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陳寅恪談史學:他年清史求忠跡,一吊前朝萬壽山(3)
- 陳寅恪講國學
- 季風
- 4992字
- 2016-01-28 15:53:23
在隋末動亂中,許多前隋朝勛臣、將領都起兵反叛,以瓦崗寨為代表的山東豪杰更是如雷貫耳。為了推翻隋朝,各種山東勢力與關隴集團中的不同派系進行對抗或合作。最終,出身關隴的李唐勢力,在山東豪杰軍事集團的協助下掃平了各路反王。
陳寅恪先生指出:“隋唐兩朝繼承宇文氏之遺業,仍舊施行‘關中本位政策’,其統治階級自不改其歧視山東人之觀念。故隋唐皇室亦依舊自稱弘農楊震、隴西李暠之嫡裔,偽冒相傳,迄于今日,治史者竟無一不為其所欺,誠可嘆也。”
由這段話可知,隋唐兩朝統治者都奉行宇文泰的“關中本位政策”,對山東士族門閥有一種天然的歧視與戒備。
唐太宗李世民以開明執政著稱。凌煙閣二十四功臣就是這種五湖四海政策的典范。例如,聯手消滅東突厥汗國的名將李靖與李勣,一個是關隴貴族出身,另一個是山東豪杰出身。貞觀朝的文武百官來源很廣,包括關隴貴族、山東士族、山東寒族、各種少數民族。但就實而論,唐太宗對山東士族門閥的態度,并不像對山東人才群那樣包容。他同樣是“關中本位政策”的執行者。
早在唐高祖李淵時期,秦王李世民就以山東問題為借口,攻訐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后來山東豪杰竇建德的舊部發動叛亂,在很大程度上與唐高祖李淵的高壓政策有關。李淵是典型的關中本位主義者,對山東勢力十分不信任。李世民利用了這一點。唐太宗即位后,命令高士廉等大臣編修《氏族志》。這不僅僅是一個文化工程,更是關隴集團打壓山東士族的手段。
當時的山東士族在地方上的社會聲望極高。他們自認為有足夠的資本進入李唐的權力中心,故而表現得更加高傲,幾乎要與李唐皇族分庭抗禮。這顯然讓唐太宗無法容忍。
此外,魏征等在朝的山東豪杰受當時的社會風氣影響,也十分推崇山東士族。滿朝官員也羨慕士族門第,紛紛以與山東士族結為姻親為榮耀。長此以往,山東士族又將逐漸成為門閥勢力主體,再度成為王朝的影子操控者。從東漢末年到唐朝,中國一直處于門閥社會形態。無論王朝如何興替,士族都會很快融入新的統治階層。無論某個大姓家族如何衰落,山東士族階層總能東山再起,保持對社會的強大影響力與控制力。這對代表關隴集團的唐朝統治者而言,更是不可不戒備的隱患。
為了打壓山東士族,唐太宗嚴令其皇子不得選山東士族之女為妃,公主不得以山東士族之子為婿。到了唐高宗李治時期,朝廷下令禁止崔、盧、鄭、王、李等山東士族大姓之間相互通婚。高宗還下詔:“后魏隴西李寶、太原王瓊、滎陽鄭溫、范陽盧子遷、盧輔、盧渾、清河崔宗伯、崔元孫、前燕博陵崔懿、晉趙郡李楷等子孫,不得自為婚姻。仍定天下嫁女受才之數,毋得受陪門財。”
然而,在防備山東士族的同時,隨太宗皇帝打天下的山東豪杰軍事集團越來越受到重用。
陳寅恪先生認為,山東集團包含了兩個部分,一為山東士族,一為山東豪杰。前者主要是有經學背景的高第世家,后者則來自庶族地主甚至窮苦庶民。李唐統治者打壓的對象是士族階層,而不是山東豪杰。
例如,太宗極其倚重的直臣魏征,既非關隴貴族,又非山東士族或武人。太宗重用魏征,不僅是為了多一面提醒自己不犯錯的“鏡子”,也是為了以山東豪杰勢力來監視山東士族勢力,甚至關隴集團中的腐化分子。
隨著李靖等關隴籍名將的隱退,山東豪杰軍事集團在貞觀后期的地位不斷上升,與以長孫無忌為首的關隴集團也產生了尖銳的矛盾。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唐高宗立武則天為后,表面上只是帝王家事,實際上是關隴集團與山東集團一決勝負的交鋒。武則天出身山東寒族,而被廢的王皇后屬于關隴集團勢力。在參與決策的四位重臣中,長孫無忌、于志寧、褚遂良三人是反對派,因為他們都是關隴集團成員。而山東集團的代表,老將李勣,卻是贊成派。其根本原因在于,武則天與李勣同屬山東陣營。
武則天當權標志著唐朝進入了山東豪杰主政階段。寒族出身的女皇,一方面破壞關隴集團,另一方面又打壓山東士族,同時積極抬升山東寒族的地位。此后她又把東都洛陽變成了實際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徹底顛覆了北周以來的“關中本位政策”。關隴集團因此零星瓦解,山東豪杰也漸漸不再作為集團出現,而長期以來的東西地域矛盾也趨于緩和,逐漸變為南北地域矛盾。
伍
“安史之亂”是漢胡矛盾的產物嗎
對大唐盛世很多人都不陌生,哪怕不知道這個盛世實際上包含了唐太宗的貞觀之治、唐高宗的永徽之治以及唐玄宗的開元盛世。對唐朝歷史稍有了解的人,都會很快關注到兩件事:一是唐太宗開啟的“華夷如一”的民族政策;二是導致大唐由盛轉衰的“安史之亂”。早在唐朝時就有人認為“安史之亂”的根源在于唐朝統治者過多倚重胡人將領(安祿山、史思明都是胡人)。在近代歷史學家中,陳寅恪先生也認同此論。
我們通常只注意到唐朝的各民族平等政策,而忽略了大唐在“安史之亂”前后的巨大差異。
從表面上看,唐朝平定持續八年的“安史之亂”后,已經不再是那個威震四方的大一統王朝,內有藩鎮割據,外有異族寇邊。陳寅恪先生則認為,這種巨變與唐朝內部的漢胡矛盾大為相關。
他在《統治階級之氏族及其升降》一文指出:“唐代中國疆土之內,自安史亂后,除擁護李氏皇室之區域,即以東南財富及漢化文化維持長安為中心之集團外,尚別有一河北藩鎮獨立之團體,其政治、軍事、財政等于長安中央政府實際上固無隸屬之關系,其民間社會亦未深受漢族文化之影響,即不以長安、洛陽之周孔名教及科舉仕進為其安身立命之歸宿。故論唐代河北藩鎮問題必于民族及文化二端注意,方能得其真相之所在也。”
由這段話可知,“安史之亂”后的唐朝疆域內,實際上分化為兩個經濟文化差異極大的區域。一個是擁護李唐皇室的關中及東南地區,另一個是以藩鎮形式存在的河朔地區。
關中是唐朝腹心,也是當時的漢文化中心之一。不同于西魏北周隋朝時期,這里的漢胡徹底融合,以華夏漢文明為正統。東南地區從東晉到南朝時一直保留著相對純粹的漢文化,不像長安那樣雜糅了濃厚的胡風。兩大區域都是多民族雜居,但漢化徹底,華夏正朔觀念遠強于隋朝以前。所以,這些地區雖有藩鎮,但大多臣服于唐朝。
河朔地區則不然,其政治、軍事、經濟已經自成一體,不再受中央王朝節制。在陳寅恪先生看來,這些地區與關中、東南最大的差異不是多民族雜居,而是民間社會風俗胡化嚴重。在唐朝的長安、洛陽兩都,來自不同國家的周邊民族學習的都是漢文化。無論是日本的遣唐使,還是西域的留學生,讀的都是儒學經史;無論地域背景有多大差異,思想內核仍然以漢文化為根本。河朔地區的漢人民眾,反而不如長安、洛陽的胡人那般熱衷研讀漢學經典,思想價值觀與雜居的胡人趨同。
正如陳寅恪先生所說:“今試檢新唐書之藩鎮傳,并取其他有關諸傳之人其活動范圍在河朔或河朔以外者以相參考,則發見兩點:一為其人之氏族本是胡類,而非漢族;一為其人之氏族雖為漢族,而久居河朔,漸染胡化,與胡人不異。前者屬于種族,后者屬于文化。質言之,唐代安史亂后之世局,凡河朔及其他藩鎮與中央政府之問題,其核心實屬種族文化之關系也。”
陳寅恪先生考察唐朝史書中的相關人物記載時發現,河朔胡人家族一直保持本民族文化,而久居當地的漢人家族不但沒能促進胡人漢化,自己反而漸漸“胡化”。也就是說,河朔地區的漢胡百姓已經成為一個“胡化”的文化共同體。
如此一來,經濟文化相差甚遠的兩大區域,具有相對獨立性。“安史之亂”起于河朔藩鎮,而叛亂被平定后,中央王朝依然無法有效控制這塊區域,雙方的沖突一直持續到唐朝滅亡。
從這個角度看,“安史之亂”在一定程度上與漢胡矛盾的確有關系。然而,要是結合唐朝歷史的背景來看,也不能簡單地說“安史之亂”和“永嘉之亂”(導致西晉滅亡,拉開了五胡亂華的序幕)的性質相同。因為唐朝的情況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中原王朝。
早在先秦時期,夏夷之防就成為古代中國的一大課題。齊桓公尊王攘夷,秦穆公伐西戎,趙武靈王驅三胡,秦皇漢武北征匈奴,都是為了解決這個基本矛盾。三國時,各種少數民族分別依附于魏、蜀、吳政權。西晉一統乾坤后,也繼承了這筆遺產。然而八王之亂消耗了中原王朝的元氣,導致內附的匈奴、鮮卑、羯、氐、羌五胡亂華,直到數百年后才由漢胡融合而成的隋唐王朝重新統一天下。
但無論是先秦時的“諸夏”,還是秦以后的大一統中原王朝,不光有夏夷之防的一面,也有相互融合的一面。
西周滅于犬戎,擊敗犬戎并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的秦人,曾經被中原諸夏視為戎狄。而齊桓公尊王攘夷時,楚國也被看作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南蠻。中原最強諸侯晉國宗室與北狄通婚,中山國則是屬于北狄的鮮虞部落直接建立的。漢武帝以反擊匈奴著稱于世,但他的三個托孤大臣中就有匈奴王子金日磾,而就連從“永嘉之亂”開始攻入中原的五胡,也早已在東漢時內附中原王朝,并為東漢、曹魏、西晉三朝效力。
五胡進入中原后,紛紛效法中原王朝建立自己的政權。其中的有識之士意識到只有推動胡漢融合,才能穩固統治秩序。在北魏統一北方之前,前秦統治者苻堅曾經嘗試過不分你我的民族政策,但在淝水之戰失敗后,各族紛紛背叛了前秦,留下慘痛的教訓。直到北魏孝文帝元宏推行全面漢化的太和改制時,才真正讓漢胡融合走上正軌。
唐朝的特殊之處在于,他和他的前身隋朝都脫胎于北周,而北周上承鮮卑拓跋部建立的北魏王朝。從五胡亂華到南北朝的胡漢融合,是那段歷史演變的現實邏輯。這使得唐朝一方面吸收了許多游牧民族的胡風,另一方面又必需堅持華夏本位的立場。唐太宗的“華夷如一”是指導思想,但在具體操作中,唐朝對不同族群的胡人往往采取不同的態度。
自唐朝開國之初,就不得不面對極其嚴重的邊患——突厥。自從鮮卑人進入封建社會階段后,融入了農耕文明。所以,北魏及后來的北周、北齊統治者,無論胡風多么濃厚,都像漢人王朝那樣與純游牧民族彼此對立。先是以柔然為眼中釘,突厥人打敗柔然后,成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
在隋末動亂時,包括李唐集團在內的各支反隋勢力,無不以突厥為后援。唐太宗剛登基沒多久,東突厥大軍突然南下,好在太宗冷靜應對,才避免了亡國危機。渭水之盟讓他深以為恥,于是在接下來的四年中,唐朝一面積蓄力量準備反擊突厥,一面不斷拉攏與東突厥頡利可汗有矛盾的胡人勢力。最終,李靖、李勣兩位名將一舉東滅東突厥,俘虜了頡利可汗。
對于如何安置俘虜的突厥部眾,貞觀群臣爭論得很激烈。
其中,中書令溫彥博建議:“請于河南處之。準漢建武時,置降匈奴于五原塞下,全其部落,得為捍蔽,又不離其土俗,因而撫之,一則實空虛之地,二則示無猜之心,是含育之道也。”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效法漢武帝將歸降匈奴遷往內地的舊例,把突厥部眾安置在河南地(非今河南省而是指黃河以南的朔方一帶),保留其部落編制,尊重其風俗習慣,讓他們做大唐北方的屏障。
盡管不少大臣表示反對,但唐太宗打算以懷柔政策解決漢胡矛盾,于是采納了溫彥博的意見。從幽州到靈州一帶,唐朝設置了順、祐、化、長四州都督府來安置東突厥部眾,還有將近萬家東突厥貴族遷居到帝都長安。后來唐朝的民族政策大體上延續了這個路數,史稱“羈縻”政策。
以滅東突厥為起點,唐朝又對周邊各族展開了一系列軍事外交行動。于是西域與塞北各族都以大唐為宗主,尊稱唐太宗李世民為“天可汗”陛下。從初唐開始,許多少數民族將領及其部眾都為唐朝皇帝效命。例如,唐太宗時就有契苾何力(鐵勒族契苾部人)、阿史那社爾(突厥人)、執思失力(突厥人)等忠勇戰將。此后,歷代唐皇也被周邊民族稱為“天可汗”。唐朝也常征發羈縻州府的各族兵馬東征西討。由此可知,唐朝盛世在很大程度上與“華夷如一”的民族政策有關。
實事求是地說,忠于大唐的胡人英豪不絕于史。例如,前述的鐵勒契苾部首領契苾何力以唐朝將軍的身份,西征高昌、西突厥、吐谷渾,東征高句麗,安撫鐵勒九姓叛亂;百濟降將黑齒常之多次擊退吐蕃大軍的入侵;高麗人高仙芝做安西都護時立下赫赫戰功;平定“安史之亂”的功臣李光弼是契丹人。假如將這些胡人功臣剔除出唐朝歷史,顯然有失公允。
嚴格來說,“安史之亂”并不像“永嘉之亂”那樣是漢胡民族沖突。叛軍頭子安祿山是粟特人,史思明是突厥人,其手下既有胡人也有漢人。而忠于大唐的文臣武將,不僅有顏杲卿(書法家顏真卿的堂兄)、封常清、郭子儀、張巡等漢人,也有高仙芝、李光弼等胡人。
所以,簡單講“安史之亂”爆發的原因歸結于漢胡矛盾并不是很妥當。雖然安史叛軍所在的河朔地區因“胡化”而容易引發割據,但這并不意味著所有的胡人都對唐朝有二心。況且,在關中、洛陽及東南地區,不同族系的胡人漢化程度很高,與河朔胡人存在較大差異,一刀切的結論未免有看問題太片面的過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