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陳寅恪談儒學:精深博奧的天理人事之學(2)
- 陳寅恪講國學
- 季風
- 4980字
- 2016-01-28 15:53:23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許多國學大師稱贊的先秦諸子百家其實并不高明,哪怕是最富有哲學深度的老莊道家,也遠比西方哲學思想體系要淺陋。在很大程度上,陳寅恪先生的認知與其推崇哲學思辨性有關(guān)。先秦諸子誕生于天下紛爭之時,更重視經(jīng)世致用,而非空談道義。儒家是個例外,一開始就思考倫理道德、人性善惡、人生境界等與軍政外交民生直接關(guān)系較小的課題。但受極度務(wù)實的時代風氣影響,先秦儒家不像后世儒家那樣注重構(gòu)建抽象的哲學理論體系,而是著眼于在實踐中“克己復禮”。對于純學術(shù)研究來說,這種治學思路境界不高。
陳寅恪先生說:“中國孔孟之教,悉人事之學……專趨時用者,則乏遠慮,其言道德惟重實用,不究虛理,其長處短處均在此,長處即修齊治平,短處即實事之利得失,觀察過明,而乏精深遠大之思。”
“孔孟之教”指的是,由圣人孔子開創(chuàng)并由亞圣孟軻發(fā)揚的儒家學派。在大多數(shù)語境下,孔孟之教泛指整個儒學體系。但儒學歷經(jīng)兩千多年的發(fā)展,在每個階段都有不同的形態(tài)。陳寅恪先生的這段話特指孔孟時期的先秦儒學。
孔子終身為復古周禮而奔走。不同于后世的經(jīng)學家,他主張“述而不作”,只闡發(fā)“圣人之言”。他編修的六經(jīng)多以西周官學經(jīng)典為藍本(《春秋》則是源于魯國史書),故而儒家驕傲地宣稱自己上承西周開國元勛、魯國首任君主、大圣人周公旦的“道統(tǒng)”,所以在宋朝以前,儒學又被稱為“周(公)孔(丘)之道”。
在戰(zhàn)國時代,諸侯相互兼并。孟子實際上舍棄了復古周禮的舉措,重點推介“仁政”學說。他依然保持了孔子“述而不作”的特點,只是沿用孔子編修過的六經(jīng),而沒有專門著書立說。《孟子》一書也是儒家后學整理的師生問答語錄,而非孟子親筆撰寫。
總而言之,孔孟二人更多地是對“周道”進行整理和闡發(fā),主要注意力放在辦學和游說兩方面,不像后來的宋明理學家以創(chuàng)建新學問為宗旨。因此,先秦儒學缺乏一個系統(tǒng)而嚴密的理論體系,除了孟子的“人性本善論”與荀子的“人性本惡論”之外,沒有太多哲學思辨。所以,陳寅恪對先秦儒學評價不高。
但宋明理學則不同,陳寅恪曾經(jīng)針對其總結(jié)道:“中國自秦以后,迄于今日,其思想之演變歷程,至繁至久,要之,只為一大事因緣,即新儒學之產(chǎn)生及傳衍而已。”也就是說,自從秦朝之后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學術(shù)演變,都是為后來的新儒學產(chǎn)生做鋪墊。這個見解也許忽略了其他思想學派的重要性,但從儒學發(fā)展的角度說,可謂恰如其分。
要弄清宋明理學的歷史地位,還得從韓愈等唐朝文人的“反佛振儒”活動說起。
佛教至晚在東漢時傳入中國,但并沒有形成大氣候。這個局面直到西晉永嘉之亂后才發(fā)生了劇變。入主中原的五胡漢化程度高低不同,有的積極學習漢文化,有的則試圖保留自己的“胡風胡俗”。外來的佛教不僅成為飽受戰(zhàn)亂劫禍的北方百姓的心靈寄托,也成為一些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構(gòu)建新文化體系的工具。而在南方,南朝君臣也漸漸失去了收復中原的雄心,滿足于偏安一隅的享樂生活。佛教以及與之競爭的道教,極大影響了魏晉玄學以及南朝各階層的精神風貌。總之,無論在南朝還是北朝,儒家在兩漢的獨尊地位都已經(jīng)被打破。
唐朝一統(tǒng)天下后,太宗皇帝非常重視振興文教。當時儒家經(jīng)學處于低谷,而且數(shù)百年來的今文學派與古文學派斗爭,使得儒家經(jīng)典章句的注疏歧見百出。于是太宗命令孔穎達等經(jīng)學家撰寫《五經(jīng)正義》,以作為儒學經(jīng)典的官方范本。這些儒學專著在唐高宗永徽四年(公元653年)時向全國頒行。
陳寅恪先生指出:“南北朝時,即有儒釋道三教之目,至李唐之世,遂成固定之制度。如國家有慶典,則召集三教之學士,講論于殿廷,是其一例。故自晉至今,言中國之思想,可以儒釋道三教代表之。”在唐朝時,朝廷遇到慶典就會召集儒道佛三教學者到宮廷里講學辯論,以彰顯文明風華。從晉朝到當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流依然是儒、道、佛三教。
但唐朝統(tǒng)治者在主張三教并重的同時,又有一定的先后次序。
唐高祖李淵在武德八年(公元625年)下了一道詔書說:“老教、孔教,此土之基;釋教后興,宜崇客禮。今可老先,次孔,末后釋宗。”
老教指道家,孔教指儒家,釋教指佛家(因佛祖釋迦牟尼而得名)。在李淵看來,道儒兩家是中國本土文化,是立國之基;而佛教是后來傳入的外邦宗教,應(yīng)視為客人對待。因此,道教排三教之首,儒教其次,佛教最后。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排序主要在文化領(lǐng)域,而唐朝真正用來治國的是儒學(準確地說是外儒內(nèi)法)。
唐高祖曰:“父子君臣之際,長幼仁義之序,與夫周孔之教,異轍同歸;棄禮悖德,朕所不取。”由此可知,凡是與周孔之教——儒學相違背的學說都被唐高祖認為不可取。
唐太宗則稱:“朕今所好者,唯堯舜之道,周孔之教,以為如鳥有翼,如魚依水,失之必死,不可暫無耳。”在他看來,儒學好比是鳥的翅膀,社會之于儒學如同魚之于水,離開就會死。也就是說,儒學雖然失去了獨尊的地位,但還是大唐王朝的文化主干。
然而到了中唐時期,統(tǒng)治者熱衷佛、道兩教,儒學有式微之兆,故而以韓愈、柳宗元為代表的士大夫們一面批判佛道,一面振興儒學。盡管如此,他們在批判的過程中,吸收了不少佛道思想資源,對漢晉以來的儒學進行了革新。這個儒學革新工程直到兩宋時期才真正完成。
陳寅恪先生曾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鄧廣銘宋史職官志考證序》)在他看來,古老的華夏文明的巔峰在趙宋王朝而不是大眾公認的李唐王朝。這主要是因為他對“新儒學”——宋明理學有著很高的期望。
宋明理學的體系很復雜,可粗略分為程朱理學與陸王心學兩大類。但在宋朝人看來,理學并不是鐵板一塊,而是分為若干分支。
朱熹、呂祖謙等人編寫的《近思錄》梳理了北宋理學發(fā)展的大致脈絡(luò)。而在《伊洛淵源錄》一文中,朱熹把北宋理學分為三大流派:張載的“關(guān)學”、周敦頤的“濂學”、程顥、程頤的“洛學”。而明朝初年的大儒宋濂、王祎等人在奉命修《元史》,把兩宋理學分為“濂洛關(guān)閩”四大流派。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北宋二程及南宋朱熹一脈的程朱理學。
程朱理學的主要內(nèi)容是禮教綱常與“存天理,滅人欲”。其與先秦儒學、兩漢經(jīng)學最大的差異在于,樹立了“天理”這一宇宙本體論。先秦儒學沒有討論宇宙本源問題,只是關(guān)心人世的禮樂仁義。兩漢經(jīng)學更多是注疏與闡發(fā)儒家經(jīng)典,而沒有過多討論地形而上的宇宙本源等哲學問題。程朱理學通過自己的宇宙本體論來推導出人性論,鼓吹“存天理,滅人欲”的思想,這使得儒學的理論體系空前完善。
盡管以程朱理學為主流的宋明理學以孔孟之道自居,但就事論事,它們與先秦的孔孟之道早已相去甚遠,融合了佛教與道家的思想成分。陳寅恪先生認為這種融合佛道的儒學是一種更高層次的儒學,也是華夏文化發(fā)展的頂峰,所以他將宋朝的理學定義為新儒學。
陳寅恪先生說:“自得佛教之裨助,而中國之學問,立時增長元氣,別開生面。故宋、元之學問文藝均大盛,而以朱子集其大成。朱子之在中國,猶如西洋中世紀之托馬斯·阿奎那,其功至不可沒。而今人以宋元惟為衰世,學術(shù)文章,卑劣不足道者,則實大誤也。歐洲之中世,名為黑暗時代,實未盡然。吾國之中世,亦不同。甚可研究而發(fā)明之也。”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外邦傳入的佛教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貢獻很大,是促進宋元時代文化藝術(shù)大繁榮的重要因素。新儒學的集大成者是朱熹,新儒學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之主干。過去的學者常以漢唐為盛世,以宋元為衰世,貶低宋元時期的學術(shù)文章。陳寅恪對此的看法恰恰相反,他認為這個時代的思想文化才是高峰。
從歷史發(fā)展的角度看,新儒學將歷代儒家的社會觀念、倫理道德、人生信仰、生命價值觀融入一個高度概念化、系統(tǒng)化的哲學體系。這種更加邏輯化、抽象化、哲學化的新儒學體系,充分適應(yīng)了封建社會后期的社會發(fā)展需求。用抽象化、概念化的“天理”取代了以往粗略而模糊的天命觀,堪稱哲學思想發(fā)展史的一次重大突破。
但需要指出的是,新儒學在維護封建社會發(fā)展的同時,自身也逐漸扭曲與僵化,不僅束縛了讀書人的思考能力,也催生出不少遭到近代學者猛烈抨擊的封建糟粕。作為官方主流學說,新儒學的僵化也是造成中國近現(xiàn)代落后局面的一個重要因素。
肆
儒學的“通性之道”與“天理”哲學
《論語·衛(wèi)靈公》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儒家先師孔子的這句話,為后世君子樹立了一個道德標桿——仁人志士不可為了茍延殘喘而犧牲仁義,相反,應(yīng)該不惜犧牲以維護仁義,否則就不足以稱之為“志士仁人”。
亞圣孟子也有同樣的觀點。他曾說:“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生存與仁義都是孟子想得到的,而倘若兩者必須二選一的話,孟子寧可舍生取義。
陳寅恪在給王國維的紀念碑銘中寫道:“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于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fā)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義。他曾指出,古人其所殉之道,與所成之仁,均為抽象理想之通性。夫綱紀本理想抽象之物。其甘愿為儒學‘抽象理想之通性’殉道的精神,由此可見一斑。”
那么,什么是儒學的“通性之道”呢?陳寅恪先生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定義,付之于漢儒總結(jié)的《白虎通》三綱六紀。但他真正抱以期望的卻是具有高度哲學思辨性的宋明儒學。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宋明儒學不但繼承了前代儒學的“抽象理想之通性”,還發(fā)展出一套復雜的修煉心性之法。這為孟子的“人皆可以為堯舜”之說,提供了完整的理論體系與可行的方法論。然而,新儒學的構(gòu)建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反佛振儒”的韓愈是承前啟后的儒學大家,但他沒有脫離前代儒學的框架,無力創(chuàng)建新儒學。
進入魏晉以來,以注疏經(jīng)文為主的兩漢經(jīng)學走向沒落。古文經(jīng)學長于訓詁考據(jù),而輕視義理闡發(fā)。今文經(jīng)學重視義理闡發(fā),以圣人言論注解自己的思想。東漢初期的《白虎通德論》,初步讓兩派經(jīng)學實現(xiàn)統(tǒng)一。而東漢末年的大儒鄭玄,以古文經(jīng)學為根基,吸收今文經(jīng)學的成果,形成了“鄭學”,終結(jié)了長期以來的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而魏晉南北朝時代的儒學,受到了玄學(也稱新道家)與佛教學術(shù)的強烈沖擊。
佛教最大的特點是有個嚴密完整的理論體系。例如,在佛教傳入之前,中國雖有神仙方術(shù),以及泰山府君等宗教文化,但遠未形成佛教關(guān)于天堂、地獄、六道輪回那樣宏大的世界觀。故而,中國本土的道教在老莊道家哲學的基礎(chǔ)上,借鑒了佛教的理論框架,構(gòu)建出了一套自己的世界觀。
韓愈等人排斥佛教,正是因為佛教的影響力超過了儒教。可是,若不能以一套宏大精深的理論體系來抗衡,儒學就無法同佛教競爭。所以,光排斥還不行,必須以敵為師,先以拿來主義精神吸收佛學的養(yǎng)分。
陳寅恪先生認為,宋明新儒學的先導恰恰是韓愈所反對的佛教,特別是天臺宗。他指出:“如天臺宗者,佛教宗派中道教意義最富之一宗也,其宗徒梁敬之(指唐人梁肅)與李習之之關(guān)系,實啟新儒家開創(chuàng)之動機,北宋之智圓提倡中庸,甚至以僧徒而號中庸子,并自為傳以述其義,其年代猶在司馬君實(指司馬光)之前,似亦于宋代新儒家為先覺。”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天臺宗是中國佛教各宗派中意義最豐富的一派。天臺宗徒梁肅與李習之對開創(chuàng)新儒家有很大的影響。北宋天臺宗的智圓大師倡導儒學的“中庸”思想,故而被世人稱之為“中庸子”。他的活動時間比司馬光早,算是宋朝新儒家的先覺。
宋朝學者最聰明之處在于,既批判佛教又吸收其理論。對于這點,陳寅恪先生并不諱言,甚至頗為贊許。
他分析道:“宋儒若程若朱,皆深佛教者,既喜其義理之高明詳盡,足以救中國之缺失,而又憂其用夷復夏也。乃求得而兩全之法,避其名而居其實,取其珠而還其櫝。才佛理之精粹以之注解四書五經(jīng),名為闡明古學,實則吸收異教。聲言尊孔避佛,實則佛之義理,已浸漬濡染。與佛教之宗傳,合而為一。此先儒愛國濟世之苦心,至可尊敬而曲諒之者也。故佛教實有功于中國甚大。”
這段話的大意是說,像程顥、程頤、朱熹等宋朝儒家大師,都是精通佛教教義的學問家。他們認為佛教義理高明詳盡,足以彌補前代儒學理論體系不完善的缺失。與此同時,他們和韓愈一樣,擔心這種外來宗教完全取代華夏本土主流意識形態(tài)——儒教的地位。于是宋朝儒者借助佛理來注解四書五經(jīng),以儒學為本,吸收了佛教思想,從而逐漸實現(xiàn)了儒佛融合。這個觀點,與陳寅恪主張的“一方面吸收輸入外來之學說,一方面不忘本來民族之地位”之說,是一脈相承的。
除此之外,吸收道教思想,也是宋明新儒學誕生的一個重要條件。
陳寅恪先生認為:“新儒家之產(chǎn)生,關(guān)于道教之方面,如新安之學說,其所受影響甚深且遠。”他又說:“凡新儒家之學說,幾無不有道教或與道教有關(guān)之佛教為之先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