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陳寅恪談史學:他年清史求忠跡,一吊前朝萬壽山(4)
- 陳寅恪講國學
- 季風
- 4866字
- 2016-01-28 15:53:23
陸
歷史上只有胡人被“漢化”嗎
中華文明是唯一延續(xù)不斷的古老文明,哪怕在異族入住中原的漫漫低谷,也會憑借文化的力量反過來同化征服者。這就是所謂“征服者最終將為被征服者的文化所征服”的觀點。陳寅恪先生曾以種族文化理論解釋道:“精神文化方面猶為融合復雜民族之要道。”最典型的案例,莫過于前面提到的北魏孝文帝時期的太和改制。
太和改制,又稱“孝文帝漢化”,其主要內(nèi)容包括有:推行均田制,推行戶調(diào)制,改革舊官制與法律,把首都從平城(今山西大同市)南遷到洛陽,改鮮卑習俗為漢俗,等等。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改易漢俗”的政策。
孝文帝的全盤漢化計劃從三個方面著手:
第一,不準朝中鮮卑貴族說鮮卑話,統(tǒng)一改說漢話。
這可以說是漢化計劃中最重要的政策。語言不僅是日常生活的交流工具,也是一個民族文化的重要載體。如果一個民族失去了自己的語言,就會忘卻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逐漸變成另一個民族。胡人漢化就是遵循著這個規(guī)律。據(jù)《魏書·咸陽王禧傳》載:“(孝文帝下詔說)今欲斷諸北語,一從正音。其年三十以上,習性已久,容不可猝革。三十已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若有故為,當加降黜。”
“北語”,即鮮卑話;“正音”,即漢話。孝文帝考慮到執(zhí)行難度,對三十歲以上的人不做太嚴格的要求,但對三十歲以下的人,如果在朝堂上講“北語”而不說“正音”,就要貶黜。
第二,把鮮卑姓氏改為漢人姓氏。
北魏王朝是鮮卑拓跋部建立的,皇族本姓拓跋,但和宇文泰同為八柱國的廣陵王元欣,卻姓“元”,這就是太和漢化的結果。在孝文帝的帶頭示范下,拓拔皇族改成了元姓,獨孤改成了劉姓,丘穆棱改成了穆姓,步六孤改成了陸姓,賀賴改成了賀姓,賀樓改成了樓姓。也就是說,這幾個姓氏的當代人雖然戶口本上的民族成分是“漢”,但祖上有可能是漢化的鮮卑人。我們在前面曾經(jīng)提到,后來的權臣宇文泰為了打造關隴集團,賜予胡漢大臣鮮卑姓氏,此舉就是為了平息鮮卑人對孝文帝改漢姓的不滿。但隋朝建立后,有鮮卑名字的漢人楊堅又恢復了孝文帝的政策。
第三,在新都洛陽修建孔廟,像漢人一樣尊奉孔圣人,封賞孔子后裔,推行儒學教化。
自從漢代“獨尊儒術”之后,儒家經(jīng)學成為漢文化的主流。前述的山東士族大多是經(jīng)學世家,有著深厚的漢文化功底,這也使得他們無論在哪個朝代,都保留著一種文化貴族的優(yōu)越感。此前的北魏王朝雖然重用了不少漢人知識分子,但并沒有像正統(tǒng)的漢人王朝那樣尊儒尊孔。因此,孝文帝此舉對全面漢化有著極為深遠的意義。
以太和改制為轉折點,漢胡融合速度空前提升。至隋唐兩朝,連赫赫皇族也是漢胡混血。由此可見,華夏文明海納百川之功力。
然而,陳寅恪先生卻認為,中國歷史上不僅有胡人漢化現(xiàn)象,也有漢人胡化現(xiàn)象,前者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他指出:“史言‘默啜既老,部落漸多逃散’,然則中國河朔之地不獨當東突厥復興盛強之時遭其侵軼蹂躪,即在其殘敗衰微之后亦仍吸收其逃亡散離之諸胡部落,故民族受其影響,風俗為之轉變,遂與往日之河朔迥然不同,而成為一混雜之胡化區(qū)域矣。”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東突厥默啜可汗晚年時,其部眾多有逃散,但這并不意味著河朔地區(qū)的胡人力量減弱。當初東突厥復興時,毗鄰游牧文明圈的河朔地區(qū)就飽受胡人鐵蹄蹂躪,而在草原帝國衰敗后,逃離四散的各種胡人部落也依據(jù)河朔地區(qū),久而久之,當?shù)氐臐h人民戶也受到影響,風俗由漢轉胡,不同于祖上的老傳統(tǒng)。于是這片漢地變成了混雜多民族的胡化區(qū)域。
顯然,漢文化的強大消融能力在唐時的河朔地區(qū)并沒有起作用。那里不但沒能同化諸胡移民,反而被移民的風俗文化給同化。對于這點,唐朝名臣魏征倒是有所預見。
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李靖、李勣大破東突厥,以頡利可汗為首的東突厥部眾多有歸降者。唐太宗召開朝會討論怎樣安置這些胡人。中書令溫彥博建議將其安置在河南地(即朔方一帶)。這個意見馬上招致秘書監(jiān)魏征的強烈反對。
魏征說:“匈奴自古至今,未有如斯之破敗,此是上天剿絕,宗廟神武。且其世寇中國,萬姓冤仇,陛下以其為降,不能誅滅,即宜遣發(fā)河北,居其舊土。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秦、漢患之者若是,故時發(fā)猛將以擊之,收其河南以為郡縣。陛下以內(nèi)地居之,且今降者幾至十萬,數(shù)年之后,滋息過倍,居我肘腋,甫邇王畿,心腹之疾,將為后患,尤不可處以河南也。”
這段話的大意是說:從古到今,匈奴(此處指包括東突厥在內(nèi)的北方游牧民族)從沒遭受過這么大的慘敗,這是上天要剿滅匈奴,也是我大唐兵威神武。匈奴世代入寇中原邊疆,與百姓結仇無數(shù)。陛下考慮到他們是主動歸降,不可以趕盡殺絕。這樣的話,可以將其遣送到黃河以北,居住在自己的故土上。這些異族人面獸心,強大時就做寇盜,弱小時就對中原俯首稱臣,不顧恩義是他們的天性。所以,秦漢以匈奴為大患,常派猛將出擊,將其在黃河以南的地盤收為郡縣。如今,陛下讓匈奴居住在中原內(nèi)地,且一次就安置幾萬甚至十萬人,而過了幾年,匈奴的人口就會翻倍。他們居住在我肘腋之地,靠近京城,必定會成為大唐的心腹之患。因此,不能把匈奴安置在河南地。
溫彥博則認為,如果不憐憫歸降的東突厥余部,將其棄之不顧,不是胸懷天下的王者該做的事。總之,應當以寬大為懷,將其安置在河南地,并尊重其土俗。
據(jù)《貞觀政要·卷九·論安邊》記載,魏征并沒有被說服。他說:“晉代有魏時,胡部落分居近郡,江統(tǒng)勸逐出塞外,武帝不用其言,數(shù)年之后,遂傾瀍、洛。前代覆車,殷鑒不遠。陛下必用彥博言,遣居河南,所謂養(yǎng)獸自遺患也。”
魏征提到的恰恰是五胡亂華的歷史教訓。當初西晉王朝取代曹魏時,各種胡人部落就分別聚居于各郡縣。江統(tǒng)建議晉武帝將諸胡逐出塞外,但晉武帝沒采納。短短數(shù)年之后,諸胡勢力漸漲,大量滲透到了中原河洛地區(qū)。后來西晉爆發(fā)了八王之亂,內(nèi)附晉朝的諸胡先是追隨不同的司馬氏諸王打內(nèi)戰(zhàn),后來趁著中原元氣大傷,反客為主,發(fā)起了“永嘉之亂”。魏征認為,讓突厥余部居住河南地,勢必會引發(fā)“永嘉之亂”的慘狀。
盡管唐太宗最終沒有聽從魏征的意見,但魏征的預言在后來算是應驗了。
早在秦漢之時,河南地,即河朔一直是華夏故地,在“永嘉之亂”后才被胡人政權控制。漢胡雜糅的北朝,也致力于以漢文化推動各族融合,可是從初唐開始,河朔地區(qū)先后接納了東突厥、契丹、奚等胡人部眾。他們繁衍旺盛,導致當?shù)氐臐h人民戶也漸漸胡化。
陳寅恪先生曾在《唐代政治史述論稿》中指出:“夫此區(qū)域之民族既已脫離漢化,而又包括東北及西北之諸胡種,唐代中央政府若欲羈縻統(tǒng)治而求一武力與權術兼具之人才,為此復雜胡族方隅之主將,則柘羯與突厥合種之安祿山者,實為適應當時環(huán)境之唯一上選也。玄宗以東北諸鎮(zhèn)付之祿山,雖尚有他故,而祿山之種姓與河朔之情勢要必為其主因,豈得僅如舊史所載,一出于李林甫固位之私謀而已耶?”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河朔地區(qū)各族已經(jīng)脫離漢化,反而比唐朝之前更加“胡化”。該地民族眾多,治情復雜,很容易出現(xiàn)問題。故而,大唐朝廷為了維護松散的羈縻統(tǒng)治,往往會挑選兼具軍事才能與外交手腕的復合型人才。安祿山能征善戰(zhàn),通曉多族語言,又是混血的胡人,在當時來說,的確是治理河朔的上佳選擇。
由此看來,唐玄宗和李林甫任命安祿山為三鎮(zhèn)節(jié)度使,讓他統(tǒng)領河朔地區(qū),不完全是因為被其阿諛奉承所迷惑,也是因為他的確適合治理這個高度胡化的區(qū)域。
人們常常贊美盛唐的開放氣度,仰慕各國留學生在長安學習漢文化并入朝為官的包容精神,感慨華夏文明不斷吸收外來文化養(yǎng)分以壯大自己的深厚功力。但恰恰在這個“華夷如一”的唐朝時期,好不容易恢復漢化的河朔地區(qū)重新走向胡化,從而與長安、洛陽及東南形成了兩個文化差異較大的區(qū)域。
柒
“河朔胡化”是近代史家首創(chuàng)的觀點嗎
陳寅恪先生說:“當日河北社會全是胡化,非復東漢、魏晉、北朝之舊。”
“河朔胡化”對“安史之亂”以及后來河朔藩鎮(zhèn)割據(jù)有著深遠的影響。需要注意的是,這個地區(qū)的“胡化”并不是指胡人居民為主,漢人反而成為少數(shù)民族,而是當?shù)睾鷿h居民的風俗文化遠離中原漢文化。古代中國一直很重視夏夷之防,但夏與夷之別,或者說是漢胡差異并不是單純從血緣來看,更多是從文化來看。
陳寅恪先生研究史學時非常注意“種族與文化”的關系。他曾指出:“總而言之,全部北朝史中凡關于胡漢之問題,實為胡化漢化之問題,而非胡種漢種之問題,當時之所謂胡人、漢人,大抵以胡化漢化而不是胡種漢種為分別,即文化之關系較重而種族關系較輕,所謂有教無類者是也。”
在陳寅恪先生看來,當時所謂漢胡之別,更多是指文化上的“胡化”或“漢化”,而不是民族成分本身。祖上胡人卻全面接受漢文化,像漢人一樣生活,就算是漢人。反之,祖上是漢人卻按照游牧民族的習俗生活,按照游牧民族的思維方式看問題,就算是胡人。所以在當時,叫漢名的可能是胡化漢人,叫胡名的也可能是漢化胡人,而后者更接近漢文化的實質(zhì)。古人說“夷入夏則夏,夏入夷則夷”,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北朝雖是胡人(鮮卑)建立,但其統(tǒng)治的百姓與貴族官僚有很多漢人。例如,北魏孝文帝親政之前,其祖母文明太后馮氏和重臣李沖就是漢人。他們對孝文帝的影響極大,也是推動太和改制的重要力量。事實上,亂華的五胡在不同程度上都發(fā)生了漢化。
例如,在“永嘉之亂”中顛覆西晉王朝的匈奴首領劉淵(前趙開國君主),自幼兼修文武,拜漢人經(jīng)學家為老師。除了祖上出身南匈奴(即王昭君和親那一支歸順東漢的匈奴)外,他與正宗的漢人幾乎沒什么區(qū)別,且長期在西晉王朝做官。也就是說,西晉時的匈奴人與戰(zhàn)國秦漢討伐的純游牧民族匈奴,其實不是一回事。
劉淵起兵倒晉時,打著復興漢朝的旗號。兩漢早已滅亡,但漢官威儀與漢軍威武,依然存在于天下百姓的記憶中。劉淵認為匈奴祖上與漢朝約為兄弟,進行聯(lián)姻,自己算是漢朝皇族劉氏的外甥。如今做兄長的漢朝已滅亡,做弟弟的匈奴理應復興兄長的基業(yè)。因此,他新建立的政權最初叫“漢”(后來改為趙,史稱前趙),追認三國蜀漢后主劉禪為先祖,以求晉朝的漢人百姓擁戴。
盡管如此,當時高度漢化的匈奴人依然被晉人視為異族。因為歷史還沒發(fā)展到匈奴部眾的游牧民族特征完全被漢人同化的階段。五胡貴族漢化程度高,但下層人民依然保持著異族風情。所以,漢胡的民族差異還沒縮小到能忽略不計的地步。
雖然北魏孝文帝推行全盤漢化政策,但由北魏分裂而成的北齊與北周卻反其道而行之,推行胡化運動。北周統(tǒng)治者是胡人,借由胡化運動形成了胡漢一體化的關隴集團。北齊高氏皇族則是胡化漢人,其胡化運動對后來的“河朔胡化”影響極深。
北朝的胡化運動一直延續(xù)到了中唐時朝。需要注意的是,陳寅恪先生并不認為這是一種反漢化的逆流。他認為:“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chuàng)空前之世局。”
唐朝李氏皇族源出北周的關隴集團。從某種意義上說,西魏八柱國李虎那一代是胡化的漢人。唐高祖李淵則因隋朝的漢化政策,而漸漸脫去了鮮卑色彩,但其岳父八柱國之一的獨孤信是胡人,這使得唐太宗李世民帶有胡人血統(tǒng)。太宗皇后長孫氏及其兄長孫無忌則是高度漢化胡人,但其母高氏又是漢人。由此可見,初唐統(tǒng)治者堪稱漢人與漢化胡人深度融合的成果。
盡管如此,李唐皇族依然被史家視為漢人,唐朝也被視為漢人王朝。因為無論血緣中包含多少胡人成分,無論多么推崇“華夷如一”,李唐皇族的文化認同依然是華夏漢文明本位立場。
據(jù)《新唐書》載:“自太宗平突厥,西北諸蕃及蠻夷稍稍內(nèi)屬,即其部落列置州縣。其大者為都督府,以其首領為都督、刺史,皆得世襲。雖貢賦版籍,多不上戶部,然聲教所暨,皆邊州都督、都護所領,著于令式。”
唐太宗時四夷內(nèi)附,朝廷設置了都督府,以各族首領為都督、刺史。雖然登記了戶籍,但其賦稅貢品大多不上交戶部。唐朝對周邊各族的治理方式很松散,這為后來唐與諸族的糾紛留下了一定的隱患。
貞觀十三年,突厥突利可汗的弟弟中郎將阿史那結社,暗中集結部眾協(xié)助持突利可汗之子賀羅鶻進攻太宗皇帝的御營……在鎮(zhèn)壓這次反叛后,太宗后悔將東突厥余部眾安置在內(nèi)地,便下詔將其遣回河北等地,并在定襄城建立官署,任命忠于唐朝的突厥人李思摩為乙彌泥熟俟利苾可汗,作為當?shù)亻L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