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在路上
- 杰克·凱魯亞克
- 2647字
- 2018-01-17 11:27:26
我和蒙大拿的高個兒在一起,我們開始逛酒吧。我手頭大概有七塊錢,那一晚我愚蠢地浪費了五塊。我們首先同那些牛仔打扮的旅游者、油井操作工和牧場主一起在酒吧、門口、人行道上轉悠;過后不久,瘦高個兒由于喝多了威士忌和啤酒,有點暈頭轉向地在街上瞎跑,我使勁搖晃他,他喝了酒眼睛就發直,用不了多久,即使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也無話不談。我進了一家辣味小吃店,女侍者是墨西哥人,長得很漂亮。我吃了東西,在賬單背面寫了幾句表白愛情的話。小吃店空無一人;大家都在某個地方喝酒。我讓她把賬單翻過來。她看后哈哈大笑。那是一首小詩,表示我多么希望她來同我一起欣賞夜色。
“我很愿意,小伙子,不過我同我的男朋友已經約好了。”
“你不能甩掉他嗎?”
“不,不,我不干這種事情,”她悲哀地說,我喜歡她說這話時的樣子。
“改天我會再來這里的,”我說,她接口說:“隨便什么時候都行,小伙子。”我賴著不走,就想多看看她,又喝了一杯咖啡。她的男朋友沉著臉來了,問她什么時候下班。她忙亂了一陣子,準備打烊。我不得不走人。離開時我朝她一笑。街上的情況仍舊像先前那樣混亂,只不過那些大腹便便的家伙比先前更醉醺醺,叫嚷得更兇了。真夠滑稽的。人群中居然還有戴著頭飾的印第安酋長走來走去,在那些醉酒的紅臉中顯得十分嚴肅。我看見瘦高個兒踉踉蹌蹌地走著,便過去同他會合。
他說:“我剛給我在蒙大拿的老爸寫了一張明信片。你認為你能找到一個郵筒,幫我扔進去嗎?”這個請求很奇怪;他把明信片交給我,自己推開酒館的旋轉門蹣跚地進去了。我接過明信片,走到郵筒那兒,匆匆看了一眼。“親愛的爸爸,我星期三回家。我一切都好,希望你也如此。理查德。”這件事改變了我對他的看法;想不到他對他的父親竟然如此溫情而有禮貌。我進了酒吧,同他待在一起。我們挑選了兩個姑娘,一個是年輕漂亮的金發姑娘,一個是胖胖的黑發姑娘。她們不聲不響,板著臉,但是我們要同她們結交。我們帶她們到一家已經準備打烊的破舊的夜總會,我差不多花了兩塊錢買威士忌酒請她們喝,我們自己喝啤酒。我有點醉意,但不去理會它;一切都很美好。我全身心集中在那個年輕的金發姑娘身上。我極想登堂入室。我摟緊她,要把我的意思告訴她。夜總會打烊了,我們一塊兒游蕩在破敗的灰蒙蒙的街上。我抬頭望天空;星星仍舊皎潔美妙地閃耀著。兩個姑娘說是要去公共汽車站,我們都去了,但她們顯然是想同某個在車站等她們的水手見面,水手是胖姑娘的表哥,他還帶著幾個朋友。我問金發姑娘:“怎么啦?”她說她要回家,她家在科羅拉多州,就在夏延南面的邊界那邊。“我們乘公共汽車,我送你去,”我說。
“不,公共汽車停在公路上,我得獨自步行穿過那片該死的草原。整個下午我都望見那片討厭的東西,我不打算今夜走過去。”
“聽我說,我們可以在草原花叢中愜意地散步。”
“那面根本沒有花,”她說。“我要去紐約。這里叫我厭煩透了。除了夏延之外,沒地方可去,而夏延什么都沒有。”
“紐約也是什么都沒有。”
“什么都沒有才怪呢,”她一撇嘴說。
公共汽車站里的人多得擠到了門口。等車的人各式各樣都有,有的干站著;還有許多印第安人,眼光呆滯地看著周圍。金發姑娘中斷了同我的談話,到水手那幾個人那里去了。瘦高個兒坐在長椅上打盹。我坐了下來。全國汽車站的地板都一樣臟,滿是煙蒂、痰跡,給人以汽車站特有的悲涼感。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它同紐瓦克的情況沒有什么區別,只是這里的外部環境比紐瓦克廣闊得多,而這正是我所喜歡的。我由于破壞了我整個旅行的純凈而懊悔,我沒有省下能省的每一分錢,沒有抓緊時間,而是拖拖沓沓,并且同這個老是板著臉的姑娘瞎混,把我的錢統統花光。我十分懊惱。我好長時間沒有睡覺,倦得沒有氣力來咒罵或者嘀咕,于是我去睡了;我把旅行包當枕頭,蜷縮在一條長椅上,在令人困倦的喃喃聲和車站里好幾百號人來來往往的嘈雜聲中,一覺睡到第二天早晨八點鐘。
我醒來時頭疼欲裂。瘦高個兒已經走了——我想大概是去了蒙大拿。我到車站外面。在藍色的天空下,我第一次看到遠處落基山脈積雪覆蓋的山頂。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必須立即前去丹佛。我吃了一頓簡單的早餐,只有烤面包、咖啡和一只雞蛋,然后匆匆出鎮,到了公路上。西大荒演出活動還在進行;有牧馬騎術表演,歡叫和沸騰的熱鬧場面又將重新開始。我把它拋在身后。我想見我在丹佛的那幫朋友。我穿過鐵路的跨線橋,到達簇擁著的簡陋屋子,那里兩條公路分道揚鑣,但都通向丹佛。我挑選了挨近山脈的那條公路,以便看到山色,然后朝那方向走去。我很快就搭上一個康涅狄格州的小伙子的破舊的汽車,他駕車漫游全國,一路繪畫寫生;他是東部一個編輯的兒子。他說起話來沒有完;我由于宿酲未醒和高山反應而感到很不舒服。有一次,我差一點憋不住,要把腦袋伸出窗外去嘔吐。不過到了科羅拉多的朗蒙特,車主人讓我下車時,我感覺已恢復正常,甚至開始把我自己的旅行經歷講給他聽。他祝我好運。
朗蒙特風景如畫。一株巨大的老樹下有一片屬于加油站的青蔥的草坪。我問加油站的工作人員可不可以在那里睡覺,他說當然可以;我便攤開一件羊毛襯衫,臉貼在襯衫上面,曲起一只胳膊肘,一只眼睛朝大太陽底下山頂積雪的落基山脈瞄了一會兒。我美美地睡了兩個小時,惟一不舒服的是偶爾有一只科羅拉多的螞蟻爬在身上鬧得癢癢的。我居然到了科羅拉多!我越想越高興。啊!啊!啊!我做到了!我美美地睡了一覺,做了許多關于我以前在東部生活的亂夢,起來在加油站的男盥洗室里梳洗了一番,然后精神煥發地走出來,在路旁餐館要了一大杯奶昔,把我灼熱的胃凍一下。
順便說一下,替我打奶昔的是一個非常漂亮的科羅拉多姑娘;非但漂亮,而且笑容滿臉;我十分感激,前晚的遺憾多少得到了補償。我對自己說,哇!丹佛會是什么模樣!我踏上那條滾燙的路,隨后搭一輛嶄新的汽車離開,駕駛汽車的是一個約摸三十五歲的丹佛商人,車速達到每小時七十邁。我激動得渾身顫抖;隨著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我計算著剩下的里程。正前方,越過那些起伏的金黃色麥田,在遙遠白雪覆蓋的埃斯蒂斯山峰下面,我終于可以看到丹佛了。想象中,當晚我已經在丹佛的一家酒吧里同那幫哥們聚到了一塊兒,在他們眼里,我像是那個踏遍青山、捎來晦澀字眼的先知那么陌生,那么衣衫襤褸,而我帶來的惟一的字眼是“哇!”汽車的主人同我熱烈地長談了我們各自的生活計劃,不知不覺已經過了丹佛郊外的水果批發市場;我們看到了煙囪、煙、紅磚房屋和遠處市區的灰石建筑,我到了丹佛。我在拉里默街下了車。我露出高興的、世界上最不懷好意的笑容,在拉里默街上的老流浪漢和沮喪的牛仔中間蹣跚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