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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陳寅恪談儒學:精深博奧的天理人事之學(1)

春秋時代,貴族壟斷教育的格局逐漸被打破,知識下移到平民階層。諸子百家私學也由此興起,其中以孔子私學規模最大,影響最深。孔孟雖未得諸侯大用,但其門人的影響力遍布列國。歷經秦火之劫后,儒家很快在漢朝復興,并從漢武帝時期開始逐漸獲得了獨尊的官方學術地位。盡管后來儒家在道、佛等學派的挑戰下有起有落,但仍然沒有喪失中國傳統文化的主干地位。

近代學術大師無不鉆研儒學,陳寅恪先生自然也不例外。他把《白虎通》的“三綱六紀”之說,視為中國文化之定義。因為那是封建禮教綱常的根本點。儒家學說在幾千年發展演變過程中,出現過許多不同的形態。唐朝文學家韓愈,是一個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他以古文運動的名義改革儒教,以圖振興儒學。但這個工作直到宋朝理學體系成立后才得以完成。

陳寅恪先生重視“抽象理想之通性”,認為這是儒家文明的最大特色。有新儒學之稱的宋明理學,將“通性之道”發揮到了極致,故而被陳寅恪所推崇。

儒家對古代中國的方方面面都影響深遠,特別是儒家禮制,被視為儒學精華。禮制不僅僅是封建禮教與鄉規民約,同時也是歷代王朝制定律令典章的依據。戰國、秦漢時的法律典章出自法家之手,但受儒家思想的影響越來越大。到了晉以后,儒家完全主導了法律典章的制定,將禮制的精神以新形式發揚光大。

《白虎通》“三綱六紀”是什么

陳寅恪先生曾經說過:“吾中國文化之定義,具于《白虎通》三綱六紀之說,其意義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猶希臘柏拉圖所謂Idea者。”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中國文化的基本內涵就是《白虎通》的三綱六紀之說。這是中國傳統文化中最高境界的抽象理想,如同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的Idea(指核心理念)。

《白虎通》全稱《白虎通德論》,又名《白虎通義》,是一部儒家經學的集大成之作。秦朝焚書坑儒對儒學造成了沉重的打擊。漢初雖然還延續著秦朝的《挾書律》,但文化政策相對包容,讓包括儒學在內的諸子百家有所恢復。漢初推崇黃老之學,漢武帝時儒學地位提升,并開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先河。西漢王朝設六經博士,整理了多部儒家經典。但由于經典在傳播過程中發生文本差異,從而形成了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兩大儒學陣營。東漢經學風氣比西漢有過之而無不及,今古文經學的爭論也進入白熱化階段,故而東漢章帝建初四年(公元79年),朝廷效法西漢時的“鹽鐵會議”,組織了一場學術研討會,史稱“白虎觀會議”。

白虎觀會議的參與者覆蓋了東漢王朝各階層的精英,包括太常、將軍、大夫、博士、郎官及諸生。

其中,太常為漢朝九卿之首,掌宗廟禮儀祭祀,其下設有太史、太卜、太祝、太醫等官,堪稱東漢首席文化大臣;將軍與大夫分別是軍政實職官員的代表;博士指的是朝廷認可的經學博士,往往是博古通今,甚至兼精百家之人;郎官是戰國秦漢時的一類官職,包括議郎、侍郎、中郎、郎中幾類,郎官隊伍負責戍衛宮門,充當皇帝出行的車騎隨從,還有顧問職能(東漢以尚書臺為執政樞紐,各曹設尚書郎,此后郎官逐漸變成各部門的行政長官);諸生指的是各地入朝的儒門士子,往往有嚴格的學派師承關系。

從參與人員類型之廣泛可見,東漢朝廷對這次學術研討會十分重視。朝廷讓各方參與者自由“講議五經異同”,以求在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異同的前提下,將兩大派經學整合為一體。最終,會議討論結果得到漢章帝的認可,并且由經史學家班固整理成《白虎通德論》一書。此書以今文經學為根基,并吸收了不少古文經學的觀點,初步統一了長期對比的經學各派,故而被視為東漢官方認可的經學權威著作。

但《白虎通德論》的討論范圍十分廣泛,不僅僅是對儒家經典尋章摘句,甚至還討論了性教育等生活知識。而其中最重要的內容,是以儒家思想為指導的三綱六紀。

《白虎通·卷八·三綱六紀》曰:“三綱者何謂也?謂君臣、父子、夫婦也。六紀者,謂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也。故君為臣綱,夫為妻綱。又曰:‘敬諸父兄,六紀道行,諸舅有義,族人有序,昆弟有親,師長有尊,朋友有舊。’何謂綱紀?綱者,張也;紀者,理也。大者為綱,小者為紀,所以張理上下,整齊人道也。人皆懷五常之性,有親愛之心,是以綱紀為化,若羅綱之有紀綱而萬目張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三綱指的是君臣、父子、夫婦三種人倫關系,其中“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六紀指的是諸父、兄弟、族人、諸舅、師長、朋友六種人際關系,對待父親要孝敬,對待兄弟要友愛,對待諸舅要講禮義,對待族人要重視規矩秩序,對待師長要尊敬,對待朋友要重感情。

大綱之中有小紀,所以能理順社會上下各方面的關系,促進人們的正常發展。在儒家學者看來,人人都有親愛之心與七情六欲,故而要將做人做事的道理變成綱紀,這樣才能綱舉而目張,處世無往不利。

總而言之,三綱六紀就是古代儒者眼中最重要的社會倫理制度。無論是典章制度、政令律法、鄉里風俗都要遵循“三綱六紀”的大經大法。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白虎通》的三綱六紀就是儒家學說乃至整個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理念。最起碼,秦以后的歷代士大夫階層,都以此抽象理想為統治封建王朝的根本原則。

總之,在封建社會中,《白虎通德論》中的三綱六紀都是儒家眼中最為重要的道德倫理規范。

為什么說韓愈是承前啟后的儒學大師

自從西學東漸以來,不少近代學者都學貫中西。有的推崇全盤西化論,例如胡適;有的則推崇傳統文化,例如王國維。而陳寅恪也曾留學海外,開闊視野,但他骨子里更推崇中國傳統的儒家。在陳寅恪看來,古老的中國文化需要雙管齊下,一面積極吸收外來文化,另一方面繼承和發揚本土文化。兩者相結合,才符合道教的真精神與新儒家的舊途徑。這是兩千年中國文化發展史給陳寅恪留下的啟示。

吳宓曾經感嘆道:“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張毫未改變,即仍遵守昔年中學為體,西學為用之說,但在我輩個人如寅恪者,則仍確信中國孔子儒道之正大,有裨于世界。”這是他在1961年與陳寅恪重逢時所說的話。由此可見,陳寅恪依然信奉儒家之道。他寫下《論韓愈》這一史學專著,未嘗不是借點評韓愈來抒發自己的抱負。

韓愈,字退之,唐朝時鄧州南陽人,后世稱其為“唐宋八大家”之首。韓氏祖籍河北昌黎,故而世人大多稱其為“韓昌黎”。盡管祖輩曾經地位顯赫,但到韓愈那一代時,已經家道中落。更不幸的是,韓愈父母早喪,由其兄韓會撫養,幼年生活極其貧困。韓愈讀書極為刻苦,精通儒家六經,并熟悉諸子百家之學。但他缺乏考試運,科舉之路十分曲折,直到第四次趕考時才“擢進士第”。

韓愈主要的成就在詩文與思想。在當時的唐朝,“杜(牧)詩韓(愈)文”一直為人所稱道。他反感時人華而不實的文風,提倡古文運動,與此同時,他極力批評佛、道兩家,以復興儒學為人生宗旨。陳寅恪將韓愈視為承前啟后的一代名儒。

儒家在兩漢達到第一個鼎盛期,但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的繁榮,也使得這個誕生于先秦時期的古老學派走向僵化教條。三國戰亂之時,魏、蜀、吳統治者法儒并用,讓儒家經學的地位產生動搖,而西晉建立不久就發生了“八王之亂”和“永嘉之亂”。許多儒學大家追隨晉朝宗室與北方士族南下避難,史稱“衣冠南渡”。儒家學說在東晉時進入了低潮期,外來的佛教在北方和南方都很流行,而本土的道教也借鑒佛教構建了一個完整的體系,這使得過去“述而不作”的儒家學說,暴露出哲學深度不足,理論體系不完善的弊病。

到了隋唐時期,統治者采取了包容并蓄的文化政策,道教、佛教、儒教都得以自由發展。但在這種環境下,儒家的整體發展狀況也不盡如人意。韓愈對此作了一番沉痛的總結。

他在《原道》中吶喊道:“周道衰,孔子沒,火于秦,黃老于漢,佛于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于楊,則歸于墨;不入于老,則歸于佛。入于彼,必出于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污之。噫!后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自從周道(指儒家學說尊奉的西周王道)衰落,儒教祖師孔子逝世之后,儒家學說就多災多難。秦始皇焚燒了儒家的詩書經典,漢朝推崇與儒家背道而馳的黃老學說,東晉、北魏、南朝蕭梁、隋朝盛行佛教。總之,在這些時代中討論道德仁義(指儒家學術)的學者,不是出自楊朱學派,就是歸入墨家;不是出自道教,就是歸入佛門。歸入了其中某一家,必定輕視其他學派。尊崇自己所在的學派,就藐視本學派所反對的學派。依附了某個學派,就詆毀其他對立的學派。這樣一來,后世之人想了解仁義道德之學,應該聽誰的意見呢?

站在今人的視角來看,韓愈描述的社會現象有點類似于春秋戰國時的百家爭鳴。多個學派相互砥礪,相互切磋,共同發展,而問題是,韓愈延續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儒家正統觀念,視其他思想學說為異端。

按照韓愈的說法,當時社會存在一種貶低儒家的傾向,道家人士說:“孔子是我們道家祖師的弟子。”佛門中人也聲稱:“孔子是我們佛祖的弟子。”學習孔子儒學的人天天聽到這種言論,久而久之也接受這些荒謬的說法,自認為儒學低人一等,也宣傳“我們的老師曾想拜其他學派為師”之類的謬論。他們不但在嘴上這樣說,甚至還將其寫入書中。

總之,在韓愈看來,市面上的種種言論都是在誤導大眾,故而他將振興儒學視為天降大任。在唐朝儒學史中,只有韓愈的“反佛振儒”運動算是一個亮點。“反佛振儒”的主要方式就是推行古文運動。

韓愈在佛教狂潮面前,表現出了一種大無畏精神。假如沒有他的力挽狂瀾,儒學將難以擺脫發展的桎梏,整個思想體系可能會滑向意想不到的方向。

陳寅恪先生曾經這樣點評韓愈在歷史上的杰出貢獻:“一、建立道統,證明傳授之淵源;二、直指人倫,掃除章句之繁瑣;三、排斥佛老,匡救政俗之弊害;四、呵詆釋迦,申明夷夏之大防;五、改進文體,廣收宣傳之效用;六、獎掖后進,期望學說之流傳。”

有趣的是,陳寅恪認為“安史之亂”及其后的藩鎮割據是引發“古文運動”的起因。韓愈有鑒于安祿山、史思明兩個胡人禍害中原的教訓,借推行“古文”來承載“尊王攘夷”之道,以排斥外來的佛教,保護儒家道統不絕。后世的宋朝學者延續了韓愈選擇的這條路,發展出了宋明理學體系,將儒學推向了一個新高峰。

因此,陳寅恪總結道:“唐代之史可分為前后期,前期結束南北朝相承之舊局面,后期開啟趙宋以降之新局面,關于社會經濟者如此,關于文化學術者亦莫不如此。退之者,唐代文化學術史上承先啟后轉舊為新關捩點之人物也。”

在他眼中,唐朝前期歷史承襲了南北朝以來的舊局面,而后期歷史為后來的宋朝新面貌埋下了伏筆。無論是社會經濟領域,還是文化學術領域,都處于一個大轉折階段。而韓愈恰恰是這個階段承前啟后的關鍵人物。

為什么說宋明理學是新儒學

太史公司馬遷治學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為根本目標。自幼深受儒學熏陶的陳寅恪先生,也有同樣的抱負。他在近代學者中,主張在充分吸收西方優秀文化的基礎上弘揚傳統文化,特別是以儒家為主流的抽象學問。

陳寅恪先生曾指出:“天理人事之學,精深博奧者,亙萬古,橫九垓而不變,凡時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國經世,尤必以精神之學問為根基。”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天理人事之學”博大精深,具有超越時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巨大價值。當時的人們為了救亡圖存,更關注經世致用的實用學問,而忽略形而上的“精神之學問”。他認為這個做法不妥,只有以形而上的“天理人事之學”為根基,才能統合各種實用學問,不至于在物欲橫流的社會中迷失方向。

所謂的“天理人事之學”主要指儒學,準確而言,指的是誕生于宋明時代的理學。

宋明理學與兩漢經學、先秦儒學雖同屬于儒家思想體系,但有著很大的區別。在當時的國學大師中,推崇和批評儒學的人都很多,無論持哪種立場,大家都注意區分這三個不同階段的儒學。例如,推崇實用主義的胡適,對先秦儒學評價比較高,對兩漢經學不那么看好,對宋明理學則是批評與褒揚兼有之;陳寅恪則不同,對宋明理學大力稱道,卻對包括孔孟在內的先秦諸子學術評價很低。

陳寅恪先生曾說道:“至若周秦諸子,實無足稱。老、莊思想尚高,然比之西國之哲學士,則淺陋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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