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寅恪講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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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近代名儒梁啟超曾感嘆道:“我梁某算是著作等身了,但總共著作還不如陳先生寥寥數百字有價值?!?
清華大學國學院的創辦者之一,中國比較文學之父吳宓稱贊道:“合中西新舊各種學問而統論之,吾必以寅恪為全中國最博學之人。寅恪雖系吾友而實吾師?!?
知名歷史學家傅斯年則表示:“陳先生的學問,近三百年來一人而已?!?
三位大師級人物的頌詞都指向同一位學者——陳寅恪。
陳寅恪出身于書香名門,祖父與父親皆是大儒出身的官僚。因其出身名門又精通經史文學,故而清華師生稱他為“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
據聽過陳寅恪先生講課的清華學子回憶,陳先生的博學令人驚嘆。且不說他熟讀中國古典的經史子集,也不必說他曾在歐洲多所高校聽過多門課程,單說陳寅恪先生掌握的語言就讓當時許多“學貫中西”者感到炫目。他在給學生上課時,曾經用過拉丁語、梵語、巴利語、滿語、蒙語、藏語、朝鮮語、回鶻語、吐火羅語、突厥語、西夏語、古波斯語、希伯來語、東土耳其語等古老文字,以及英、法、德、俄、希臘、日等國語言。
博學的陳寅恪曾在清華放出過“四不講”的豪言。他聲稱:“前人講過的,我不講;近人講過的,我不講;外國人講過的,我不講;我自己過去講過的,也不講。現在只講未曾有人講過的。”
這并非狂妄書生吹牛皮,而是真正做到了。盡管不少學生回憶陳先生的課比較難懂,但都聽得津津有味。陳寅恪的學問功底之深厚,由此可見一斑。
陳寅恪1925年留洋歸來,被清華大學聘為國學研究院導師,與王國維、梁啟超、趙元任比肩而立。除了在清華國學院指導研究生外,他還在北京大學講課。陳寅恪主要負責歷史、滿蒙語文、佛教研究等課程的教學工作。他的講課方式不拘一格,常以多種不同的語言來講解相關歷史內容,或是屢屢引用詩詞來佐證歷史。他引用文字信手拈來,出處準確,以此闡發的道理更是讓人醍醐灌頂。甚至連吳宓、朱自清等知名教授也時不時來聽陳寅恪講課。
在清華改革學制后,身兼中文、歷史、哲學三系教授的陳寅恪,不僅在教學上盡心盡力,也在文史哲等領域獲得了豐碩的學術成果。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當代中國高校文史哲學科最重要的奠基者之一。
在歷史學領域,陳寅恪的名字可謂如雷貫耳。他主要研究的是魏晉南北朝隋唐這數百年之間的“中古”歷史,尤其是民族文化發展史。中古時代在中國封建時代處于承上啟下的位置。在歷史學科中,中古歷史涉及朝代之多、國內外史料之豐富、民族文化關系之復雜可謂獨樹一幟。這既為研究者提供了豐富的治學素材,也增加了出成果的難度。
但陳寅恪治史有方,非常善于從各種散落于史料的信息中整理出歷史演變的脈絡,并由此提出一種新理論。
他根據中古時代多民族文化碰撞融合的史實,提出了著名的“關隴集團”“山東集團”“士族門閥社會”“胡化說”等新史學概念。在陳寅恪看來,中國在魏晉南北朝、隋唐這數百年里都屬于門閥社會階段。門閥家族勢力的盛衰,對王朝的興滅有著根本性的影響。例如,形成于西魏時期的關隴軍事貴族集團,就是解讀西魏、北周、隋、唐歷史的一把鑰匙。關隴軍事貴族集團是關隴地區胡漢大融合的產物,令人驚嘆的是,北周、隋朝、大唐的統治者都出身于關隴集團。該集團開創的“關中本位政策”,一直影響到唐朝。而在唐朝,不僅有四方少數民族漢化,也有河朔漢族百姓“胡化”的現象。上述種種論斷皆是陳寅恪治史的重要成果。當代中古史學界無論是否贊同其論斷,都免不了要在他開辟的新框架下討論問題。
在文學研究領域,陳寅恪獨辟蹊徑,開創了“以詩證史”與“以史證詩”的研究方法。他將此法運用于古典文學研究,留下眾多令學界嘆為觀止的著作。
陳寅恪研究古典文學從來不局限于詩詞小說的文字。他非常注重從文學作品的字里行間捕捉人們所忽略的隱藏信息,并提倡運用多種辦法來解讀文學作品的背景與內涵。例如在鑒賞《長恨歌》時,陳寅恪不厭其煩地考訂了女主人公的身份與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的來龍去脈。他晚年不顧目盲體弱,以驚人的毅力著述了多達八十萬字篇幅的《柳如是別傳》。陳寅恪圍繞著柳如是、錢謙益的作品與事跡,勾勒出兩人所處的晚明時代背景,歌頌了柳如是忠貞愛國重情重義的可貴精神。
在儒家經學領域,陳寅恪也堪稱一代宿儒。近代以來,壟斷古代中國學術界的儒家經學遭遇了有史以來最強烈的沖擊?!按虻箍准业辍笔切挛幕\動的標志性口號之一,批評儒學成為那個時代的主要潮流。但學貫中西的陳寅恪對此有不同看法,他在給王國維先生撰寫的挽詞中提到:“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边@種言論很容易被時人視為守舊落后之說。但作為學衡派的代表之一,陳寅恪依然對古老的儒學報以很大的期待,反感那種將儒學連根拔起的激進做法。
在哲學領域,陳寅恪把重心放在中國古代哲學領域,而不像胡適等人那樣以推廣西方哲學思想為主。他久居海外,對不同流派的西方哲學有著深入的認識。正因為如此,他非常反對近代學者們常見的以西方哲學詮釋中國古代哲學的做法,認為那是不嚴謹的穿鑿附會之舉。故而,他對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評價不高,對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卻頗多贊譽。因為后者具備他提倡的“了解之同情”精神。
博學只是陳寅恪的一面,他的另一面是“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與“讀書不肯為人忙”的為人處世之道。
他在《對科學院的答復》中說:“我認為研究學術,最主要的是要具有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精神……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獨立精神和自由意志是必須爭的,且須以生死力爭……一切都是小事,惟此是大事?!?
知識分子常以自由思想與獨立精神為學者的做人標桿。但在現實中,真正能做到的人依然只有極少數。所謂“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并不是指一味與社會大流“唱反調”,也不是故作標新立異的姿態以夸耀自我。在陳寅恪看來,這些貌似“清高”的做法,不過是夸誕之人為求名利而進行的炒作罷了。
著有《中國哲學史》的馮友蘭,曾經得到陳寅恪的高度評價。但馮友蘭一度受國內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哲學斗爭的影響,在《論孔丘》一文顛覆了自己過去的觀點。后來他不無悔憾地說,自己當時并沒有以求真務實的精神做學問,而是帶有嘩眾取寵、迎合熱點的色彩。
而推崇思想自由獨立的陳寅恪,無論在民國時期,還是新中國建立之后,從來不為社會風向所動。無論學術處境多么苦難,他都堅持自己探索出來的真知。盡管他的學術觀點未必全部都是真理,但陳寅恪只會因真憑實據而推翻自己不成熟的見解,而不會被學術外的因素干擾本心。
他曾說:“夫考證之業,譬諸積薪,后來者居上,自無膠守所見,一成不變之理……但必發見確實之證據,然后始能改易其主張,不敢固執,亦不敢輕改,惟偏蔽之務去,真理之是從。”
自己提出“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做人原則,自己貫徹了一輩子。哪怕是因戰亂流離失所,因動蕩而貧苦交加,哪怕是疾病纏身、遭人詆毀,陳寅恪都不為所動,依然堅持在學術之路上前行。
自古文人多相輕。近代學者中自然也有不認可陳寅恪的人,比如錢鐘書。但更多時候,陳寅恪還是被大家當成“公子的公子,教授之教授”。這并不是因為他喜歡標榜自我。恰恰相反,這個盛名完全是別人給的。
當初在德國柏林留學的中國知識分子很多。陳寅恪與同胞們常在一起說天說地,指點江山。據其他學者回憶,陳寅恪不僅懂文史經學,還暢談國家未來的形勢,討論教育民生的治國大綱。而且他并非像尋常書生那樣泛泛而論,而是提出了很具體的意見。例如在教育環節以普遍征兵制來訓練國民,經濟發展應當以建設新工業和開發邊疆地區為重,等等。這讓其他的旅歐學者深為嘆服。故而像梁啟超、吳宓、王國維等兼修中西文化的飽學之士,都對陳寅恪推崇備至。梁啟超在向他人介紹陳寅恪時,公開表示自己的學問不如陳。
然而,陳寅恪自己并沒太把眾人的贊譽當成一回事,依舊保持著樸實真誠的作風,自信滿滿卻又謙和為懷,所謂的學者風范、大師本色,說的大概就是陳寅恪先生這樣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