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在路上
- 杰克·凱魯亞克
- 2792字
- 2018-01-17 11:27:26
我們計劃去山區長途徒步旅行一次,一早就討論具體安排,可是一個電話把事情搞得復雜了——我在路上結識的老朋友埃迪心血來潮,打電話來試試;他還記得我提起的幾個人名。現在我有機會收回我的那件羊毛襯衫了。埃迪同他的女朋友一起住在科爾法克斯郊外的一幢房子里。他問我知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工作,我想迪安多半知道,就讓他本人過來再說。梅杰和我吃早餐時,迪安匆匆忙忙趕來了。他坐都不坐一會兒。“我要辦的事情太多了,事實上幾乎沒有時間帶你去卡馬戈,不過我們還是去一次吧,老兄。”
“等等我在路上認識的朋友埃迪。”
梅杰看到我們這種心急火燎的樣子覺得挺有趣。他來丹佛是為了靜下心寫作。他對待迪安的態度十分恭敬。迪安卻不把他當一回事。梅杰常對迪安說:“莫里亞蒂,聽說你可以同時和三個姑娘睡覺,有這種事嗎?”迪安在地毯上蹭蹭腳說:“是啊,是啊,有這么一回事,”他看看自己的手表,梅杰抽抽鼻子。我同迪安一起時覺得自己底氣不足——梅杰總說他是騙子,是傻瓜。他當然不是,我得想辦法向所有的人證明。
我們和埃迪見了面。迪安對他也不怎么理睬,我們在炎熱的中午乘電車橫穿丹佛去找工作。我想起來就心煩。埃迪還是那副德行,說起話來沒完沒了。我們在卡馬戈市場找到一個人,他同意雇用我們兩個;工作時間是早晨四點到下午六點。那人說:“我喜歡愛干活的小伙子。”
“你找對了人,”埃迪說,不過我對自己不太有把握。“我干脆不睡覺得了,”我這么決定。可做的有趣事情太多了。
第二天早晨,埃迪去報到了;我沒有去。我有床鋪可睡,梅杰買了食品放在冰箱里,我做飯,洗盤子,作為交換。與此同時,我沒事找事,讓大家都忙乎起來。一天晚上,羅林斯家舉行盛大聚會。羅林斯太太去外地旅行了。雷·羅林斯把他認識的人都請到家里去,叮囑他們要帶威士忌;然后他翻看通訊錄,尋找女孩子。雷讓我做主要的接待工作。來的女孩子可真不少。我打電話給卡洛,打聽迪安這會兒在干什么。迪安說好凌晨三點去找卡洛。聚會結束后我也去了卡洛的住處。
卡洛住的地下室公寓在格蘭特街一幢老舊的紅磚砌的寄宿所里,離教堂不遠。進了一個小胡同,走下幾級石頭臺階,打開一扇沒有油漆的木板門,穿過一個地窖似的場所,就到了他的木板房門前面。他的房間像是俄羅斯圣徒的齋房:一張床,一支點燃的蠟燭,滲出水珠的石頭墻,以及他自己湊合制作的一尊圣像。他把他寫的詩念給我聽。那首詩的名稱是《丹佛的沉悶》。卡洛早晨醒來,聽到“粗俗的鴿子”在他斗室外面的街上咕咕叫個不休;他看到“悲哀的夜鶯”在樹枝上打盹,它們讓他想起了他的媽媽。一塊灰色的裹尸布籠罩在城市上空。山脈,你從城市的任何部分朝西望去都能看到的雄偉的落基山脈,像是紙漿澆鑄的。整個宇宙都瘋狂、荒謬、莫名其妙。他把迪安寫成是將煩惱藏在極端痛苦的陰莖里的“彩虹之子”。他說迪安是專門鏟掉玻璃櫥窗上的口香糖渣的“俄狄浦斯[19]·埃迪”。他在地下室攤開一本巨大的日記簿沉思冥想,把迪安每天所做的事情、所說的話一一記錄下來。
迪安如約來到。“都辦妥了,”他宣布說。“我要同瑪麗盧離婚,同卡米爾結婚,然后和她去舊金山生活。不過這一切都要等你,親愛的卡洛,和我一起去得克薩斯,找到老布爾·李以后再說,我一再聽你們說起那個流動工人,可是從來沒有見過面。那以后,我去舊金山。”
接著,他們開始做他們的事。他們盤腿坐在床上對瞅著。我懶洋洋地坐在附近的一張扶手椅上,他們的情況全看在眼里。他們先提出一個抽象的概念,反復討論,互相提醒在紛至沓來的事件中忘了提起的另一個抽象的概念;迪安趕緊道歉,說他保證會補充,并且舉實例說明。
卡洛說:“我們正要過瓦齊河的時候,我想告訴你我對你迷戀上小型賽車比賽的想法,正在那時候,你說你那個褲子鼓鼓囊囊的老朋友同你父親長得很像,你記得嗎?”
“不錯,我當然記得;不止那些,那引起了我一連串的想法,我正要對你說的時候卻忘了,現在你提醒了我……”結果又產生了兩個新的觀點。他們反復討論。卡洛問迪安是否誠實,尤其是在靈魂深處是否對他誠實。
“你干嗎又把這一點提出來?”
“還有一個最后的問題我想了解——”
“可是,親愛的薩爾,你坐在那里,都聽到了,我們問問薩爾。聽他怎么說。”
我說道:“那最后的問題你是弄不明白的,卡洛。任何人都辦不到。我們總是存著希望,想一下子解決問題。”
“不,不,不,你說的絕對是胡扯和沃爾夫式的漂亮話!”卡洛說。
迪安說:“我根本沒有那種意思,我們應該讓薩爾自己思考,事實上,卡洛,你是不是覺得他坐在那兒看著我們的樣子里面有一種尊嚴,大老遠來到這里,有病啊——老薩爾是不會開口的,老薩爾是不會說的。”
“問題不在于我是不是會說,”我反駁道。“只是我不知道你們二位在說什么,或者想弄明白什么。我知道誰都無能為力。”
“你說的東西都是消極的。”
“那你想干什么呢?”
“告訴他。”
“不,你告訴他。”
“沒有什么可告訴的,”我說著笑了起來。我戴著卡洛的帽子。我把帽子拉下來遮住眼睛。“我要睡了,”我說。
“可憐的薩爾老是想睡。”我不做聲。他們兩人又開始爭論。“你向我借五分錢,湊足炸雞排的賬單時——”
“不,老兄,是肉末辣醬!得克薩斯之星,你記得嗎?”
“我把它同星期二的事情搞混了。聽著,你向我借五分錢的時候,你說:‘卡洛,這是我最后一次麻煩你了,’好像,其實你的意思真的是說我已經同你談妥再也不麻煩你似的。”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親愛的朋友,請你聽清楚了,那晚瑪麗盧在房間里哭,我轉向你,用我特別真誠的音調說話時,你我都知道那是裝出來的,目的是用我演戲的本領來表明——慢,不是那么一回事。”
“當然不是!因為你忘了——不過我不再指責你。我就說了你是對的……”他們就這么談著,直到夜深。破曉時,我抬眼看看。他們正在敲定上午的事情。“當我對你說,由于瑪麗盧的關系,也就是說,我今天上午十點鐘要同她見面,因此我必須睡覺時,我并沒有駁斥你說的沒有必要睡覺,我只是斬釘截鐵、不容爭辯、簡單明了地說我現在非睡不可了,因為,老兄,我的眼睛睜不開了,我的眼睛紅腫、酸痛、發脹……”
“啊,孩子,”卡洛說。
“我們現在非睡不可了。我們休息吧。”
“你不能休息!”卡洛扯開嗓子喊道。這時傳來了清晨最早的鳥叫聲。
“聽我說,我一舉起手,”迪安說,“我們大家就停止說話,我們兩人都不容爭辯地、清楚地理解我們都不再說話,我們開始睡覺。”
“你不能就那樣休息。”
“應該休息,”我插嘴說。他們都看著我。
“這段時間里他一直沒有睡,他在聽。你怎么看,薩爾?”我對他們說,我認為他們是十足的瘋子,我聽了他們一整夜的談話,像是觀看一座高達伯紹德[20]山頂,卻是由世界上最小、最精細的機械零件構成的鐘表。他們笑了。我指著他們說:“再這么下去,你們兩個都會變成神經病,不過我想知道你們的進展情況。”
說完我就走了,乘上電車,回我住的公寓,而這時,一輪紅日從東面的平原升起,卡洛·馬克斯所說的像紙漿澆鑄似的山脈被染成了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