灑一萬三千字的美妙的信，我有一句話要說。我認為它應(yīng)該位于美國有史以來最美妙的文字之列……說實話，德萊塞、沃爾夫的文字都趕不上它；梅爾維爾從來沒有比它更棒的。我知道我不存幻想。它不可能像海明威的文字那樣簡練而斷斷續(xù)續(xù)，因為它沒有任何隱瞞；素材都是必不可少的……斯科特·菲茨杰拉德[7]的素材大大地沒有必要。美國文學尚待建立的基礎(chǔ)就是那種素材。你必須不惜一切代價地繼續(xù)，甚至犧牲舒適、健康和刺激；你必須繼續(xù)寫帶有刺激性的東西，也就是說只寫那些讓你感到刺激的東西，并使你保持清醒，而不被瘋狂的歡樂沖昏頭腦。”

除了巴勒斯自傳性的手稿和卡薩迪的信件外，凱魯亞克對當時那一幫的其他成員的著作也有強烈反應(yīng)。一九五一年三月，約翰·克萊倫·霍姆斯給他一冊名叫《垮掉的一代》的全部手稿的副本，小說人物以霍姆斯夫婦、金斯堡、凱魯亞克和卡薩迪為原型。三年前，凱魯亞克在《鄉(xiāng)鎮(zhèn)和城市》里用一節(jié)篇幅描寫了他的紐約朋友的狂野活動，霍姆斯看到凱魯亞克小說的手稿時曾贊美他的寫作，可是現(xiàn)在霍姆斯在他自己的書中走得太遠，塑造青年作家“吉恩·帕斯特爾納克”和“大衛(wèi)·斯托夫斯基”時居然一字不改地引用他和凱魯亞克以及金斯堡的某些對話。

多年來，凱魯亞克殫精竭慮地為他的“路上小說”設(shè)想情節(jié)和人物，霍姆斯把“真實生活”材料直接用于他自己的小說，這使凱魯亞克相當惱火。私下里，他在給卡薩迪等朋友的信中以霍姆斯的施惠人自居（“實際上，霍姆斯不可能在短時期內(nèi)對任何事情有什么了解”），因此，霍姆斯在“垮掉的一代”方面取得的成績，完全出乎凱魯亞克意料。不久后，霍姆斯賣掉那部稿子（更名為《走吧》），得到兩萬美元的預支稿費時，凱魯亞克非常生氣。根據(jù)他的傳記作家杰拉爾德·尼科西亞的回憶，他告訴霍姆斯說“他多年來費盡心思要營造人物的令人信服的背景和家庭情況，他終于不得不承認他不能抓住他心目中的東西，‘我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忘掉，’他結(jié)尾說。‘我打算實話實說，如實道來’”。

凱魯亞克鼓勵巴勒斯和卡薩迪寫他們自己的生平，他甚至讓他的妻子瓊規(guī)劃“從頭到尾詳詳細細地寫她的生平”，他在給卡薩迪的信中說：“她天生就懂得怎么寫作。這樣的女人并不多。瓊·凱魯亞克……這片古老的地平線上出現(xiàn)的新星。我想象中看到她和我穿著花呢旅行裝在世界各地奔波，是啊……”瓊曾經(jīng)問他：“你和尼爾實際上做的是什么工作？”他便決定寫他的“路上小說”，仿佛想告訴她他們婚前橫越全國的旅行中發(fā)生過什么事，他像巴勒斯寫自傳一樣，用第一人稱的敘述手法，但是模仿了卡薩迪的懺悔風格，生動地表達了他的路上經(jīng)歷對他產(chǎn)生的情感影響。

凱魯亞克打字很快，他想到通過不間歇的打字達到他所要的“刺激性寫作”的勢頭。像詩人哈特·克萊恩[8]一樣，他相信每打完一頁需要換紙張時，他的文思就會受到阻礙。凱魯亞克把十二英尺長的描摹紙粘在一起，左邊留出空白，裁成能放進打字機里的尺寸，成了一個連續(xù)不斷的卷筒紙。《在路上》的這一版本創(chuàng)作階段，霍姆斯曾去杰克的公寓看他，不間歇的打字機的聲響使他大吃一驚。

瓊找了一份女侍者的工作，她回家后喂杰克喝豌豆?jié)鉁涂Х龋唤芸藙t吞服安非他明，驅(qū)除睡意。瓊吃驚地看到杰克寫作《在路上》時汗出如注，一天要換幾件T恤衫。他把濕乎乎的汗衫掛滿了屋子，讓它們晾干。凱魯亞克一九五一年四月初開始創(chuàng)作。四月九日，寫了三萬四千字。四月二十日，寫了八萬六千字。四月二十七日，全書結(jié)束，一卷一百二十英尺長的單倍行距打字紙。他得意洋洋地拿給霍姆斯看，霍姆斯大吃一驚。他記得凱魯亞克當時為自己創(chuàng)立了“美國文學的新潮流”而得意非凡。如果說霍姆斯、巴勒斯和卡薩迪的寫作在一九五一年初給了凱魯亞克在自傳體敘述方面有用的范例的話，那么他花費三年時間研讀別的美國小說家的作品，創(chuàng)作自己的“路上小說”，在形式和語言方面做了實驗，而這三年時間則為他三星期的馬拉松式的打字作了準備。凱魯亞克不喜歡海明威的“簡練而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學風格，對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浪漫主義虛構(gòu)小說持有批評態(tài)度，但是他在新學院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研讀使他看到了設(shè)置一個富有同情心的敘事人的重要性，由敘事人來敘說一個逃避過去、追求他心目中的未來自由的美國英雄的故事。

凱魯亞克用第一人稱的口氣敘述故事時，不久前寫作“皮克”的經(jīng)驗幫他定出了調(diào)子。《在路上》的主要成就之一是他把尼爾·卡薩迪刻畫成書中名叫迪安·莫里亞蒂的“多情種子”，凱魯亞克把自己塑造成書中名叫薩爾·帕拉迪斯的、跟在迪安背后東奔西顛的、不諳世故的敘事人，薩爾·帕拉迪斯這個人物塑造得也很成功，在凱魯亞克展開故事時亦是必不可少的。薩爾貫穿全書，為那個不可預測的、旋風般讓人眩暈的迪安·莫里亞蒂充當陪襯。

通過《在路上》的寫作，凱魯亞克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聲音和真正的主題——他自己作為局外人要在美國尋找一個位置的故事。他的作品多半根據(jù)他和他朋友們的遭遇寫成，但巧妙地糅合了虛構(gòu)小說和自傳因素，并不因為凱魯亞克虛構(gòu)了人物和事件，而因為他在敘述生平事跡時在他的觀點里傾注了大量感情，以至于全部人物和事件都反映了他自己的感情。迪安是薩爾的兄弟、朋友和“第二個我”，是凱魯亞克對生活所能提供的、經(jīng)過提升的期待放大的投影。

凱魯亞克精確地捕捉到了卡薩迪生活中的混亂感，以至于可以把卡薩迪的信件內(nèi)容整段整段地照搬到他的敘述中去，例如《在路上》的第三部里就有尼爾一九四九年八月給他的信：“我被列為三A級，［沉湎于爵士樂的莫里亞蒂］拇指發(fā)炎，他的老婆每天幫他注射青霉素，由于過敏反應(yīng)，他出了蕁麻疹……”凱魯亞克沖淡或者略去了卡薩迪的犯罪經(jīng)歷，例如，他沒有提及卡薩迪在搭乘灰狗長途汽車來丹佛之前，他的朋友在紐約偷了一臺手提打字機，他拿了回去，一九四七年“開始用于寫作”。

一九四八至一九五〇年間，凱魯亞克苦苦尋找寫作“路上小說”的方式，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在路上》只字未提這方面的困境。相反的是，凱魯亞克把自己描繪成一個穩(wěn)步前進的、天真的青年作家，在全書結(jié)束時出版了他的第一部小說（《鄉(xiāng)鎮(zhèn)與城市》），娶了“我長久以來一直尋覓的眼神天真純潔的姑娘”——瓊·哈弗蒂，也就是他完成《在路上》那一大卷底稿后就同她分手的妻子。

《在路上》可以看成是描寫薩爾·帕拉迪斯探索的書，他以迪安·莫里亞蒂為榜樣，外出檢驗所謂無限自由的美國夢是否能夠?qū)崿F(xiàn)。迪安是夢的現(xiàn)實。他身處社會邊緣，對道路盡頭不存幻想。他展望前途，對輕信的薩爾說：“你一輩子不干預別人的愿望……別人也不來打擾你，你自顧自，獨行其是……你的道路是什么，老兄？——乖孩子的路，瘋子的路，五彩的路，浪蕩子的路，任何路。那是一條在任何地方、給任何人走的任何道路。到底在什么地方，給什么人，怎么走呢？”對薩爾·帕拉迪斯來說，他的朋友莫里亞蒂是“垮掉分子——是至福的道路和靈魂”，掌握著開啟通向神秘的種種可能和多姿多彩的歷練本身之門的鑰匙。

《在路上》里的事件紛至沓來，個人邂逅紛繁復雜，故事展開得如此迅速，以致感情都被繞過或者忽略，都被淹沒在薩爾敘述故事時的感情之中。但對讀者產(chǎn)生的效果卻是令人興奮的，因為薩爾忙于介紹一個又一個事件，顧不上思考或者解釋。薩爾在東西海岸之間的公路上來往穿梭追夢，發(fā)現(xiàn)它很難持續(xù)，當他終于在新奧爾良、丹佛、舊金山、芝加哥和紐約追上它時，發(fā)現(xiàn)它只是一個“傷心的天堂”。

凱魯亞克覺得自己被排斥在社會之外，便決定隱去他法裔加拿大人的身份，使自己更美國化。他把自己設(shè)想為意大利裔的美國人“薩爾瓦托雷·帕拉迪斯”，和未提名字的“姨媽”而不是Mémêre住在一起。他給卡薩迪起“迪安·莫里亞蒂”的名字，是暗示他的祖上是愛爾蘭人。由于自己家境貧寒，薩爾同情他在路上遇到的下層社會人物，流動農(nóng)業(yè)工人、墨西哥人、非洲裔美國人等等，甚至用浪漫手法描繪他們的生活。他還隱藏在朋友圈子里，只是不經(jīng)意地提到他們時常提起歌德、陀思妥耶夫斯基、尼采、斯賓格勒、薩德侯爵、卡夫卡、塞利納[9]、阿蘭富尼埃[10]和海明威。薩爾見了弗雷斯諾就想起它是“薩洛揚[11]的城鎮(zhèn)”，他到舊金山時，鬧市寫字樓亮起的燈光使他想起達希爾·哈米特[12]偵探小說里的山姆·斯佩德。

文學參考在薩爾對他經(jīng)歷事件的智力反應(yīng)中閃閃發(fā)光，但爵士音樂才是他的生命，是他旅途中最美好的時光，是美國自由和創(chuàng)造性的象征。和迪安一樣，薩爾激情地沉浸在爵士音樂里，他熱烈地崇拜比利·霍利戴、瘦高個加亞爾、喬治·希林和萊斯特·揚。博普音樂是薩爾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比美國和蘇聯(lián)冷戰(zhàn)時代的幽閉恐怖癥殘余更有影響，迪安一伙于一九四九年一月經(jīng)過華盛頓特區(qū)時曾拿它開玩笑。

黎明時我們到了華盛頓。那天恰好是哈里·杜魯門第二個總統(tǒng)任期的就職典禮日。我們乘坐那輛傷痕累累的汽車途經(jīng)賓夕法尼亞大道時，看到沿途正大規(guī)模地展示武器裝備。有B29型轟炸機、魚雷快艇、火炮，還有各種各樣的戰(zhàn)爭物資，它們在雪地里顯得殺氣騰騰；最后是一艘常規(guī)普通的小救生艇，它看上去可憐兮兮、傻里傻氣。迪安放慢車速，仔細觀看。他驚嘆地連連搖頭。“這些人想干什么？哈里睡在城里的某個地方……了不起的老哈里……跟我一樣，也是密蘇里州的人……那肯定是他自己的小救生艇。”

一九五一年四月，凱魯亞克馬拉松似的連續(xù)不斷地打了三星期字，結(jié)果是他自認為完整的一部小說，但他把原來的一卷底稿重打了好幾遍。最早的紙卷仍然保留，開頭的一節(jié)同印出的版本相當接近。

凱魯亞克原來是這么開頭的：

我是在父親死后不久初次遇見尼爾的……當時我大病初愈，病的起因我懶得多談，不過確實和我父親去世有點關(guān)系，我萬念俱灰，覺得一切都完了。隨著尼爾的到來，我生命的一部分，就是那可以叫做我路上生命的一部分，也真正開始了。在那以前，我一直幻想去西部，到處看看，一直做一些空泛的計劃，但從沒有付諸具體行動。尼爾是理想的旅伴，因為他確實是在公路上出生的，那時是一九二六年，他的父母乘坐一輛破舊的汽車穿過鹽湖城前往洛杉磯。有關(guān)尼爾的最早的消息是哈爾·蔡斯傳遞給我的，哈爾·蔡斯給我看了幾封他在新墨西哥的少年犯管教所里發(fā)出的信。

成書的版本是這樣的：

我第一次遇見迪安是在我同妻子分手不久之后。我害了一場大病剛剛恢復，關(guān)于那場病我懶得多談，無非是同那煩得要死的離婚和我萬念俱灰的心情多少有點關(guān)系。隨著迪安·莫里亞蒂的到來，開始了可以稱之為我的在路上的生活階段。在那以前，我常常幻想去西部看看，老是做一些空泛的計劃，從來沒有付諸實踐。迪安是旅伴的最佳人選，因為他確確實實是在路上出生的，那是一九二六年，他父母開了一輛破汽車途經(jīng)鹽湖城去洛杉磯的時候。有關(guān)他的最早的情況是通過查德·金傳到我這兒的，查德·金給我看了他在新墨西哥州少年犯管教所寫的幾封信。

凱魯亞克改動了真人的姓名（尼爾·卡薩迪、哈爾·蔡斯）和地名（科羅拉多），以保護自己，免遭誹謗訴訟。在成書的版本中，他沒有提父親的去世，只提了他和伊迪·帕克第一次婚姻的“煩得要死的離婚”，“離婚”后他便可以自由自在地和卡薩迪一起上路。

如果把凱魯亞克那卷底稿第一章中描寫金斯堡和卡薩迪行云流水般的段落和成書的版本加以比較，就可以看出他精湛的語言技巧。他在原稿中是這么寫的：“他們一起在街上跑，雖然像早先那樣東張西望，但變得憂傷和深切多了，接著他們興高采烈地在街上跳起舞來，我像往常一樣蹣跚地跟在他們后面，我一輩子都喜歡跟在我對之感興趣的人后面，因為讓我感興趣的人只有那些瘋瘋癲癲的人，他們瘋狂地生活，瘋狂地談話，同時希望得到所有的東西，從不渴求或者談?wù)撈接沟臇|西……他們像羅馬焰火筒那樣在夜空中燃燒、噴發(fā)燦爛的火焰。艾倫那時是同性戀，拿自己做各種各樣的實驗，尼爾則是丹佛夜間街頭的小混混，衷心希望學會像艾倫那樣寫詩，未曾想他竟然以騙子特有的一見鐘情的心態(tài)向艾倫發(fā)起攻勢。我和他們一起待在同一個房間里。我在暗地里聽到動靜，暗忖道：‘唔，現(xiàn)在出事了，我可不想攙和。’差不多有兩星期，他們打得火熱，這期間我一直沒有和他們見面。”

凱魯亞克在后來的版本中修改這一段時，刪去了金斯堡和卡薩迪之間露骨的同性戀關(guān)系。金斯堡把原稿交給一個文學代理人，她作為第一讀者提出修改意見，凱魯亞克幾乎立即著手修改。凱魯亞克抱怨說，她要求的是“一條削去全部分支的直路”，而他要求的卻是威廉·布萊克“彎彎曲曲的預言之路”，但他慢慢地產(chǎn)生了對自己的懷疑。他甚至考慮把原稿改寫成兩部不同的書，把有關(guān)薩爾·帕拉迪斯的材料從迪安·莫里亞蒂的段落中剝離出來，否則他覺得對不起他的材料。

凱魯亞克在這部書上花了將近四年的時間，幾乎著了迷，他覺得并沒有全面掌握卡薩迪作為“西部夜晚英雄”的性格原型。六個月后，也就是一九五一年十月，他又一次把原稿全部推倒，從頭再來，他向朋友們解釋說他在嘗試“狂野的形式”，跨越了他稱之為“故事的獨斷獨行的范圍……進入了啟示圖像的領(lǐng)域……狂野形式是惟一能容納我所要說的東西的形式——關(guān)于每一個形象、每一個記憶，我心里都有許多話要說，憋得幾乎要爆炸了……我有一種非理性的貪欲，想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記錄下來”。這種“狂野的形式”是他稱之為“自發(fā)式散文”的自由聯(lián)想的技巧，凱魯亞克用它又工作了一年，寫下了他起名為《科迪的幻想》的書（他把尼爾·卡薩迪改名為“科迪·波梅雷”）。這本書聯(lián)系“美國的一般情況”，對卡薩迪的性格作了“縱向的、形而上學的研究”。

魁北克評論家莫里斯·波蒂爾認為凱魯亞克努力要擺脫托馬斯·沃爾夫的影響，尋求他自己的語言和自發(fā)式散文的技巧是解決他的雙重語言的途徑——也就是如何把他最初的、最自發(fā)性的若阿爾語吸收到口語體的美國散文風格中去。波蒂爾認為自發(fā)式（“不停下來思考”），即凱魯亞克語言實驗中的巧妙的應(yīng)答和紛至沓來的聯(lián)想，使他有可能“在一系列內(nèi)心和局部的現(xiàn)實之間搭起交流的橋梁，否則它們根本不可能‘達到’美國化。換一句話說，自發(fā)式的寫作和效果至少是對頗似心理學中‘雙重約束’的種族局面的一個應(yīng)答：假如作家在作品中不能保持特色（少數(shù)種族的背景），他就會迷失方向；假如他成了‘種族’作家，他就會逸出軌道。再有，作為一種技巧，自發(fā)式寫作反映了把希望寄予個人的一整套文化價值（‘我有一個夢想’），個人有可能拿出具有獨創(chuàng)性的新東西”。

繼《科迪的幻想》之后，凱魯亞克把他自己的經(jīng)歷作為自發(fā)式散文實驗的材料，設(shè)想了一系列包含他生活“傳奇經(jīng)歷”的、帶有懺悔性質(zhì)的、自傳式風格的書。一九五二至一九五七年間，《在路上》的卷筒紙版本終于出版，隨后陸續(xù)出版的還有《薩克斯博士》（1952）、《夢之書》（1952—1960）、《瑪吉·卡西迪》（1953）、《地下人》（1953）、《墨西哥城藍調(diào)》（1955）、《特莉絲苔薩》（1956）、《吉拉德的幻想》（1956）、《金永恒的經(jīng)書》（1956），以及《孤獨天使》的第一部（1956）。

早在一九五三年三月，《在路上》的底稿就引起一位有影響的評論家兼維京出版社編輯顧問馬爾科姆·考利的注意。凱魯亞克深受鼓舞，便把他名為《在路上》的底稿的兩個版本都給了考利。考利喜歡第一個“卷筒紙”版本的程度超過了《科迪的幻想》，他認為后者“包含了某些給人印象深刻的篇章，但沒有絲毫故事性”。考利寫過一部名為《流放者的歸來：一九二〇年代的文學奧德賽》的書，他在書中把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出現(xiàn)的“迷惘的一代”的作家說成是“由口語聯(lián)系在一起、結(jié)合成自給的團體，但沒有根底的一代”。考利支持《在路上》，因為他同情凱魯亞克，把他當作一群無依無靠的新美國人的代言人。考利要求看看凱魯亞克的其他底稿，并且試圖引起維京出版社對他的興趣。維京擔心惹起誹謗訴訟，不愿接受《在路上》，但提供了一筆為數(shù)不多的預支稿酬，有意出版《瑪吉·卡西迪》的平裝本。由于霍姆斯在《去吧》名下領(lǐng)到相當可觀的預支稿酬，凱魯亞克覺得維京出版社提出的條件是對他的侮辱，加之《在路上》未被接受使他生氣，便拒絕再和他們打交道。

考利繼續(xù)支持凱魯亞克的寫作，一九五四年，經(jīng)他推薦，凱魯亞克的一個名為《垮掉的一代的爵士音樂》的小書得以出版，其中選輯了《科迪的幻想》里描寫舊金山和芝加哥的爵士音樂的段落，一九五五年這些文字也曾在《新世界寫作》上發(fā)表過。那是凱魯亞克五年來首次發(fā)表的東西。考利還建議凱魯亞克把他的小說《在路上》改一個名字——杰克把它改為《垮掉的一代》——并且說服了《巴黎評論》刊登底稿里一個名為《墨西哥姑娘》的選段，瑪莎·福利在她編輯的《一九五六年最佳短篇小說選》中也用了這一篇。這些選段的出版導致考利再次向維京出版社推薦《在路上》一稿，因為一位新編輯基思·詹尼森對凱魯亞克的作品很感興趣。

多年來，杰克的書遲遲未能出版，等得灰心喪氣，如今有了機會，他欣然同意為考利修訂，考利認為這本書存在結(jié)構(gòu)問題：“它像巨大的鐘擺似的在東西海岸之間來回擺動。我覺得有幾次旅行應(yīng)該壓縮……我說你為什么不在保持基調(diào)的前提下，把兩三次旅行提煉一下。”凱魯亞克告訴金斯堡說他“清除了所有和卡薩迪沒有直接關(guān)系的材料，并且接納了考利的建議，把幾次旅行合并成一次，以突出重點”。一九五六年十二月中旬，他又為維京出版社修改了一遍，刪去所有可能引起誹謗訴訟的地方。這本書終于為出版社接受，定于一九五七年九月發(fā)行。

凱魯亞克沒有讀他的小說的長條校樣，一九五七年七月，考利寄樣書給他，并且解釋說維京出版社內(nèi)部的一位編輯曾經(jīng)作了一些刪節(jié)或改動。凱魯亞克對金斯堡說“工于心計的考利”把他給耍了，可是《在路上》的故事“總算沒有被刪剪得七零八落”。雖然《紐約時報》和《村聲》贊揚了《在路上》，但關(guān)于它的爭論卻立刻開始了。《星期六評論》說這部小說是一本“令人眩暈的旅行見聞”，保守派的報刊譴責凱魯亞克在“浪漫主義小說的最后抽泣”中贊美“粗魯?shù)摹比宋锖汀熬o張紛亂的”犯罪分子。

凱魯亞克寫小說時，本意并不想非難戰(zhàn)后美國的自滿情緒和歌舞升平的景象，但是他創(chuàng)作的書預示了國內(nèi)思想意識的變化。威廉·巴勒斯指出：“一九五七年，《在路上》出版后，美國售出了億萬條牛仔褲和百萬臺煮咖啡機，并且促使無數(shù)青年人踏上了漫游之路。當然，有一部分要歸因于傳媒，那些頭號機會主義者。他們善于發(fā)現(xiàn)可供炒作的題材，‘垮掉分子’運動就是題材，并且是可供大肆炒作的題材……‘垮掉分子’的文學運動來得正是時候，說出了全世界各民族的千百萬人盼望聽到的東西。你不可能向別人灌輸他不了解的東西。當凱魯亞克指出出路時，異化、不安、不滿早已等在那里了。”

作品遭到的批評使凱魯亞克十分惱火，但他沒有停止寫作。《在路上》出版后，他繼續(xù)推出記錄他生平經(jīng)歷的自傳式作品：《達摩流浪者》（1958）、《大南方》（1960）、《孤獨的旅人》（1960）、《沙托里在巴黎》（1965）、《杜洛茲的虛榮》（1968），以及好幾本沒有出版的詩歌、夢想和佛教教義的譯文。《在路上》問世三年后，他不再堅持說該書不及《科迪的幻想》，而且他在《孤獨的旅人》的作者序中說《在路上》也是一本自發(fā)式的散文。他打算晚年把全部自傳性的小說改成統(tǒng)一的裝幀，讓人物恢復“現(xiàn)實生活”中的名字。例如，《在路上》里的“薩爾·帕拉迪斯”就是凱魯亞克，“迪安·莫里亞蒂”就是卡薩迪，而艾倫·金斯堡叫做“卡洛·馬克斯”，威廉·巴勒斯叫做“老布爾·李”，約翰·克萊倫·霍姆斯叫做“湯姆·塞布魯克”，赫伯特·洪克則叫做“埃爾默·哈塞爾”。凱魯亞克長期酗酒，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一日，由于腹腔內(nèi)出血搶救無效，突然死亡，以致看不到他的書按他設(shè)想的“傳奇”那樣匯編成集，但它們更廣大的設(shè)想對于意氣相投的讀者是顯而易見的。

《在路上》是凱魯亞克寫的最受歡迎的書，它對迪安·莫里亞蒂的描寫，用詩人加里·斯奈德的話來說，令人信服地刻畫了“西部原型的力量和流傳至今的拓荒精神。卡薩迪就是橫沖直撞的牛仔。就是這樣”。卡薩迪在凱魯亞克較后的書中改名為“科迪·波梅雷”，以“我的老朋友科迪”的身份重新出現(xiàn)，凱魯亞克傳奇還包括《達摩流浪者》、《大南方》，最值得注意的是，《孤獨天使》的結(jié)尾部分（著于1960年）描寫了一九五七年七月卡薩迪出人意外地去看凱魯亞克，那天正是《在路上》的樣書寄到的日子。

三天后，我跪在地板上，打開寄給我的《在路上》樣書的板條箱，這本書完全是講科迪的……Mémêre守在商店，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前廊門口悄悄射進一縷金色的光線；我抬起頭來，只見門口站著科迪［和三個別的朋友］……我們在金色的光線下面面相覷。沒有一點聲息。我們都咧著嘴笑，我手里拿著一本我自己還未翻過的《在路上》，被他們撞個正著！我不由自主地遞給科迪一本，畢竟他才是這本瘋狂可悲的書的主角。我一生中幾次和科迪見面，每次的場合仿佛都悄悄地灑滿金色的陽光，以后有機會還要詳談，雖然我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除非這表示科迪確實是降臨人間的天使或者大天使，被我認出來了。

幾頁之后，凱魯亞克描寫那天他和科迪傷心告別的時刻，仿佛后悔他把朋友的生平當作他寫書的題材：“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沒有直面同我告別，而是把眼光轉(zhuǎn)向別處——當時我不明白，現(xiàn)在依然不明白——我知道準會出問題，結(jié)果確實也出了大問題……”

凱魯亞克從來沒有讓批評家們相信“垮掉的一代”“基本上是信仰宗教的一代”，但是他的朋友霍姆斯明白，《在路上》里的人物實際上是在“尋求，他們尋求的特定目標是精神領(lǐng)域的。雖然他們一有借口就橫越全國來回奔波，沿途尋找刺激，他們真正的旅途卻在精神層面；如果說他們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他們的出發(fā)點也僅僅是希望在另一側(cè)找到信仰”。《在路上》可以同馬克·吐溫的《哈克貝里·芬歷險記》和弗·斯科特·菲茲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并列為美國的經(jīng)典作品，被視為探索個人自由的主題和拷問“美國夢”承諾的小說。

如同別的經(jīng)典作品一樣，凱魯亞克的書也反映了當時主流社會對待婦女和少數(shù)民族的態(tài)度。亨利·詹姆斯評論哈麗雅特·比徹·斯陀的《湯姆叔叔的小屋》時說的一段話也適用于《在路上》：小說“運氣好得異乎尋常，對于絕大多數(shù)人來說，它遠不是一本書，而是一種想象的狀態(tài)，一種醒悟的感覺”。凱魯亞克的小說提供了同兩個偉大的美國“勇氣教師”薩爾·帕拉迪斯和迪安·莫里亞蒂一起上路漫游的機會——也許他們是部落里碩果僅存的兩位了。

安·查特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