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的故事:深圳創業史1979-2009(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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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前言 為一代人和一座城市樹碑立傳(1)
一
人的命運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牽引,夢游般蒙蒙眬眬行走的。
1997年年初,我從北方的一座城市來到深圳。當時我已經在那個城市的市委機關核心部門有了非常好的職位,背景也相當不錯,在別人看來前途光明,令人羨慕??墒俏覓仐壛诉@一切,來到深圳做了一名記者。此舉在那座城市引起一次小小的震動,有人向市委抗議:“黨培養多年的一個年輕干部,怎么允許他到深圳去?”
他們認為這是一種背叛,在他們心中深圳是“資本主義”。不過我清楚,我的舉動動搖了他們根深蒂固的官本位意識。
南下!一定要趕在香港回歸之前到深圳,心情急迫。這項計劃“蓄謀已久”,此前兩年我分了150平方米的大房子,沒做任何裝修,只是刷了白墻,把舊家具搬了進去。那時候我就有了撤離的打算。
我不清楚我的血液里為什么燃燒著不安分的DNA。
也許是家族的遺傳,我雖然生在一個小山村,但我們祖上總是產生兩類個性鮮明的人:一類是文人,一類是土匪。
祖爺爺那一輩,村里就鬧義和團、紅燈照,我小的時候還能翻出家家戶戶保存下來的大刀、長矛和土槍。爺爺那一輩,大爺爺是東北有名的胡子,在關外就跟日本鬼子較勁,日本鬼子進關他也跟著回到家鄉,繼續打鬼子。當時山下駐扎著偽軍三團,大爺爺經過都是大搖大擺,通報姓名,因為我大爺爺的槍法厲害,左右開弓,百發百中。大爺爺武功了得,日本鬼子第一次進我們村,就被他揮著大刀堵在胡同口。鬼子兵不多,上來兩個比劃了幾下就被打倒了。但大爺爺沒有殺死他們,讓后面的漢奸告訴鬼子這是比武。被打倒的鬼子爬起來抱抱拳走了。抗戰八年,我們那一帶是沂蒙山抗日根據地的前沿,經常被日本鬼子掃蕩,有的村子被燒過三次,寸草不留。但鬼子經過我們村,從村邊走,就是不進村。一天晚上,一群鬼子偽軍在村邊的山崖下露營睡覺,被村里住著的八路軍發現,他們悄悄攀上山崖,捆了幾捆手榴彈要往下扔,被我的一個爺爺死死抱住:“你們扔下就跑了,村里正睡覺的幾百口人怎么辦?紅了眼的鬼子能饒過他們?”八路軍失去了一次殺鬼子的機會,我們村也躲過了一次被屠殺的劫難。此后,那個爺爺就成了全村的“爺”,逢年過節,家家戶戶都給他送禮,誰家孩兒生日滿月娶媳婦,他都要坐上席。平時,不論他走到誰家,都要好酒好菜伺候。
四爺爺是那一輩的文人。他沒念過書,但憑著自學成了遠近聞名的中醫,連山下城里的大戶人家都要牽著騾子大馬來請他去看病。可惜,他英年早逝。
我沒有見過大爺爺,他后來定居黑龍江齊臺河,在那里為人打馬掌,開鐵匠鋪。后來我們家族有一個傳統,弟兄兩個的,有一個要下東北,加入齊臺河那一支。我也沒有見過四爺爺,但他死后留下的中藥鋪的藥柜等家當一直保留著,那是我們家族的驕傲。
我爺爺是老三,最本分。老二也去了東北,失散多年,沒聽說過他的故事。
還有幾個其他分支的爺爺我是見過的,都下過東北,說話罵罵咧咧,走路橫著,一副潑皮樣,偷雞摸狗,名聲不佳,連后輩們找媳婦都沒人愿意嫁,只好逼著再下東北。父親是獨苗,沒有下東北,在他那一輩是老大,一直到去世都照應家族的事。
我那些爺爺在外面惹了禍,都是我父親出面擺平,在家族上下很有威信,可惜不識一個字。據說四爺爺和父親年齡相差不多,關系最好。因此,父親經常念叨的就是四爺爺。四爺爺死后留下的幾個叔叔跟我父親關系最好,最鐵。
我弟兄兩個,成年后就曾被東北的家族召喚。小時候,我手里不離棍子,走路經過的每塊石頭、每一棵樹,都要被我敲一下。老輩人留下的大刀、長矛、土槍、土炮都是我的最愛。不過我讀書還好,曾考過全縣的第二名。高中畢業當了兵,遂了心愿,把手槍、半自動步槍、沖鋒槍、輕機槍、重機槍、火箭筒、八二無后坐力炮全都玩了一個遍,叫一兵多能。直到今天,夜里做夢,還常常摟著一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
當了四年兵,我突然堅決要求退伍,要回家考大學。那時高考已經恢復四年,當時讀書時的課程也就相當于初中水平,高考需要的高中內容根本就沒學過。于是我決定考文科,但數學是一定要考的。再說,也沒有多少時間復習,我就買了一套福建的高考復習題,一道題一道題地做。從一月退伍到七月考試,我就把自己鎖在屋子里做題,結果考上了師專。
我感謝命運??紨祵W的前天晚上,縣城最好的四中給學生猜題,別的學生是不讓進的,我就在外面偷看。有一道證明勾股定理題和一道解析幾何題是我過去沒有看過的,記憶深刻。第二天打開考卷,就有這兩道題,解析幾何題是最后一道題,最難,分數最高。我立即做了這兩道題,就得了四十多分。結果最難對付的數學讓我考出了最高分。入學以后,我的高考數學分是班里最高的。我成了我們那兩個山區管理區第一個考上大專的人。
這樣,家族的匪性和文氣就攪混在了我一個人身上。
畢業以后,我先在一所城市中學當了半年老師,然后調到市委宣傳部。當時是團市委和宣傳部由我挑,我選了宣傳部。這段時間里我任勞任怨,尊重領導,團結同志。我出自農村,沒有任何背景,全憑工作業績一步步提升,而寫作又為我贏分不少,令我成為市委寫作班子的一員。工作順利,結婚生子,一切順順當當。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不安分的DNA又燃燒起來,讓我毅然拋卻即有的前程,南下深圳。
二
扯這些閑篇我是想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有一個江湖情結、英雄本色,血液里流淌著野性、血性。在不同的社會和環境下,人的血性有不同的宣泄方式。戰爭年代,就當兵打仗;社會不安定時就上山當胡子,當綠林響馬;“文化大革命”,就去造反鬧革命。
如果是在舊社會,難保我不當胡子。山東人自古就把響馬當英雄,把梁山泊一百單八將當好漢。
不過我們這個時代,英雄氣概的宣泄有了文明的渠道,經商、創業、賺錢的人成了令人羨慕的社會精英。
商場就是人生的戰場。人的勇氣、膽魄、智慧、能力在商場上得到淋漓盡致地發揮釋放,并得到證明。改革開放、市場經濟為中國人找到了發揮聰明才智、創造人生的機會。
我曾在某報社廣州辦事處工作,除負責省里的政務報道外,還負責報紙發行等業務。我招聘了一百多名賣報員,寫了培訓教材,經常給他們作動員報告。發行員來自全國各地,有不少人來自湖北隨州,那里出過不少開國將領。我就講當年當紅軍是需要勇氣的,要冒掉腦袋的風險,一上戰場,槍林彈雨,生死考驗,人的本能和智慧就逼出來了。戰場最考驗人,一些紅軍沒念過一天書,在打仗中長了見識,再加上共產黨的宣傳教育、政治工作,讓這些人樹立了解放全中國的目標,有了革命覺悟,出生入死,留存下來的,都成了國家功臣?,F在市場經濟,也是一場戰爭,下海、經商、創業也需要勇氣,也要甘冒風險,有成功,也會有失敗。不過不下海,就永遠沒有成功。因此,不要埋怨我們出身貧賤,來自農村,又沒有文化,相反,正是這些不利因素逼著我們走一條創業路,這是一條市場經濟社會的人生之路。
不過,我最終沒有走到經商之路上去。粗獷的外表下,我的文人情結占了上風,根本原因是衣食無憂,沒有逼到那分兒上去。
不過,在中國做記者也是吃青春飯的,年齡大了就跑不動了,也失去了活力。
幸好我在被逼迫中實現了轉型。2003年的一場索賠3000萬元的媒體官司,把我逼到了財經書的作者行列。
2003年3月,我在《深圳商報》“商海風云”版刊出《傳長虹在美遭巨額詐騙》一文,首次披露國內彩電巨頭長虹在美國遭遇APE公司巨額詐騙的事件。
逼使該公司在年報中披露,截至2002年年底,長虹應收賬款高達42.2億元,其中被騙傳聞中的APE欠款高達38.3億元人民幣,即4.6億美元。到2003年年底,長虹公司的應收賬款達49.85億元人民幣,其中美國APE公司的應收賬款為44.46億元。也正是APE公司的巨額欠款不能收回,致使長虹在2004年全年虧損36.81億,每股收益-1.701元,創下中國股市有史以來上市公司虧損之最。
長虹的巨額應收賬款被暴露在陽光下,我卻被長虹公司推到被告席上,罪名是“純屬子虛烏有、捏造事實,以邏輯混亂的臆想引導出莫須有的結論”等等。
長虹公司的索賠額更是高達3000萬元,創下國內媒體官司訴訟最高的索賠額。
長虹的官司經過報社的努力費時半年才以和解,但這件事激發了我對長虹的興趣,悄悄搜集長虹的有關材料。2004年7月,倪潤峰去職,我知道時機正在成熟。到9月底,大部分文字已經成稿。
2004年11月30日,國內另一家彩電企業——創維的老板黃宏生的香港事件觸發了我寫創維的念頭。作為一個家電行業的財經記者,我對深圳本土企業多年的跟蹤報道,積累了不少材料。經過半個多月的思考,確定了以危機處理為主線的寫作思路,一個多月的時間,近30萬字的初稿就脫手了。
2005年1月底,《博弈危機-創維18年實戰案例剖析》和《長虹隱痛-巨額應收賬款覆蓋下的企業難題》兩本書同時出版。2006年8月,出版《三九陷落》,2007年11月出版《郭臺銘與富士康》,在企業史寫作上一發而不可收。
現在想來,當時敢揭長虹黑幕,并不是魯莽行為。我是明白社會規則的人,我的報道負面稿件基本沒有,為什么這一次去戳一個“老虎屁股”?我的人生需要占領一塊更高的陣地,長虹就成了突破口。并且我對代價和風險與價值都做了判斷。這一次,我身上的匪氣又暴露了一下子。
此后,國內剛剛興起的企業書寫作隊伍里,就加入了一個新人。
三
在寫作《郭臺銘與富士康》的過程中,我就產生了為深圳企業家群體寫一本書的念頭。
在以往的報道策劃中,我也產生過這樣的想法,意識到深圳這座城市是一個創業之城,許許多多的創業者聚集到這里,在這里形成了濃厚的創業氛圍。這是深圳不同于北京、上海的地方,也不同于鄰近的廣州。深圳的活力就在于這種創業精神。不過,在報道中沒有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
就是在這個時候,《春天的故事——深圳創業史》的寫作框架在頭腦中形成。
我先試著寫出四章,傳給藍獅子的吳曉波和中信出版社讓他們提意見。因為我是藍獅子和中信出版社的簽約作家,有作品必須先跟他們協商。意見很快反饋回來,認為構思不錯,文筆生動,趕緊寫作,并立即簽了出版合同,國慶節前交稿,年底出書。
能夠為深圳這座城市寫創業史,是我沒有想到的。我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記者,但是,自從我來到這座城市,我的心就已經屬于這座城市了。我剛到深圳時,上海賓館還是城市的邊緣,西邊到南山只有零星的建筑。當時的深圳商報社周圍一片荒坡,野草比人還高。一年一年,身邊的建筑拔地而起,一天一個模樣,連路邊的樹木都特別蓬勃,剛剛栽上,一眨眼的工夫就綠樹成蔭遮天蔽日。
兩三年,空空的中心區就高樓林立,福田和南山連接起來。2000年之前,香蜜湖一帶還十分荒涼,沒有路,沒有建筑,晚上沒有路燈,一片漆黑。剛開發時,房價3000元一平方米還沒有人買。一眨眼的工夫,這里就成了高檔住宅區,房價過萬了。
羅湖、福田、南山連成了片,城市就像潮水般向特區外一波波浸漫,漫過山后的龍華、布吉,瞬間就漲滿寶安和龍崗?,F在深圳已經沒有了特區內外的分別,連房價都相差無幾。
一千多萬人的城市,就像夏天雨后的莊稼地一樣膨脹得滿滿當當。
是什么魔力讓深圳一夜間拔地而起?全世界的人都迷惑不解。
南下深圳的人,大多抱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氣概。最初的時候,到深圳就要割斷與原單位的所有關系,成為“盲流”,沒了工作,沒了戶口,沒了糧食供應,就是一個“黑人”。因此,到深圳得有點兒勇氣,離婚的、“犯罪”的、有“經濟問題”的、和單位領導鬧僵混不下去的、“神經不太正?!钡?,在原來的地方沒法混了,就跑到深圳來了。深圳當年的條件惡劣,連惠州往深圳派的干部都不愿來。
廣州那些大城市的人被派到深圳,就相當于下鄉改造,沒幾天就鬧騰著回去了。
在深圳待住得有能力、憑本事,沒能力的不敢闖深圳。不但要能吃苦,還要會動腦子,這里做事的方法跟內地不一樣,可以發揮創造。深圳是個大工地,百業待興,機會多多,腦袋靈光,就能賺到錢。
深圳生活成本低,沒地方住了,睡在草地上,也不會太冷。季節變化不大,連衣服都省了許多,一身衣服幾乎可以穿四季。
深圳講究“時間就是金錢”,大家都在忙碌,走路都在小跑,沒有人聽你聊天排解小情緒,即使是再好的朋友、老鄉,沒有事情,也不會陪你扯閑篇。但是,如果有事可做,即使是陌路人,大家也能立即坐下來攀談。很多時間,大家就是尋找能共同做事的志同道合的人。大家組織參加各種聚會,實行AA制,吃一頓飯,飯錢按人分攤。