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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陳寅恪談史學:他年清史求忠跡,一吊前朝萬壽山(5)

太宗對侍臣感慨道:“中國百姓,實天下之根本,四夷之人,乃同枝葉,擾其根本以厚枝葉,而求久安,未之有也。初不納魏征言,遂覺勞費日甚,幾失久安之道。”

唐太宗曾經意氣風發地說:“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他想以海納百川的氣度來解決漢胡矛盾,故而不采納魏征、李大亮、褚遂良等大臣“貴中華而賤夷狄”的傳統思路。但此時他卻感慨道:漢人百姓才是天下的根本,四方夷狄只是枝葉,過去的政策是重枝葉而動搖了根本,難以維持長治久安。由此可知,融合胡人血統的唐朝統治者依然以維護中原漢文化為立國之本,而這也是陳寅恪先生把文化認同作為判斷漢胡歸屬依據的主要原因。

陳寅恪先生反復強調,研究古代歷史時應從民族和文化的角度入手。他指出:“此點為治吾國中古史最要關鍵,若不明乎此,必致無謂之糾紛。”因此,他的中古史研究文章著眼于各民族之間的文化交流與融合。“胡化說”是其代表性觀點之一。

按照《劍橋中國隋唐史》的說法,“胡化說”可以視為陳寅恪先生獨創的學說。眾多研究者也認為,陳寅恪先生對“種族與文化”的討論開啟了學術界的一個思路。然而,這種看法并不很準確。因為早在宋朝時就有史學家對“河朔胡化”問題有所論述。而更早的唐朝人也對社會上的“胡化”現象印象深刻。陳寅恪先生的“胡化說”在很大程度上是繼承發揚了唐宋學者的觀點。

唐朝人對“河朔胡化”有著直觀的認識。《新唐書》稱“天下視河朔若夷狄然”。劉禹錫曾經發問:“大河之北,地雄兵精,而天下賢士心侮之,目河朔間視猶夷狄,何也?”

黃河以北地區的地勢重要而兵強馬壯,但當時的人們都把那里當成夷狄之地,而非大唐內地。就連藩鎮節度使田弘正也在給朝廷的上表中坦言:“自天寶以還,幽陵肇禍,山東奧壤,悉化戎墟。”這句話的意思即是說,“安史之亂”后,這片土地已經高度胡化。

在近代以前,宋朝的史學十分發達。陳寅恪先生認為,“宋賢史學,古今罕匹”。他特別推崇北宋著名史學家司馬光,稱贊《資治通鑒》這部史學作品是體大思精。

司馬光的《資治通鑒》,記載了不少河朔地區將軍的民族成分。例如,安祿山是“營州雜胡”,即多族混血的胡人;平盧節度使侯希逸的母親是高麗人李懷玉的姑姑,所以李懷玉推薦他做節度使;寶臣使高陽軍使張孝忠是奚族人;李忠臣的裨將李重倩也是奚族人;河朔都知兵馬使王庭湊出身于回鶻阿布思部;盧龍節度使張公素的大將李茂勛與王庭湊是同一民族。上述河朔將領分布于唐朝不同皇帝時期,族屬不同,但都是胡人。

據《資治通鑒·穆宗長慶元年條》記載:“河朔軍士不貫受杖,不服。”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河朔地區的士兵驕縱成性,強悍難以治理。這是時人眼中典型的胡人作風。

《資治通鑒·憲宗元和十四年》載:“(河朔地區)沂、海、兗、密觀察使王遂,本錢谷使,性狷急,無遠識時軍府草創,人情未安,遂專以嚴酷為治,所用杖絕大于常行者,每罵將卒輒曰:‘反虜’。”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王遂是外地人,他性格急躁,治軍嚴酷,用比平常更大的杖來責打當地將卒,常常罵他們是“反虜”。這個“虜”不是指俘虜,而是對胡人的貶稱。這件事從側面說明,河朔人士在外地人眼中,就是桀驁多叛的胡人。

史料反映出的“河朔風俗”并不僅僅是文人的評價,更是朝廷的認識。例如,《資治通鑒·武宗會昌三年》載:“河朔習亂已久,人心難化,是故累朝以來……河朔自艱難以來,列圣許其傳襲,已成故事。”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河朔地區的胡人風俗積重難返,所以朝廷很難有效治理那里,只能放任其傳襲。杜牧在《戰論》《守論》等政論中就對“河朔胡化”問題有著很深刻的認識。這又對司馬光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司馬光在《資治通鑒·唐肅宗乾元元年》的“臣光曰”中寫道:“(河朔地區的)爵祿、廢置、殺生、予奪,皆不出于上而出于下……由是為下者常眄眄焉伺其上,茍得間則攻而族之。為上者常惴惴焉畏,茍得間則掩而屠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封爵授祿、官吏廢置,生殺予奪等中央朝廷才有的權力,在河朔地區無法執行。那里的政令不是出自中央,而是出自實際上與中央分庭抗禮的本土勢力。河朔的驕兵悍將經常發生“下克上”事件,所以在高位者整天擔心下級嘩變,一旦出現破綻就可能被屠滅殆盡。

司馬光認為,“河朔風俗”產生的根本原因是沒有以“禮”(代指漢文化)治軍。也就是說,沒有對那里進行徹底的漢化。

由此可見,唐宋史家對“河朔胡化”問題已經有了十分深入的認識。陳寅恪先生的“胡化說”主要是來源于司馬光、歐陽修等宋賢史家的觀點。對于這點,陳寅恪先生自己也曾表示:“吾國近年之學術……一言蔽之曰,宋代學術之復興,或新宋學之建立是已。”

總之,“胡化說”這個理論并不是陳寅恪憑空獨創的,而是充分吸收了前人的學術養分。

王導為何號稱“江左夷吾”

東晉老百姓有句諺語叫“王與馬,共天下”。“馬”指的是東晉皇族司馬氏,“王”指的是從北方南渡的士族門閥瑯琊王氏。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瑯琊王氏都是司馬氏皇族的支柱。這個格局始于西晉滅亡而東晉剛剛建立之時,第一個與司馬家共天下的“王”是王導。

王導,字茂弘,小字阿龍,東晉開國元勛之一,是當時極富盛名的政治家與書法家。他出身士族名門瑯玡王氏。瑯琊王氏可以追溯到秦朝武成侯王翦。王翦被秦始皇尊以師禮,先后攻滅趙、燕、楚三國,并南征百越。秦朝滅亡后,瑯琊王氏逐漸在兩漢興起,在東晉時進入了鼎盛時期。這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王導和他兄長王敦。

東晉開國皇帝晉元帝司馬睿,早年與王導關系友善。“永嘉之亂”摧毀了西晉王朝,剩下的司馬氏皇族與朝臣不得不南遷避禍。司馬睿在北方士族王導、王敦兄弟的支持下即位。王導兄弟憑借擁立之功,權傾朝野,于是司馬睿在登基大典那天突然拉著王導一同接受群臣朝賀,甚至當時表示愿與瑯琊王氏共享江山。但王導十分清醒,極力推辭,才打消了司馬睿的念頭。

但晉元帝終生對王導非常尊敬,他不僅稱王導為“仲父”,還常常親臨王導府邸,對其夫人也十分禮遇。甚至在王導上朝時,晉元帝都會把君臣尊卑之禮丟到一邊,主動起身相迎。

王導歷經晉元帝、晉明帝、晉成帝三朝,一直忠心耿耿,鞠躬盡瘁。在他的努力下,東晉王朝的秩序變得安定,并且形成了門閥政治格局。東晉人對其功績十分推崇。例如,同時期的士族大臣桓彝贊嘆道:“向見管夷吾,無復憂矣。人言阿龍超,阿龍故自超!”另一士族出身的大臣溫嶠則稱:“江左自有管夷吾,吾復何慮!”于是,王導被當時的人稱之為“江左夷吾”。

江左,又名江東,主要指今天的皖南、皖東、蘇南、浙江、贛東北等地。東晉以健康(今江蘇南京市)為首都,疆域大體在淮河、長江以南,腹心地帶在以健康為中心的江左地區。而管夷吾指的是春秋早期齊桓公時的政治家、戰略家管仲(字夷吾)。因此,“江左夷吾”的意思是說王導對晉朝的功勞和影響力如同管夷吾之于齊國。

清朝學者王鳴盛對此頗感奇怪——在他們看來,王導除了擁立晉元帝外,并沒做什么舉世矚目的政治,卻得到時人如此推崇,很是不可思議。清人之所以這樣想是因為管仲是一位開創新時代的偉大人物。

管仲生活的年代,禮崩樂壞,諸侯紛爭,齊國因內亂而動蕩不安,恰好四夷勢力強盛,從四面八方入侵中原,甚至連周王室所在的河洛地區,都有不少戎狄部族扎根。周王室無力組織諸侯聯軍應戰,而各諸侯國也無力擊退潮水般涌入的戎狄。

后來,齊桓公重用管仲進行改革。在管仲的治理下,齊國不僅國富兵強,還打出尊王攘夷的旗號,合諸夏之力擊退了四方夷狄,成就了春秋首霸的美名。孔子曾感嘆道:如果不是管仲的功勞,整個華夏族群都會變成披發左衽的夷狄,華夏文明也不復存在。管仲因此得到世人推崇。不僅戰國人將管仲與商鞅并稱為兩大治國能手,三國時蜀漢丞相諸葛亮也自比“管仲”。

至于王導,在他執政期間的東晉并沒有太多戰國秦漢三國式的轟轟烈烈的功業,將其稱之為“江左夷吾”,似乎有過譽之嫌。

故而,王鳴盛在《十七史商榷》中稱:“王導傳一篇凡六千余字,殊多溢美,要之看似煌煌一代名臣,其實乃并無一事,徒有門閥顯榮,子孫官秩而已。所謂翼戴中興稱‘江左夷吾者’,吾不知其何在也。以懼婦為蔡謨所嘲,乃斥之云:‘吾少游洛中,何知有蔡克兒?’導之所以驕人者,不過為門閥爾。”

這段話的大意是說,《晉書·王導傳》有六千多字,很多濫美之詞。但王導看似一代名臣,其實沒做成什么大事,只不過是讓瑯琊王氏變成東晉門閥,子孫占據官位罷了。

但陳寅恪先生不贊同這個觀點,他還專門寫了一篇《述東晉王導之功業》,以證明王導的貢獻配得上“江左夷吾”這一稱號。

他直接批評王鳴盛見解乖謬,王導實際上是漢民族的大功臣。陳寅恪先生認為:“王導籠絡江東士族,統一內部,結合南人北人兩種實力,以抵抗外侮,民族得以獨立,文化得以續延,不謂民族之功臣,似非平情之論。”

對于這個評價,還得從當時的局勢說起。

東漢末年分裂成魏、蜀、吳三國,原為曹魏臣子的司馬氏先滅了蜀漢,后來又篡奪了曹魏江山,最終平定東吳,建立了西晉王朝。天下大勢,分久必合,但作為被征服者,吳蜀之人對西晉司馬氏政權的態度不同。蜀人對新王朝比較認同,而吳人的抵觸情緒較強。特別是吳國最后滅亡,風土人情與北方差異極大,又有長江險阻,再加上江左士族豪強多,很容易對西晉統治造成隱患。

陳寅恪先生認為:“吳、蜀之人對洛陽統治政權態度不同,誰與被征服時間之長短有關,然非其主因,其主因在兩國統治者之階級性各殊所致。”

蜀漢與曹魏是死敵關系,但兩國統治者的階級屬性比較接近。曹操出身寒族,而非士族門閥。他以法家思想治國,采取抑制豪強,提拔寒族人才的政策。而劉備自稱是漢朝中山靖王之后,但傳到他這一代,宗室光環早已淡化,與平民寒族沒什么兩樣。諸葛亮是諸葛豐的后人,其家世相傳的學問也是傾向于寒族的法家。故而,魏、蜀兩國的治國方針大體接近,比較容易產生共鳴。

東吳則不然,自從建國以來就依靠江淮地區的強宗大族,在政治上采取放縱豪強的政策,故而東吳的政治基本上被江左地方豪族所掌控。西晉滅吳并沒有從根本上鏟除這股頑固的地方勢力,江左豪族與北方士族的地域之見很濃厚。而東吳政權因特殊地理環境形成的政治格局,也深深影響了后來的東晉、宋、齊、梁、陳五朝。

“永嘉之亂”迫使西晉皇室從中原南遷,史稱“衣冠南渡”。司馬氏皇族與隨行南下的瑯琊王氏等北方士族,到了江東士族控制的地盤建立新王朝,這勢必會引發南北地域沖突。

陳寅恪先生指出:“東晉元帝者,南來北人集團之領袖。元帝者所謂‘國土’者,即孫吳之國土。所謂‘人’者,即顧榮代表江東士族之諸人。當日北人南來者之心理及江東士族對此種情勢之態度可在兩人問答數語中窺知。顧榮之答語乃允許北人寄居江左,與之合作之默契。此兩方協定既成,南人與北人戮力同心,共御外侮,而赤縣神州免于全部陸沉,東晉南朝三百年之世局因是決定矣。”

江左從孫吳時期就是江東士族的主場。晉元帝及王導等北方士族都是外來戶。以顧榮為代表的江東士族若是拒絕其定居于此,只怕世上再無東晉王朝。

王導的功績恰恰在此,他積極促成南下的北方士族與江東本土士族的合作。雙方本著同為華夏文明繼承者的共識達成協議,放棄此前的舊怨與猜忌,合作建立了東晉王朝,共抗南下的五胡。假如晉元帝君臣沒能站穩腳跟,就不會有后來東晉及南朝雄踞南方三百年的歷史格局,而元朝也許就不是第一個異族在中原建立的大一統王朝。甚至,連華夏文明會不會從此中斷,都要打個問號。

所謂征服者被被征服者的文化所征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但征服者直接摧毀被征服者的文明,卻可以在短時間內完成。東晉保留了正統的漢文明成果,并以華夏正朔的感召力影響著落入胡塵的北方地區,讓留在中原的漢人士族沒有被徹底胡化。而入寇中原的五胡紛紛效仿晉朝典章制度,建立自己的封建化政權。這些游牧民族的漢化之路由此開啟,而假如沒有東晉,也許“河朔胡化”的一幕會在全天下上演。如此一來,后來就不會出現海納百川、漢胡融合的盛唐氣象。

管仲的霸業以尊王攘夷為本,齊桓公稱其為“仲父”,而王導也被晉元帝稱為“仲父”。他與南北士族共同建立東晉王朝后,也計劃要收復中原。雖然這個遠大的理想沒有實現,但從保護華夏文明火種的角度說,王導功不可沒。因此,陳寅恪先生認為東晉的大功臣王導完全有資格被晉人尊稱為“江左夷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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